【题解】《曹相国世家》是记叙西汉开国功臣，第二位相国曹参的事迹。曹参出自秦末沛县狱吏，随刘邦起兵，屡立战功。汉朝建立，封平阳侯。曹参是一员猛将，而相齐时学盖公黄老之术是其一生的重大转折。从一个“豪吏”“猛将”转而成为一个宽厚待人的退让君子，相齐九年，齐国大治。相汉三年，一遵萧何约束，保证了汉初无为政治的连续性，对西汉的经济恢复有重大的意义，因此赢得了老百姓的歌颂。

平阳侯曹参者①，沛人也②。秦时为沛狱掾③，而萧何为主吏④，居县为豪吏矣。

【注释】①平阳：县名，为曹参封邑，在今山西临汾西南。②沛：县名，在今江苏沛县东。③狱掾：监狱主吏的属员。④主吏：又称长吏、大吏，泛指行政长官，此指沛狱主吏，即典狱长。

高祖为沛公而初起也，参以中涓从①。将击胡陵、方与②，攻秦监公军③，大破之。东下薛④，击泗水守军薛郭西⑤。复攻胡陵，取之。徙守方与⑥。方与反为魏⑦，击之。丰反为魏⑧，攻之。赐爵七大夫⑨。击秦司马军砀东⑩，破之，取砀、狐父、祁善置⑪。又攻下邑以西⑫，至虞⑬，击章邯车骑⑭。攻爰戚及亢父⑮，先登⑯。迁为五大夫⑰。北救阿⑱，击章邯军，陷阵⑲，追至濮阳⑳。攻定陶㉑，取临济㉒。南救雍丘㉓，击李由军㉔，破之，杀李由，虏秦侯一人。秦将章邯破杀项梁也㉕，沛公与项羽引而东。楚怀王以沛公为砀郡长㉖，将砀郡兵。于是乃封参为执帛㉗，号建成君，迁为戚公㉘，属砀郡。

【注释】①中涓：管理宫中事务的官员。曹参为中涓，即刘邦的心腹之将。②胡陵、方与：秦县名，胡陵在今山东鱼台县东，方与在鱼台西。③监公军：秦泗水监所率领的军队。公，对郡监的尊称。④薛：秦郡名，治鲁县，即今山东曲阜。⑤泗水：秦郡名，治相县。在今安徽省濉溪县西。薛郭：薛县外城，薛县属薛郡，县治在今山东枣庄市西。⑥徙守方与：曹参转守方与。⑦反为魏：叛沛公而归魏。魏为魏国旧贵族魏咎所立之国。⑧丰：沛县的属邑，今江苏丰县。⑨七大夫：秦汉爵共二十级，此处指第七级为公大夫。⑩司马：秦将。砀（dàng），秦县名，为砀郡郡治，在今河南夏邑县东南。：读“夷”，又读“仁”。⑪狐父：地名，在梁、砀之间。祁善置：祁县的善驿。汉称驿站为置。祁县，即今山西祁县。⑫下邑：秦县名，在今安徽砀山县西。⑬虞：秦县名，在今河南虞城县。⑭章邯：当时秦军主要将领。⑮爰戚：秦县名，即今山东嘉祥县。亢父：秦县名，在今山东济宁市南。⑯先登：首先登上城墙。⑰五大夫：秦汉二十级爵的第九级。⑱阿：秦东阿县，县治在今山东阳谷县东北之阿城镇。⑲陷阵：冲入敌阵。⑳濮阳：秦县名，在今河南省濮阳市南。㉑定陶：秦县名，在山东菏泽市西北。㉒临济：临济城，在今河南开封陈留镇西北。㉓雍丘：秦县名，即今河南杞县。㉔李由：秦丞相李斯之子，时为三川郡守。㉕项梁：楚将项燕之子，秦末起义号武信君，在定陶被秦将章邯战败而死。㉖楚怀王：名心，楚怀王之孙，陈胜起义失败后，项梁立心为王，仍称楚怀王。㉗执帛：楚官爵名。㉘迁为戚公：升为爰戚县县令。

其后从攻东郡尉军①，破之成武南②。击王离军成阳南③，复攻之杠里④，大破之。追北⑤，西至开封⑥，击赵贲军，破之，围赵贲开封城中。西击秦将杨熊军于曲遇⑦，破之，虏秦司马及御史各一人⑧。迁为执珪⑨。从攻阳武⑩，下轘辕、缑氏⑪，绝河津⑫，还击赵贲军尸北⑬，破之。从南攻犨⑭，与南阳守齮战阳城郭东⑮，陷阵，取宛⑯，虏齮，尽定南阳郡。从西攻武关、峣关⑰，取之。前攻秦军蓝田南⑱，又夜击其北，秦军大破，遂至咸阳，灭秦。

【注释】①东郡：秦郡名，治濮阳，在今河南濮阳西南。尉军：东郡郡尉所率郡兵。②成武：秦县名，即今山东成武县。③王离：秦名将王翦之孙，为当时秦主力军帅之一。成阳：秦县名，在今山东鄄城东南。④杠里：秦县名，在成阳之西。⑤追北：追击败逃的秦军。北，败。⑥开封：秦县名，在今河南开封市南。⑦曲遇：古邑名，在今河南省中牟县境内。⑧司马：官名，在军队中掌管军政和军赋的官员。⑨执珪：战国时楚官爵名。⑩阳武：秦县名，在今河南原阳东南。⑪轘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市东南。缑（gōu）氏：秦县名，在今河南偃师市东南。⑫绝河津：封锁黄河渡口。津，渡口。⑬尸：地名，在今河南偃师市西。⑭犨：秦县名，在今河南鲁山县东南。⑮阳城：堵阳城，在河南南阳市西部。⑯宛：秦县名，为南阳郡治，即今河南南阳市。⑰武关：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峣关：又名蓝田关，在蓝田县东。⑱蓝田：秦县名，在今陕西蓝田县西。

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封参为建成侯。从至汉中，迁为将军。从还定三秦，初攻下辩、故道、雍、斄①。击章平军于好畤南②，破之，围好畤，取壤乡③。击三秦军壤东及高栎④，破之。复围章平，章平出好畤走。因击赵贲、内史保军⑤，破之。东取咸阳，更名曰新城⑥。参将兵守景陵二十日⑦，三秦使章平等攻参，参出击，大破之。赐食邑于宁秦⑧。参以将军引兵围章邯于废丘⑨。以中尉从汉王出临晋关⑩。至河内，下修武⑪，渡围津⑫，东击龙且、项他定陶⑬，破之。东取砀、萧、彭城⑭。击项籍军，汉军大败走。参以中尉围取雍丘。王武反于外黄⑮，程处反于燕⑯，往击，尽破之。柱天侯反于衍氏⑰，又进破取衍氏。击羽婴于昆阳⑱，追至叶⑲。还攻武强⑳，因至荥阳㉑。参自汉中为将军中尉，从击诸侯及项羽，败，还至荥阳，凡二岁。

【注释】①下辩：下辩道，在今甘肃成县。故道：秦县名，在今宝鸡市西南。雍：县名，在今陕西凤翔西南。斄（tái）：县名，在今陕西武功县西。②章平：雍王章邯的弟弟。好畤，秦县名，在今陕西乾县东。③壤乡：乡名，在武功县东南。④高栎（lì）：乡名，在壤乡东。⑤内史：官名，秦时内史掌治理京师。保：秦内史之名。⑥新城：汉元年，咸阳更名为新城。武帝时改称渭城。⑦参将兵句：曹参率军据守景陵。景陵，关中县名。⑧宁秦：秦县名，在今陕西华阴市东南。⑨废丘：古邑名，在今陕西兴平市东南。⑩中尉：秦官名，掌管京师治安的武职，这里只是加给曹参的职衔罢了。临晋关，关隘名，在陕西大荔东。⑪修武：秦县名，在今河南获嘉县的小修武。⑫围津：韦津，又称白马津，在河南滑县东北的旧黄河岸上。⑬龙且（jū）：项羽部下的一员勇将。项他：项羽的部将。⑭萧：秦县名，在今安徽萧县西北。⑮王武：汉将。外黄：秦县名，在今河南杞县东。⑯程处：汉将。燕：汉置燕南县，县治在今河南延津东。⑰柱天侯：汉将，史失其名。衍氏：战国魏邑，在今河南郑州市北。⑱羽婴：楚将名。昆阳：古邑名，在今河南叶县境。⑲叶：秦县名，在今河南叶县南。⑳武强：邑名，在今河南郑州市东。㉑荥阳：秦汉时军事重镇，在今河南荥阳东北。

高祖二年①，拜为假左丞相②，入屯兵关中。月余，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别与韩信东攻魏将军孙遫军东张③，大破之。因攻安邑④，得魏将王襄。击魏王于曲阳⑤，追至武垣⑥，生得魏王豹。取平阳⑦，得魏王母妻子，尽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赐食邑平阳。因从韩信击赵相国夏悦军于邬东⑧，大破之，斩夏说。韩信与故常山王张耳引兵下井陉⑨，击成安君⑩，而令参还围赵别将戚将军于邬城中。戚将军出走，追斩之。乃引兵诣敖仓汉王之所⑪。韩信已破赵，为相国，东击齐。参以右丞相属韩信，攻破齐历下军⑫，遂取临淄⑬。还定济北郡⑭，攻著、漯阴、平原、鬲、卢⑮。已而从韩信击龙且军于上假密⑯，大破之，斩龙且，虏其将军周兰。定齐，凡得七十余县。得故齐王田广相田光，其守相许章，及故齐胶东将军田既。韩信为齐王，引兵诣陈，与汉王共破项羽，而参留平齐未服者。

【注释】①高祖二年：公元前205年。②假：代理。③东张：城名，在山西永济市境内。④安邑：古邑名，战国时曾为魏都，在山西夏县西北。⑤曲阳：秦县名，在山西绛县东南。⑥武垣：《汉书》作“东垣”，县名，在山西垣曲县。⑦平阳：秦县名，在山西临汾西南。⑧邬：县名，在山西介休市东北。⑨井陉：井陉口，太行山的险隘之一，在今河北省井陉西北。⑩成安君：陈余的封号。⑪敖仓：在河南省荥阳东北敖山上，是秦时重要粮草基地。⑫历下：古邑名，在今山东济南市西。⑬临淄：古邑名，故址在今山东淄博市北。⑭济北郡：汉郡名，郡治在今山东济南市长清区南部。当时还未设济北郡，此是史书追记。⑮著：汉县名，在今山东济南市济阳区。漯阴：县名，在今山东临邑县西。平原：秦县名，在今山东省平原县南。鬲：县名，县治在今山东省平原县东北。卢：邑名，在今山东省济南市长清区西南。⑯上假密：地名，在山东高密市东南。

项籍已死，天下定，汉王为皇帝，韩信徙为楚王①，齐为郡。参归汉相印。高帝以长子肥为齐王，而以参为齐相国。以高祖六年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②，世世勿绝。食邑平阳万六百三十户，号曰平阳侯，除前所食邑。

【注释】①徒：迁调。高帝原封韩信为齐王，平定项羽后，迁调韩信为楚王。②剖符：古时封侯，将凭信剖分为二，帝王与诸侯各执其一。

以齐相国击陈豨将张春军①，破之。黥布反，参以齐相国从悼惠王将兵车骑十二万人②，与高祖会击黥布军，大破之。南至蕲③，还定竹邑、相、萧、留④。

参功：凡下二国⑤，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⑥，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侯、御史各一人⑦。

【注释】①陈豨：汉将，以赵相监赵、代边兵，谋反被诛。传附《韩信卢绾列传》。②悼惠王：高帝子齐王刘肥的谥号。③蕲：县名，在今安徽省宿州市南部。④竹邑、相、萧、留：均秦县名。竹邑在今安徽宿州市北部。相在安徽濉溪县北。留在江苏沛县东南，徐州附近。⑤二国：西魏及齐。⑥得王二：俘获了两个王。据上文应是一王一相，即西魏王魏豹及齐相田光。⑦大莫敖：战国时楚国的卿称莫敖。位次于令尹。项氏起义建立政权后，官爵名多沿袭楚时。

孝惠帝元年①，除诸侯相国法②，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③，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④。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⑤，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www.daowen.com)

【注释】①孝惠帝元年：公元前194年。②除诸侯相国法：废除诸侯国设相国的法令，改为丞相。③胶西：郡名，郡治在今山东高密市西。盖公：姓盖，史失其名，“公”是敬称。④厚币：贵重礼物。⑤避正堂：让出正堂。

惠帝二年，萧何卒。参闻之，告舍人①：“趣治行②，吾将入相。”居无何③，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④。”后相曰：“治无大于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⑤，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⑥。”

参始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隙⑦。至何且死⑧，所推贤唯参。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

【注释】①舍人：王公贵官的高级幕僚。②趣治行：赶快准备行装。趣，通促。③居无何：过了不久。④以齐狱市二句：把齐国的刑狱以及市场两事托付给你，不要多加干涉。⑤并容：兼容好人和坏人。即对刑狱和市场管理，不要太严，要网开一面，使奸人也有一条生路。⑥是以先之：因此先托付这两件事。⑦有隙：有隔阂：萧曹因论功争第一而有郤。⑧且死：将死。

择郡国吏木诎于文辞①，重厚长者②，即召除为丞相史③。吏之言文刻深④，欲务声名者⑤，辄斥去之⑥。日夜饮醇酒⑦。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间之⑧，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

相国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⑨，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⑩。乃反取酒张坐饮⑪，亦歌呼与相应和。

参见人之有细过⑫，专掩匿覆盖之⑬，府中无事。

【注释】①木诎：质朴。②重厚长者：性情谨重厚道的人。③丞相史：丞相府长史，主理日常事务。④言文刻深：死扣法令条文，对人语言苛刻严峻。⑤欲务声名：一心追求能吏名声。⑥斥去之：立即开除他。⑦醇酒：高浓度的烈酒。⑧间之：过了一会儿。间，隔。⑨从吏：幕僚属员。⑩幸：希望。召按之：传他们来，处理他们。按，查处。⑪张坐：摆开坐席。⑫细过：小的过错。⑬专掩匿覆盖之：一律包揽遮掩起来。

参子窋为中大夫①。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②？乃谓窋曰：“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③：‘高帝新弃群臣，帝富于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④，何以忧天下乎⑤？’然无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归⑥，间侍⑦，自从其所谏参。参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惠帝让参曰⑧：“与窋胡治乎⑨？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⑩，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

【注释】①中大夫：官名，掌议论。②岂少朕欤：难道不是在轻视我吗？古“少”与“多”对举，多之，即称誉之，少之，即贬损之。③私：私下。④请事：问事，理事。⑤忧：关心。⑥洗沐：公休。汉制，官吏五日一洗沐。⑦间侍：找机会侍父侧。⑧让：责备。⑨与窋胡治乎：为何惩治曹窋呢？⑩垂拱：垂衣拱手，形容无为而治的安重神态。

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卒，谥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①，顜若画一②；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③，民以宁一。”

【注释】①为法：制定章程法令。②顜若画一：明白公正，官民标准一致。③载：通戴，感戴。

平阳侯窋，高后时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为侯。立二十九年卒，谥为静侯。子奇代侯，立七年卒，谥为简侯。子时代侯。时尚平阳公主①，生子襄。时病疬②，归国③。立二十三年卒，谥夷侯。子襄代侯。襄尚卫长公主④，生子宗。立十六年卒，谥为共侯。子宗代侯。征和二年中⑤，宗坐太子死⑥，国除。

【注释】①平阳公主：汉武帝姐。②病疬：害癞病，即患麻风病。③归国：回到封邑上去。④卫长公主：汉武帝卫皇后所生长女。⑤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按：此句至下文“国除”十二字为司马迁附记，排仿体以别之。⑥宗坐太子死：曹宗因牵连戾太子巫蛊案被杀。

太史公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①。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②。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

【注释】①唯独参擅其名：由于韩信被贬遭屠，所以在列侯中唯独曹参的攻城野战之功居了首位。这里表现了司马迁对淮阴侯韩信的无限惋惜，讥刺之意，寄寓深远。擅：据有。②清静：无为。所谓清静无为，就是统治阶级不滋事扰民，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极言合道：曹参与惠帝那一番垂拱无为的对话，完全合于治道。极言，透辟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