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萧何在五功臣世家中居首位，因高祖论功行封，萧何功第一。萧何在楚汉相争中佐刘邦镇抚关中，足食足兵，使百姓爱汉，不乐为楚，建立了殊勋。汉朝建立后，刘邦灭了异姓王，萧何谨畏自保，故立国后无所建树。对于萧何功居第一，曹参等不服，司马迁亦似有不平，故于赞中揭出：“淮阴、黥布等皆诛灭，而何之勋烂焉。”

萧相国何者，沛丰人也。以文无害为沛主吏掾①。

高祖为布衣时，何数以吏事护高祖。高祖为亭长，常左右之②。高祖以吏徭咸阳，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③。

秦御史监郡者与从事，常辨之④。何乃给泗水卒史事，第一⑤。秦御史欲入言征何，何固请⑥，得毋行。

【注释】①文无害：通晓法令，没有凝滞，且执法持平。主吏掾：功曹掾，主人事。②左右：保护，帮助。③奉钱三：送路费三百。何独以五：人皆三百，萧何独送五百。④秦御史二句：秦时未设刺史，由御史监郡。监郡御史交给萧何的事情，萧何一向办得很好。常：经常，一向。⑤何乃给泗水卒史事，第一：萧何于是被提升为泗水郡的卒史，考评为第一。泗水，秦郡名，郡治相县，在今安徽濉溪县西北。卒史，郡守所属书办官吏。⑥固请：坚决不肯。

及高祖起为沛公①，何常为丞督事②。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③，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④，以何具得秦图书也。何进言韩信⑤，汉王以信为大将军。语在《淮阴侯》事中。

【注释】①沛公：沛县县令，楚语称令为公。②丞：县丞，即副县令。③厄塞：军事要冲。④民所疾苦者：人民痛苦的事情。⑤进言：推荐。

汉王引兵东定三秦①，何以丞相留收巴蜀②，镇抚谕告③，使给军食。汉二年④，汉王与诸侯击楚⑤，何守关中，侍太子，治栎阳⑥。为法令约束，立宗庙社稷宫室县邑，辄奏上，可，许以从事；即不及奏上，辄以便宜施行⑦，上来以闻⑧。关中事计户口转漕给军⑨，汉王数失军遁去，何常兴关中卒⑩，辄补缺。上以此专属任何关中事。

【注释】①三秦：关中地，因项羽封三秦王而得名，参见《项羽本纪》。②留收巴蜀：留守汉中，收服巴蜀民心。③镇抚：镇守，安抚。④汉二年：公元前205年。⑤汉王与诸侯击楚：刘邦出关收魏王豹、河南王申阳，降服韩王郑昌、殷王司马卬，联合赵王歇等诸侯之兵五十六万人击楚项羽。⑥栎阳：县名，在今西安市临潼区东北。⑦便宜施行：根据需要，不经请示就可作出决定。⑧上来以闻：等汉王刘邦回关中时再作报告。⑨转漕：陆行水载运送物资。⑩兴：征发。

汉三年，汉王与项羽相拒京索之间①，上数使使劳苦丞相②。鲍生谓丞相曰：“王暴衣露盖③，数使使劳苦君者，有疑君心也。为君计，莫若遣君子孙昆弟能胜兵者悉诣军所，上必益信君。”于是何从其计，汉王大悦。

【注释】①京索之间：京，古县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索，古有大小两索城，大索城即今荥阳，小索城在其北。京索之间即指此三城地区。②劳苦：慰劳。③暴衣露盖：生活在风餐露宿的战场上。

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功不决。高祖以萧何功最盛，封为酂侯①，所食邑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余战，少者数十合，攻城略地，大小各有差②。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不战，顾反居臣等上③，何也？”高帝曰：“诸君知猎乎？”曰：“知之”。“知猎狗乎？”曰：“知之。”高帝曰：“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④。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踪指示，功人也。且诸君独以身随我，多者两三人。今萧何举宗数十人皆随我⑤，功不可忘也。”群臣皆莫敢言。

【注释】①酂（cuó）：县名，在今河南永城市西部。②差：等次。③顾：却。④发踪指示：猎人发现兽兔踪迹，指示狗追杀兽兔。⑤举宗：全族。

列侯毕已受封，及奏位次①，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②，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上已桡功臣③，多封萧何，至位次未有以复难之，然心欲何第一。关内侯鄂君进曰④：“群臣议皆误。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夫上与楚相拒五岁⑤，常失军亡众，逃身遁者数矣⑥。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⑦，而数万众会上之乏绝者数矣⑧。夫汉与楚相守荥阳数年，军无现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此万世之功也。今虽亡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汉得之不必待以全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萧何第一，曹参次之。”高祖曰：“善。”于是乃令萧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⑩，入朝不趋⑪。

【注释】①奏位次：上奏评议位次。②创：创伤。③桡（náo）：折服。④关内侯：无封邑，而只食邑关中若干户的侯爵。鄂君：鄂千秋。⑤拒：抗争。⑥逃身遁者数矣：多次只身逃命。⑦非上所诏令召：并不是刘邦有诏令要他征召的。指萧何主动急刘邦之所需。⑧会上之乏绝：正赶上刘邦最困难的时候。⑨汉得之不必待以全：如果汉朝只得到象曹参那样的人一百个也不一定能保全天下。意谓汉无曹参等照样有天下，而无萧何则不可。⑩带剑履上殿：带剑穿鞋上殿朝见皇帝。这是封建帝王赐给有功之臣的特殊恩荣。⑪入朝不趋：上朝时不必急走。趋，低头小步急走。这是古代下级见上级表示崇敬的礼节。

上曰：“君闻进贤受上赏①。萧何功虽高，得鄂君乃益明。”于是因鄂君故所食关内侯邑封为安平侯②。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余人，皆有食邑。乃益封何二千户，以帝尝徭咸阳时何送我独赢奉钱二也③。(www.daowen.com)

【注释】①进贤：推荐贤能的人。②因鄂君句：让鄂君仍然享有关内侯的食邑，再加封为安平侯。因，因袭、享有原有的食邑。关内侯为第十九级爵，列侯为第二十级爵。鄂君的食邑户数不变，爵位升一等。③赢：多出。

汉十一年，陈豨反①，高祖自将，至邯郸。未罢②，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③。诸君皆贺，召平独吊④。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召平谓相国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⑤，以今者淮阴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卫卫君，非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悦。”相国从其计，高帝乃大喜。

【注释】①陈豨：汉将，以赵相临赵、代边兵，谋反被诛。传附《韩信卢绾列传》。②未罢：还未班师。指讨陈豨之乱还没有平定。③都尉：比将军略低的武官。④独吊：独来报忧。⑤非被矢石之事：没有遭遇矢石的危险。指萧何没有战功。矢石，箭与石，代指战场上的危险。

汉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将击之，数使使问相国何为。相国为上在军，乃拊循勉力百姓①，悉以所有佐军，如陈豨时。客有说相国曰：“君灭族不久矣。夫君位为相国，功第一，可复加哉？然君初入关中，得百姓心，十余年矣，皆附君，常复孳孳得民和②，上所为数问君者，畏君倾动关中。今君胡不多买田地，贱贳贷以自污③？上心乃安。”于是相国从其计，上乃大悦。

【注释】①拊循勉力百姓：抚慰勉励百姓努力耕作。②常复孳孳得民和：现在你还努力不倦地孳孳去赢得人民的拥护。③贱贳贷以自污：做放债之类的卑贱之事，来败坏自己的名誉。

上罢布军归，民道遮行上书，言相国贱强买民田宅数千万。上至，相国谒。上笑曰：“夫相国乃利民①！”民所上书皆以与相国，曰：“君自谢民②。”相国因为民请曰：“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愿令民得入田③，毋收稿为禽兽食④。”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乃下相国廷尉⑤，械系之⑥。数日，王卫尉侍⑦，前问曰：“相国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⑧？”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民请吾苑，以自媚于民，故系治之。”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且陛下拒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李斯之分过⑨，又何足法哉。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⑩。”高帝不怿⑪。是日，使使持节赦出相国。相国年老，素恭谨，入，徒跣谢⑫。高帝曰：“相国休矣！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主，而相国为贤相。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注释】①相国乃利民：那相国的职权是要利民的！意味你这个相国却在害民。②谢：认罪。③田（diàn）：耕种。④毋收稿为禽兽食：不要只让长草来喂养禽兽。稿，草料。⑤廷尉：九卿之一，汉代最高司法官。⑥械系之：给萧何带上了刑具。⑦卫尉：九卿之一，掌宫廷门卫。⑧系之暴也：突然地把他逮捕起来。⑨分过：李斯把秦皇帝之过揽在自己身上。⑩陛下句：陛下怎么能怀疑宰相是那样浅薄的人呢！⑪不怿：不悦。⑫徒跣（xiǎn）谢：去冠赤脚前来认罪。

何素不与曹参相能，及何病，孝惠自临视相国病，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对曰：“知臣莫如主。”孝惠曰：“曹参何如？”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矣！”

何置田宅必居穷处①，为家不治垣屋②。曰：“后世贤，师吾俭；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孝惠二年，相国何卒，谥为文终侯。

后嗣以罪失侯者四世③，绝，天子辄复求何后④，封续酂侯，功臣莫得比焉。

【注释】①穷处：偏僻的地方。②不治垣屋：不修建有高大围墙（垣）的宅第。③后嗣以罪失侯者四世：萧何后代子孙在惠帝、高后、文、景、武诸朝就以四次失侯，失而复得，倍受恩宠。四次失侯的情况《史》《汉》两书有出入，参见《汉书·萧何传》及《史》《汉》两表，兹不具引。④天子：此指惠、文、景、武诸帝。

太史公曰：萧相国何于秦时为刀笔吏①，录录未有奇节②。及汉兴，依日月之末光③，何谨守管籥④，因民之疾秦法⑤，顺流与之更始⑥。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⑦。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与闳夭、散宜生等争烈矣⑧。

【注释】①刀笔吏：抄写文书的小吏。秦汉用简策书写，误书则用刀削刮，所以那些从事文书工作的小吏，被称为刀笔吏。②奇节：特殊的作为。③依日月之末光：萧何依恃高帝高后的信任而得荣宠。萧何为秦沛县功曹掾时，常常袒护刘邦的过失，深得刘邦的信任。刘邦称帝后论功行赏，贬抑诸将而以萧何功为第一。高祖晚年屠功臣，萧何被猜疑，由于受到吕后的护持得免于难。日月，喻指高祖刘邦和吕后。④管籥：锁和钥匙，借喻相国职守。⑤疾：痛恨。⑥顺流：喻顺应民心。⑦何之勋烂焉：高祖六年封功臣为侯，以萧何第一，曹参第二，功臣不服。所以司马迁意味深长地说：淮阴侯韩信、黥布等被诛死，萧何的功勋最灿烂。⑧闳（hóng）夭、散宜生：西周辅佐文王、武王的两个大功臣。争烈：比较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