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外戚世家》专载汉朝前期从高祖至武帝时各帝后妃的事迹，以展示宫廷中的权力角逐。名为世家，实为后妃类传。写后妃而定名“外戚世家”，其义有二。一是后妃代代不绝，如世代相继。继位帝王及诸侯王都是后妃所生，汉朝天下，未尝不可以看作是他们的子孙相传。二是后妃之家因裙带而封侯，后妃干政更要张大外戚形势，而外戚则因后妃的际遇而升降。后妃与外戚，政治上实为一体。司马迁用“外戚世家”之名写后妃传记，寓意是深刻的。本篇以时间为序，主要是写吕太后、薄太后、窦太后、王太后、卫皇后等五后及其外戚的荣辱。栗姬、陈皇后、王夫人等穿插附见。栗姬骄贵，陈皇后忌妨，王夫人弄色，都没有好下场。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①，非独内德茂也②，盖亦有外戚之助焉③。夏之兴也以涂山④，而桀之放也以妹喜⑤。殷之兴也以有娀⑥，纣之杀也嬖妲己⑦。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⑧，而幽王之擒也淫于褒姒⑨。故《易》基《乾》、《坤》⑩，《诗》始《关雎》⑪，《书》美釐降⑫，《春秋》讥不亲迎⑬。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⑭。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⑮。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⑯。可不慎与？人能弘道⑰，无如命何⑱。甚哉，妃匹之爱⑲，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⑳！既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㉑；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㉒：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㉓。非通幽明之变㉔，恶能识乎性命哉㉕？

【注释】①受命帝王：得天命而为帝王，指开国的创业之主。继体守文之君：非创业的后嗣之君。体，体统，指君位。文，文法，指典章制度。②内德：国君的内行品德。③外戚：后妃及后族外戚。④涂山：又名当涂山，在今安徽蚌埠市西淮河东岸。传说大禹娶涂山氏之女侨为妻，成亲才两天就出门治水，其妻生子启（夏朝的开国之君），禹也三过家门而不入，安心治水，获得成功。⑤妹喜：夏桀王宠幸的后妃。⑥有娀（sōng）：古国名，在今山西永济市蒲州镇。传说有娀氏之女简狄，为帝喾次妃，吞燕卵而生契，成为殷的始祖。⑦妲（dá）己：纣王宠妃，助纣为虐，加速了殷纣的灭亡。武王伐纣，也诛杀了妲己。⑧姜原：也作“姜嫄”，周始祖后稷的母亲，为帝喾元妃。大任：太任，周文王的母亲。⑨褒姒：周幽王宠妃。幽王为了讨褒姒欢心，多次戏举烽火，等到犬戎入侵，幽王举烽火告急，诸侯不至，被犬戎所杀，褒姒被虏。⑩《易》基《乾》、《坤》：《周易》以乾三卦和坤三卦为八卦之始。基，始。乾、坤两卦分别代表阳与阴，天与地，男与女等两种对立的基因。《周易》作者认为，阴阳两种势力的相互作用能产生万物，含有朴素的辩证法思想。⑪《诗》始《关雎》：《关雎》是《诗经》305篇中的第一篇。⑫《书》美釐降：《尚书·尧典》：“釐降二女于妫汭。”传说尧为了考验舜的德行，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为妻，居住在妫水河曲处，舜以义礼约束尧之二女遵守妇道。妫水，源出山西永济市南之历山，入于黄河。釐，料理。降，下嫁。⑬《春秋》讥不亲迎：《春秋》隐公二年九月载“纪裂繻来逆女”，《公羊传》曰：“外逆女不书，此何以书？讥，何讥尔？讥始不亲迎也。”这是说纪侯娶亲不亲自来迎而派大夫裂繻来迎亲，所以《春秋》书以“纪裂繻来逆女”，以示讥刺。亲迎，结婚六礼之一，指夫婿要亲到妻家迎娶，以示慎重。⑭夫妇句：夫妇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伦理关系。⑮兢兢：十分谨慎。⑯夫乐调三句：乐声调和，四时和顺，阴阳变化就能生成万物，人为万物之统，夫妇之道应当和谐。统，根本。⑰人能弘道：《论语·卫灵公》第二十九章，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意谓人能发扬道，不是道来发扬人，治乱兴衰在于人的主观努力。弘：发扬。⑱无如命何：《论语·宪问》第三十六章，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公伯寮在鲁国执政季孙面前说孔子学生子路的坏话，孔子发出了人不能和命运作对的慨叹。司马迁引此是说人能发扬道，但人却受命运支配。⑲妃匹之爱：夫妻之爱。妃，读“配”。⑳君不能三句：夫妻之爱，君不能改变臣子之所爱，父不能改变儿子之所爱，何况普通的老百姓呢？卑下，指普通的老百姓。㉑不能成子姓：有的后妃不能生育子孙。如汉成帝皇后许氏、婕仔班氏皆生子而夭亡，后宠幸赵飞燕又不生子，故成帝无继嗣，死后只好以诸侯承大统。㉒或不能要其终：有的后妃生了太子却未取得善终。如汉景帝栗姬生皇子荣，立为太子，后遭废黜。要：求，取。㉓孔子罕称命句：《论语·子罕》第一章，“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又《公冶长》第十三章，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司马迁上文讲“无如何”，这里又说“盖难言之也”，用相反相成之义暗示讥评之旨。后妃不育，太子不终，看起来仿佛是受冥冥中的命运的摆布，实际上是后妃寡德造成的。㉔幽明之变：隐微的征兆与鲜明的变化。㉕恶：怎么。性命：人性与天命。

太史公曰：秦以前尚略矣，其详靡得而记焉。汉兴，吕娥姁为高祖正后①，男为太子。及晚节色衰爱弛，而戚夫人有宠②，其子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矣。及高祖崩，吕后夷戚氏，诛赵王，而高祖后宫唯独无宠疏远者得无恙③。

【注释】①吕娥姁：高皇后吕雉的小名。②戚夫人：高祖刘邦的宠妃，生子刘如意。高祖几次想废太子刘盈改立如意，因大臣劝谏没有实行，而封如意为赵王。高祖死后，吕后诛杀了戚夫人和赵王。③无恙：平安。

吕后长女为宣平侯张敖妻①，敖女为孝惠皇后②。吕太后以重亲故③，欲其生子万方④。终无子，诈取后宫人子为子⑤。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继嗣不明⑥。于是贵外家，王诸吕以为辅⑦，而以吕禄女为少帝后⑧，欲连固根本牢甚⑨，然无益也。

【注释】①张敖：刘邦的女婿，汉初为赵王，后因谋反嫌疑，降为宣平侯。②敖女：张敖女，吕后的外孙女，名嫣。③重亲：外孙女作儿媳，亲上加亲。④万方：想尽了各种办法。⑤后宫人：一般宫女。⑥继嗣不明：少帝非惠帝所生，宗室大臣皆不承认。事详《吕太后本纪》。⑦贵外家，王诸吕以为辅：吕太后提高娘家人的地位，封吕氏多人为王，作为羽翼加强自己的势力。⑧吕禄：吕后次兄吕释之子。少帝：名弘，即张皇后所养宫人子，乃宫人私通吕氏，怀孕后入宫而生者。⑨欲连固根本牢甚：要想加强根本，使（吕氏）根基变得十分牢固。

高后崩，合葬长陵①。禄、产等惧诛②，谋作乱。大臣征之③，天诱其统④，卒灭吕氏。唯独置孝惠皇后居北宫⑤。迎立代王，是为孝文帝，奉汉宗庙⑥。此岂非天邪？非天命孰能当之？

【注释】①长陵：汉高祖刘邦陵墓，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②产：吕产。吕后长兄吕泽的儿子。③征：讨伐。④天诱其统：上天保佑汉朝的皇统。诱，通“佑”，保佑。⑤置：保留。大臣诛诸吕，清宫，杀少帝刘弘，但保留了少帝养母张皇后居于宫中。⑥奉汉宗庙：继承汉朝王位。

薄太后，父吴人①，姓薄氏，秦时与故魏王宗家女魏媪通②，生薄姬，而薄父死山阴③，因葬焉。

【注释】①吴：汉郡名，治所在吴县，即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②故魏王：六国时魏王。魏媪（ǎo）：姓魏的妇人。媪，古代老妇人的通称。通，私通。③山阴：汉县名，在今浙江绍兴市。

及诸侯叛秦，魏豹立为魏王①，而魏媪纳其女于魏宫。媪之许负所相②，相薄姬，云当生天子。是时项羽方与汉王相拒荥阳③，天下未有所定。豹初与汉击楚④，及闻许负言，心独喜，因背汉而叛，中立，更与楚连和⑤。汉使曹参等击虏魏王豹，以其国为郡，而薄姬输织室⑥。豹已死，汉王入织室，见薄姬有色⑦，诏纳后宫，岁余不得幸。始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兒相爱⑧，约曰：“先贵无相忘。”已而管夫人、赵子兒先幸汉王⑨。汉王坐河南宫成皋台⑩，此两美人相与笑薄姬初时约。汉王闻之，问其故，两人具以实告汉王⑪。汉王心惨然⑫，怜薄姬，是日召而幸之。薄姬曰：“昨暮夜妾梦苍龙据吾腹⑬。”高帝曰：“此贵征也，吾为汝遂成之。”一幸生男，是为代王。其后薄姬稀见高祖。

【注释】①魏豹：六国时魏之诸公子，秦末项羽立为西魏王。事详《魏豹彭越列传》。②媪之许负所相：魏媪到许负的住所去看相。③荥阳：古代的军事重镇，故城在今河南省荥阳东北。④与：相与，指联合。⑤更：进一步。指改变中立的立场。⑥织室：汉代掌皇室丝帛织造和染色的机构。⑦有色：美貌。⑧爱：亲近。⑨幸：得恩宠。⑩河南宫成皋台：成皋灵台。在今河南荥阳市汜水镇西北。该宫殿总名为河南殿。⑪具：原原本本。⑫惨然：哀怜的样子。⑬苍龙据吾腹：一条青龙盘伏在我的腹上。苍龙隐指刘邦，此薄姬取得宠幸的巧言。

高祖崩，诸御幸姬戚夫人之属，吕太后怒，皆幽之①，不得出宫。而薄姬以稀见故，得出②，从子之代③，为代王太后。太后弟薄昭从如代。

代王立十七年，高后崩。大臣议立后，疾外家吕氏强，皆称薄氏仁善，故迎代王，立为孝文皇帝，而太后改号曰皇太后，弟薄昭封为轵侯④。

【注释】①诸御幸姬三句：那些像戚夫人一样受到高祖宠爱的嫔妃们均遭吕后迫害。幽：囚禁。②得出：得以出汉宫随子行动。③代：刘恒封国，都中都，在今山西平遥县西南。④轵：汉县名，在河南济源市南。

薄太后母亦前死①，葬栎阳北②。于是乃追尊薄父为灵文侯③，会稽郡置园邑三百家④，长丞以下吏奉守冢⑤，寝庙上食祠如法⑥。而栎阳北亦置灵文侯夫人园，如灵文侯园仪⑦。薄太后以为母家魏王后，早失父母，其奉薄太后诸魏有力者，于是召复魏氏⑧，赏赐各以亲疏受之⑨。薄氏侯者凡一人⑩。

【注释】①前死：在文帝即位前已死去。②栎阳：汉县名，在今陕西西安北渭水北岸。③追尊：死后追加尊号。④园邑：为守护陵墓而筑成的城邑。汉园邑一般相当于小县，设令、丞，地位在县官上。⑤冢：坟陵。⑥寝庙：陵园中的神庙。如法：按侯爵规格办理。⑦仪：此指法度、标准。⑧复：免除徭役。⑨受：通“授”。⑩凡一人：共一人，指薄昭。

薄太后后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①，葬南陵②。以吕后会葬长陵③，故特自起陵，近孝文皇帝霸陵④。

【注释】①孝景帝前二年：公元前155年。②南陵：薄太后陵，在霸陵南，故称南陵。故址在今西安市长安区白鹿原上。③会葬：合葬。④霸陵：文帝陵。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

窦太后①，赵之清河观津人也②。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③。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④。窦姬家在清河，欲如赵近家，请其主遣宦者吏⑤：“必置我籍赵之伍中⑥。”宦者忘之，误置其籍代伍中。籍奏⑦，诏可⑧。当行，窦姬涕泣，怨其宦者，不欲往。相强⑨，乃肯行。至代，代王独幸窦姬，生女嫖，后生两男。而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⑩。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其明年，立少子武为代王，已而又徙梁⑪，是为梁孝王。

【注释】①窦太后：汉文帝皇后，景帝母，名猗房。②清河：汉郡名，郡治清阳，在今河北清河县东。其属县观津，在河北武邑县东南。③良家子：务农人家子女。汉时以医巫百工为末业，著农为本业，称良家。④与在行中：在被遣行列中。⑤主遣宦者吏：主持遣送宫女的宦官头目。⑥籍：名簿。⑦籍奏：遣送的花名册已呈报皇上。⑧诏可：吕太后批准。⑨相强：施加压力。⑩更：相继。⑪梁：汉封国名，都睢阳，在河南商丘南。景帝弟刘武，封梁王，史称梁孝王。

窦皇后亲早卒，葬观津。于是薄太后乃诏有司，追尊窦后父为安成侯，母曰安成夫人。令清河置园邑二百家，长、丞奉守，比灵文园法。

窦皇后兄窦长君①，弟曰窦广国，字少君。少君年四五岁时，家贫，为人所略卖②，其家不知其处。传十余家③，至宜阳④，为其主入山作炭⑤。暮，卧岸下百余人⑥，岸崩，尽压杀卧者，少君独得脱，不死。自卜数日当为侯，从其家之长安。闻窦皇后新立，家在观津，姓窦氏。广国去时虽小⑦，识其县名及姓⑧，又常与其姊采桑堕⑨，用为符信⑩，上书自陈⑪。窦皇后言之于文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果是。又复问他何以为验⑫？对曰：“姊去我西时⑬，与我决于传舍中⑭，丐沐沐我⑮，请食饭我⑯，乃去。”于是窦后持之而泣⑰，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乃厚赐田宅金钱，封公昆弟⑱，家于长安。

【注释】①窦长君：窦建，字长君。②略卖：拐卖。略，通“掠”，劫掠。③传：转卖。④宜阳：汉县名，在今河南省宜阳县西。⑤作炭：伐木烧炭。⑥岸下：山岩下。⑦去时：离家时。⑧识（zhì）：记得。⑨常：通“尝”，曾经。⑩用为符信：以此事为凭证。⑪自陈：自己说明。⑫验：证明。⑬西时：窦太后被选为宫女西行时。⑭决：告别。传舍：官办驿站。⑮丐沐沐我：借讨来洗澡用物给我洗澡。丐，借讨。⑯请食饭我：讨来食物给我吃。⑰持：抱持。⑱封公昆弟：分封窦皇后的同祖兄弟。公，祖。

绛侯、灌将军等曰①：“吾属不死，命乃且悬此两人②。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又复效吕氏大事也。”于是乃选长者士之有节行者与居③。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④，不敢以尊贵骄人。

【注释】①绛侯、灌将军：周勃和灌婴。②吾属不死二句：我们的性命将系在窦长君、少君两人身上。周、灌二人为诛除诸吕的中心人物，时常担心外戚专权，报复他们。③与居：相处。④退让君子：谦恭有德之人。

窦皇后病，失明。文帝幸邯郸慎夫人、尹姬，皆毋子。孝文帝崩，孝景帝立，乃封广国为章武侯。长君前死，封其子彭祖为南皮侯。吴楚反时①，窦太后从昆弟子窦婴②，任侠自喜③，将兵，以军功为魏其侯。窦氏凡三人为侯。

【注释】①吴楚反：汉景帝三年（前154年），吴楚七国反汉。②窦婴：窦太后的堂侄，因平吴楚之乱封魏其侯。《史记》有传。从昆弟：堂兄弟。③任侠自喜：以救助别人为自豪。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①，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

窦太后后孝景帝六岁，建元六年崩②，合葬霸陵。遗诏尽以东宫金钱财物赐长公主嫖③。

【注释】①黄帝、老子言：此指清虚自守，无为而治的道家政治学说。②后孝景帝六岁：景帝死后六年，即公元前135年。③东宫：长乐宫，在未央宫东，为太后所居之宫。

王太后，槐里人①，母曰臧儿。臧儿者，故燕王臧荼孙也②。臧儿嫁为槐里王仲妻，生男曰信，与两女③。而仲死，臧儿更嫁长陵田氏，生男蚡、胜④。臧儿长女嫁为金王孙妇，生一女矣，而臧儿卜筮之⑤，曰两女皆当贵。因欲奇两女⑥，乃夺金氏。金氏怒，不肯予决⑦，乃纳之太子宫⑧。太子幸爱之，生三女一男。男方在身时，王美人梦日入其怀。以告太子，太子曰：“此贵征也。”未生而孝文帝崩，孝景帝即位，王夫人生男。

先是臧儿又入其少女儿姁⑨，儿姁生四男⑩。

【注释】①王太后：景帝刘启后，名姑。槐里：汉县名，在今陕西兴平市东南。②燕王臧荼：项羽所封王，后为汉高祖所灭。③两女：王太后和儿姁。④蚡、胜：田蚡、田胜。田蚡武帝时为丞相，骄横跋扈，事详《魏其武安侯列传》。⑤卜筮（shì）之：为两女算命。⑥奇两女：把两女视为奇货。⑦不肯予：金王孙不退婚。⑧乃纳之太子宫：臧儿和金王孙断绝关系，于是纳王姑于太子宫为宫人。此太子即景帝刘启。⑨先是：在这以前。⑩四男：广川王刘越、胶东王刘寄、清河王刘乘、常山王刘舜。

景帝为太子时，薄太后以薄氏女为妃。及景帝立，立妃曰薄皇后。皇后毋子①，毋宠。薄太后崩，废薄皇后。

【注释】①毋：通无。

景帝长男荣，其母栗姬。栗姬，齐人也①。立荣为太子。长公主嫖有女，欲予为妃。栗姬妒，而景帝诸美人皆因长公主见景帝②，得贵幸，皆过栗姬，栗姬日怨怒，谢长公主③，不许。长公主欲予王夫人，王夫人许之。长公主怒，而日谗栗姬短于景帝曰：“栗姬与诸贵夫人幸姬会，常使侍者祝唾其背④，挟邪媚道⑤。”景帝以故望之⑥。

【注释】①齐人：齐国人，即今山东人。②因：依靠。③谢：拒绝。④祝唾其背：栗姬使侍者在背后诅咒（祝）和谩骂（唾）长公主。⑤挟邪媚道：谄媚魔道。⑥望之：怨恨栗姬。(www.daowen.com)

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于栗姬，曰：“百岁后，善视之①。”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②，心嗛之而未发也③。

【注释】①视：对待、看待。②恚（huì）：愤恨。③嗛：怀恨。

长公主日誉王夫人男之美，景帝亦贤之，又有曩者所梦日符，计未有所定。王夫人知帝望栗姬，因怒未解①，阴使人趣大臣立栗姬为皇后。大行奏事毕②，曰：“‘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太子母无号③，宜立为皇后。”景帝怒曰：“是而所宜言邪！”遂案诛大行④，而废太子为临江王。栗姬愈恚恨，不得见，以忧死。卒立王夫人为皇后，其男为太子，封皇后兄信为盖侯。

【注释】①因怒未解：乘景帝怒气未消。②大行：掌执行礼仪典章的官员。③无号：没有皇后之号。因栗姬子刘荣已立为太子，自己还未册立为皇后，故云无号。④案诛：经过审判杀掉。

景帝崩，太子袭号为皇帝。尊皇太后母臧儿为平原君。封田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景帝十三男，一男为帝，十二男皆为王①。而儿姁早卒，其四子皆为王。王太后长女号曰平阳公主，次为南宫公主，次为林虑公主。

【注释】①十三男：十三个儿子。景帝子凡十四人，汉武帝为太子外，十三子立为王，五母所生，称五宗。事详《五宗世家》。此言十三男，十二王，有误。

盖侯信好酒。田蚡、胜贪，巧于文辞。王仲早死，葬槐里，追尊为共侯，置园邑二百家。及平原君卒，从田氏葬长陵，置园比共侯园。而王太后后孝景帝十六岁，以元朔四年崩①，合葬阳陵②，王太后家凡三人为侯。

【注释】①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②阳陵：景帝陵，在今咸阳市东。

卫皇后字子夫，生微矣①。盖其家号曰卫氏②，出平阳侯邑。子夫为平阳主讴者③。武帝初即位，数岁无子。平阳主求诸良家子女十余人，饰置家④。武帝祓霸上还⑤，因过平阳主。主见所侍美人，上弗悦。即饮，讴者进，上望见，独悦卫子夫。是日，武帝起更衣⑥，子夫侍尚衣⑦轩⑧中，得幸。上还坐，欢甚，赐平阳主金千金。主因奏子夫奉送入宫。子夫上车，平阳主拊其背曰⑨：“行矣，强饭⑩，勉之！即贵，无相忘。”入宫岁余，竟不复幸。武帝择宫人不中用者，斥出归之⑪。卫子夫得见，涕泣请出。上怜之，复幸，遂有身，尊宠日隆⑫。召其兄卫长君、弟青为侍中。而子夫后大幸，有宠，凡生三女一男。男名据。

【注释】①微：卑贱。卫子夫母为平阳侍妾（女仆），因与给事平阳侯家的县吏郑季私通所生子，故云生微矣。②号曰卫：冒姓卫氏。③讴者：歌女。④饰置家：加以修饰、打扮，养在家里。⑤祓（fú）：古时三月上巳日人们在水边祭祀，洗濯宿垢，以除邪免灾，称祓。霸上：白鹿原，在灞水西岸。⑥更衣：如厕。⑦侍尚衣：伺候皇上穿衣。⑧轩：更衣的小房间。⑨拊：拍肩膀。⑩强饭：努力吃好饭，意即保重身体。⑪斥出归之：逐出宫中，各还其家。⑫日隆：一天胜过一天。

初，上为太子时，娶长公主女为妃。立为帝，妃立为皇后，姓陈氏，无子。上之得为嗣，大长公主有力焉①，以故陈皇后骄贵。闻卫子夫大幸，恚，几死者数矣。上愈怒。陈皇后挟妇人媚道，其事颇觉②，于是废陈皇后，而立卫子夫为皇后。

【注释】①嗣：继承人。此指汉武帝之得立为太子，大长公主出了很大力气。大长公主，即景帝之姊名嫖。②陈皇后句：陈皇后用女巫诅咒（即妇人的邪媚之术），这事被发觉。

陈皇后母大长公主，景帝姊也，数让武帝姊平阳公主曰：“帝非我不得立，已而弃捐吾女①，一何不自喜而背本乎②！”平阳公主曰：“用无子③故废耳。”陈皇后求之，与医钱凡九千万，然竟无子。

【注释】①弃捐：抛弃，指陈皇后被废。②自喜：自爱，自尊重。背本：忘本。③用：因为。

卫子夫已立为皇后，先是卫长君死，乃以卫青为将军，击胡有功，封为长平侯。青三子在襁褓中①，皆封为列侯。及卫皇后所谓姊卫少儿，少儿生子霍去病，以军功封冠军侯，号骠骑将军。青号大将军。立卫皇后子据为太子。卫氏枝属以军功起家②，五人为侯。

【注释】①襁褓：背负婴儿的布袱。这里指卫青的三个儿子都很小。②枝属：宗室亲族。

及卫后色衰，赵之王夫人幸，有子，为齐王。

王夫人早卒，而中山李夫人有宠，有男一人，为昌邑王①。

李夫人早卒，其兄李延年以音幸，号协律。协律者，故倡也。兄弟皆坐奸，族②。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伐大宛③，不及诛④，还，而上既夷李氏⑤，后怜其家，乃封为海西侯。

他姬子二人为燕王、广陵王⑥。其母无宠，以忧死。

及李夫人卒，则有尹婕妤之属⑦，更有宠。然皆以倡见，非王侯有土之士女，不可以配人主也。

【注释】①有男一人，为昌邑王：此八个字为司马迁附记，排仿体以别之。②兄弟皆坐奸，族：李延年及其弟李季淫乱后宫，皆被灭族。③大宛：西域国名，在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④不及诛：李广利因出征在外，其家遭族灭时没有被杀。⑤夷：族诛。⑥燕王、广陵王：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武帝有六男。卫皇后子刘据，立为太子，死于巫蛊。少子刘弗陵继大统，即昭帝。其余四子：王夫人之子刘胥，封齐王；李夫人之子刘髆，封昌邑王；他姬子有燕王刘旦；有广陵王刘胥。⑦婕妤：嫔妃之号。

褚先生曰：臣为郎时，问习汉家故事者钟离生。曰：王太后在民间时所生一女者①，父为金王孙。王孙已死，景帝崩后，武帝已立，王太后独在。而韩王孙名嫣素得幸武帝，承间白言太后有女在长陵也②。武帝曰：“何不早言！”乃使使往先视之，在其家。武帝乃自往迎取之。跸道，先驱旄骑出横城门③，乘舆驰至长陵。当小市西入里，里门闭，暴开门，乘舆直入此里，通至金氏门外止，使武骑围其宅，为其亡走，身自往取不得也。即使左右群臣入呼求之。家人惊恐，女亡匿内中床下。扶持出门，令拜谒。武帝下车泣曰：“嚄④！大姊，何藏之深也！”诏副车载之⑤，回车驰还，而直入长乐宫。行诏门著引籍⑥，通到谒太后。太后曰：“帝倦矣，何从来？”帝曰：“今者至长陵得臣姊，与俱来。”顾曰：“谒太后！”太后曰：“汝某邪⑦？”曰：“是也。”太后为下泣，女亦伏地泣。武帝奉酒前为寿，奉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以赐姊。太后谢曰：“为帝费焉。”于是召平阳主、南宫主、林虑主三人俱来谒见姊，因号曰修成君。有子男一人，女一人。男号为修成子仲，女为诸侯王王后。此二子非刘氏，以故太后怜之。修成子仲骄恣，凌折吏民⑧，皆患苦之。

【注释】①王太后句：王太后在民间金家所生女，名俗，后封修成君。②承间：找机会。③跸道：天子出行，先清道戒严，称警跸，又称跸道。横城门：长安北面西头第一门。④嚄：惊喜而大呼之声。⑤副车：随从车。⑥行诏门著引籍：汉武帝在道上就下令赶快通名状（籍）于守宫的人。⑦汝某邪：呼女名。⑧凌折：欺压。

卫子夫立为皇后，后弟卫青字仲卿，以大将军封为长平侯。四子，长子伉为侯世子，侯世子常侍中，贵幸。其三弟皆封为侯，各千三百户，一曰阴安侯，二曰发干侯，三曰宜春侯，贵震天下。天下歌之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夫子霸天下！”

是时平阳主寡居，当用列侯尚主。主与左右议长安中列侯可为夫者，皆言大将军可。主笑曰：“此出吾家，常使令骑从我出入耳，奈何用为夫乎？”左右侍御者曰：“今大将军姊为皇后，三子为侯，富贵振动天下，主何以易之乎？”于是主乃许之。言之皇后，令白之武帝，乃诏卫将军尚平阳公主焉。

褚先生曰：丈夫龙变①。《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②。”丈夫当时富贵，百恶灭除，光耀荣华，贫贱之时何足累之哉③！

【注释】①丈夫龙变：大丈夫的一生，好像是龙的变化一样。②传曰云云：书传上说：“蛇变为龙，但不改变它的文彩；家可以变为国，但不改变他的姓氏。”③丈夫当时富贵四句：大丈夫富贵之时，一切过恶都消失，只显得光辉与荣华，那么早年的贫贱，何足牵累呢！意谓百恶都可掩饰，贫贱更不足牵累。

武帝时，幸夫人尹婕妤。邢夫人号娙娥，众人谓之“娙何”。娙何秩比中二千石，容华秩比二千石，婕妤秩比列侯。常从婕妤迁为皇后。

尹夫人与邢夫人同时并幸，有诏不得相见。尹夫人自请武帝，愿望见邢夫人，帝许之。即令他夫人饰，从御者数十人，为邢夫人来前。尹夫人前见之，曰：“此非邢夫人身也。”帝曰：“何以言之？”对曰：“视其身貌形状，不足以当人主矣①。”于是帝乃诏使邢夫人衣故衣，独身来前。尹夫人望见之，曰：“此真是也”。于是乃低头俯而泣，自痛其不如也。谚曰：“美女入室，恶女之仇。”

褚先生曰：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士不必贤世，要之知道②；女不必贵种③，要之贞好。《传》曰：“女无美恶，入室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美女者，恶女之仇。岂不然哉！

【注释】①当：匹配。②士不必贤世，要之知道：士人不必是贤人的后代，重要的是明白道义。③贵种：出身贵族。

钩弋夫人姓赵氏，河间人也①。得幸武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武帝年七十，乃生昭帝。昭帝立时，年五岁耳。

卫太子废后，未复立太子。而燕王旦上书，愿归国入宿卫。武帝怒，立斩其使者于北阙。

上居甘泉宫②，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③。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④！”夫人还顾，帝曰：“趣行，汝不得活！”夫人死云阳宫⑤。时暴风扬尘，百姓感伤。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封识其处⑥。

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汝不闻吕后邪？”故诸为武帝生子者，无男女，其母无不谴死，岂可谓非贤圣哉！昭然远见，为后世计虑，固非浅闻愚儒之所及也。谥为“武”，岂虚哉！

【注释】①河间：封国名，治乐城，在今河北献县。②甘泉宫：秦时所建行宫，在陕西淳化县西北甘泉山上。③谴责：斥责加罪。④掖庭：宫中后妃所居之偏殿，设有狱室，拘留有罪宫人。⑤云阳宫：在甘泉宫附近，即秦所建早期的甘泉宫。⑥识：同“志”，记其所葬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