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陈涉称王，六月而死，子孙不嗣，无世可传。而司马迁作《陈涉世家》，其因有四：一曰尊汉，二曰反暴政，三曰赞首难，四曰纪实。刘邦反秦接受项梁收编，项梁是打着楚王陈涉旗号起事的，所以刘邦得天下后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陈涉首难，“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陈涉世家》以纪事本末体之笔法历述大小起义军近二十支，唯独不载沛公军。陈涉死后，吕臣起兵复陈，杀叛徒庄贾。秦左右校复攻陈，吕臣走，得黥布兵，再反击秦左右校，“复以陈为楚”。然后紧接一句：“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结束了《陈涉世家》的正传。这是司马迁精心安排的笔法，旨在说明陈涉首事，项氏继业，灭亡了暴秦。尽管刘邦首先攻下了秦都咸阳，司马迁并不以灭秦之功归刘邦，所以为陈涉作世家，为项羽立本纪，以尊显二人的灭秦之功。读《陈涉世家》应与项、刘二纪合看，寓意自显。

陈胜者，阳城人也①，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②，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③！”

【注释】①阳城：古邑名，在河南登封市东南之告城镇。②阳夏：汉县名，在河南太康县。③鸿鹄：天鹅。

二世元年七月①，发闾左谪戍渔阳九百人②，屯大泽乡③。陈胜、吴广皆次当行④，为屯长⑤。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⑥。失期，法皆斩⑦。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⑧，等死⑨，死国可乎⑩？”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⑪，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⑫。卜者知其指意⑬，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⑭？”陈胜、吴广喜，念鬼⑮，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⑯。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⑰。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⑱，夜篝火⑲，狐鸣呼曰⑳：“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㉑，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㉒。

【注释】①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②发闾左句：征调九百名贫苦百姓去渔阳守边。闾左，旧注谓里门之左，为贫民居住区，富人居里门之右。按，左右为尊卑之代称，右为尊，左为卑，闾左，即乡民之卑者，释义不必拘泥。渔阳：在今北京市密云区西南。③大泽乡：乡名，在安徽宿州市埇桥区大泽乡镇。陈涉起义遗址尚存。④次当行：按户籍编次在征发之列。⑤屯长：下级军吏。⑥度已失期：估计不能按期赶到屯戍地。⑦法皆斩：按秦法要处死。⑧举大计：发动起义。⑨等死：均为死。⑩死国：为国而死。⑪唱：通倡，倡导，发难。⑫乃行卜：就去问算命的人。⑬指意：意图，指借迷信以发动群众。⑭卜之鬼乎：向鬼神请教过吗？暗示陈涉借鬼神以取威信。⑮念鬼：仔细考虑“卜之鬼”的用意。⑯罾（zēng）：鱼网，这里指网打的鱼。⑰固以怪之矣：当然很惊怪。⑱间令：暗中指使。次所旁丛祠中：在戍卒所住附近的荒庙中。⑲夜篝火：在夜间荒庙中举火。⑳狐鸣呼：学狐狸叫。㉑旦日：早上。㉒指目：用手指点，以目注视。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①，令辱之②，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③，而戍死者固十六七④。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⑥，称大楚。为坛而盟⑦，祭以尉首⑧。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⑨。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⑩，皆下之。行收兵⑪。比至陈⑫，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⑬。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⑭。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⑮，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注释】①忿恚尉：挑起军尉的恼怒。②令辱之：诱使军尉惩罚自己。③藉第令：假使。④十六七：十分之六七。⑤举大名：落个好名声。⑥袒右：露出右臂，以为标志。⑦为坛而盟：建起高台誓师。⑧祭以尉首：用秦尉的头祭天地，以示开杀戒。⑨收而攻蕲：集中兵力攻蕲。蕲县在安徽宿州市南。⑩铚县在今安徽宿州市西南，酂县在河南永城市西部，苦县在河南鹿邑县东，柘县在河南柘城县北，谯县在安徽亳州市。⑪行收兵：在进军途中充分扩充军队。⑫比至陈：等打到陈县时。陈县在河南周口市，当时为秦陈郡的郡治。⑬攻陈句：进攻陈县，陈郡郡守、陈县县令都逃跑了，只有郡丞（副郡守）在城门楼上（谯门）进行顽抗。⑭三老：秦代的乡官。豪杰：地方名流。⑮被：读披。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①，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②，监诸将以西击荥阳③。令陈人武臣、张耳、陈余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④。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注释】①刑：杀。长吏：各级的主要行政官员。②假王：代理王。③荥阳：在今河南荥阳东北。④九江：秦郡名，郡治寿春，在今安徽寿县。

陈胜起义　建号张楚

葛婴至东城①，立襄彊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彊，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吴广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②，守荥阳，吴叔弗能下。陈王征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③。

【注释】①东城：秦县名，在安徽定远县东南。②三川：秦郡名，郡治洛阳。③上柱国：楚官名，次于令尹。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①，事春申君②，自言习兵③。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行收兵至关④，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⑤，军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⑥。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余日⑦。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注释】①视日：占测时日吉凶的官。②春申君：战国时楚相黄歇的封号。③习兵：熟习兵法战阵。④关：函谷关，在河南灵宝市西南，秦国的东大门。⑤戏：水名，在西安市临潼区境内。⑥曹阳：古亭名，在河南三门峡市西。⑦渑池：县名，在今河南省渑池县西。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余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柱国曰：“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①。不如因而立之。”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②，必加兵于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③。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注释】①生一秦：制造了一个秦国，即又树一敌。②诛秦：灭秦。③制赵：控制赵。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愿将军立为燕王。”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强，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周市北徇地至狄①，狄人田儋杀狄令②，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③。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使者五返④，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周市卒为相。

【注释】①狄：秦县名，在今山东高青县东南。②田儋：田齐王族宗人。《史记》有传。③宁陵君咎：故魏国公子魏咎，曾封宁陵君。④五返：往返五次。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①，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②。今假王骄，不知兵权③，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④。与战，田臧死，军破。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⑤，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军散走陈。铚人伍徐将兵居许⑥，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陈王诛邓说。

【注释】①少遗兵：留下部分兵力以围荥阳。②迎：迎击。③不知兵权：不懂用兵策略。④敖仓：仓名，在河南荥阳东北敖山上。⑤郯：县名，在山东郯城北，这里郯为郏之误名。郏，古邑，在河南郏县。⑥许：县名，在河南许昌市东南。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緤、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①，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②。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③。告军吏曰：“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注释】①特起：独树一帜。②东海：郡名，原名郯郡，郡治郯县，在今山东郯城县北。③恶（wù）：厌恶，怨恨。(www.daowen.com)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①，还至下城父②，其御庄贾杀以降秦。陈胜葬砀③，谥曰隐王④。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苍头军⑤，起新阳⑥，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注释】①汝阴：秦县名，在今安徽阜阳市。②下城父：古邑名，在汝阴东北。③砀：秦郡名，郡治砀县，在安徽砀山县。④隐王：陈涉功业未就，故谥曰“隐”。《谥法》曰：“不显尸国曰隐”。⑤涓人：近侍之臣。苍头军，头裹青巾而得名。⑥新阳：汉县名，在安徽太和县西北。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①，入武关②。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③，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秦传留至咸阳④，车裂留以徇。

【注释】①南阳：秦郡名，郡治宛，在河南南阳市。②武关：关隘名，在陕西丹凤县东南。③新蔡：秦县名，在今河南新蔡县。④咸阳：秦都，在今咸阳市东北。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①，欲击秦军定陶下②。使公孙庆使齐王，欲与并力俱进。齐王曰：“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公孙庆曰：“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田儋诛杀公孙庆。

【注释】①方与：秦县名，在山东鱼台县西。②定陶：秦县名，在山东菏泽市西。

秦左右校复攻陈①，下之。吕将军走，收兵复聚。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②，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③，复以陈为楚。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注释】①秦左右校：秦军主力的左右翼。校，低于将军的武官。②黥布：英布，因被黥刑，史称黥布，楚勇将。《史记》有传。③青波：秦县名，在河南新蔡县西南。

陈胜王凡六月。已为王，王陈。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吾欲见涉。”宫门令欲缚之。自辩数①，乃置②，不肯为通③。陈王出，遮道而呼涉④。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颗颐⑤！涉之为王沈沈者⑥！”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益发舒⑦，言陈王故情⑧。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专妄言⑨，轻威⑩。”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⑪，由是无亲陈王者。陈王以朱房为中正⑫，胡武为司过⑬，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⑭。其所不善者，弗下吏⑮，辄自治之⑯。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注释】①自辩数：自己反复申辩。②乃置：才放开。③通：通报。④遮道：拦路。⑤夥颐：好阔啊！⑥沈沈：深广的样子，形容宫殿宏伟。⑦愈益发舒：更加放纵。⑧故情：往事。⑨专妄言：专会胡说八道。⑩轻威：损害陈涉威望。⑪自引去：自行离开。⑫中正：陈涉所设主人事之官。⑬司过：监察百官之官。⑭以苛察为忠：把吹毛求疵、小题大做当作认真负责。⑮弗下吏：不交由司法官秉公依法处理。⑯辄自治之：就自行按主观意志办罪。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①，由涉首事也。高祖时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②。

【注释】①陈王虽已死等句：陈涉所封立派遣的侯王将相终于灭亡了秦。此指项羽、刘邦等人。按，“陈王虽已死”以下文字，寥寥数语，揭示史公为陈涉立世家的理由，颂首难也，疑为司马迁之赞语。由于有褚少孙曰，在传抄中脱“太史公曰”四字。②血食：享受祭祀。杀牲祭祀，故称血食。

【附】褚先生曰①：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犹未足恃也。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吾闻贾生之称曰②：

【注释】①褚先生曰：褚少孙，武帝时梁相褚大弟之孙，宣帝时博士，寓居于沛，事大儒王式，号曰：“先生”，续《太史公书》十篇。本篇褚少孙引贾谊《过秦论》上篇为论，叙秦亡之因。《过秦论》上篇又录于《秦始皇本纪》之后，已有注，兹从略。重出于此，存其旧，用五楷字排，以别于史公原著。②贾生：贾谊，以下是《过秦论》上篇之文。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王、武王、昭王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连衡，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邵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他、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师，仰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迎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固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败，争割地而赂秦。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败，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亦不敢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鐻，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振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蹑足行伍之间，俯仰仟佰之中，率疲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会响应，赢粮而影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鎩也；谪戍之众，非俦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尝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絮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而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抑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