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郑是西周末年周宣王所封之国，地在今河南中部，洛阳之东，春秋时处于晋、楚两大国之间，成为两国争霸的缓冲国，处境极其艰难。郑国始祖桓公友，为周宣王庶弟。他建国之始，已经是王道衰微，仁义陵迟，而凭借身为王室司徒的地位，在洛阳东扩展势力，胁迫虢、郐献十邑以为立国根基。周王室东迁后，郑是靠近王畿的大国，郑庄公率先向王权挑战，侵周地取禾，射中王肩，拉开了春秋时代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序幕。郑虽是一个小国，由于它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发展的特殊情况，司马迁却作了详细的记载，故本篇是研究春秋争霸历史的重要资料。郑世家承传二十三世，其世系如次：

郑桓公友者，周厉王少子而宣王庶弟也①。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郑②。封三十三岁，百姓皆便爱之。幽王以为司徒③。和集周民，周民皆悦，河雒之间，人便思之。为司徒一岁，幽王以褒后故，王室治多邪，诸侯或叛之。于是桓公问太史伯曰：“王室多故，予安逃死乎？”太史伯对曰：“独雒之东土，河济之南可居。”公曰：“何以？”对曰：“地近虢、郐④，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百姓不附。今公为司徒，民皆爱公，公诚请居之，虢、郐之君见公方用事⑤，轻分公地。公诚居之，虢、郐之民皆公之民也。”公曰：“吾欲南之江上，何如？”对曰：“昔祝融为高辛氏火正，其功大矣，而其于周未有兴者，楚其后也。周衰，楚必兴。兴，非郑之利也。”公曰：“吾欲居西方，何如？”对曰：“其民贪而好利，难久居。”公曰：“周衰，何国兴者？”对曰：“齐、秦、晋、楚乎？夫齐，姜姓，伯夷之后也，伯夷佐尧典礼。秦，嬴姓，伯翳之后也，伯翳佐舜怀柔百物。及楚之先，皆尝有功于天下。而周武王克纣后，成王封叔虞于唐，其地阻险，以此有德。与周衰，并亦必兴矣。”桓公曰：“善。”于是卒言王，东徙其民洛东，而虢、郐果献十邑⑥，竟国之。

二岁，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下，并杀桓公。郑人共立其子掘突，是为武公⑦。

【注释】①郑桓公：公元前806年至前771年在位。宣王庶弟：《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作“周宣王母弟”。②郑：西周畿内邑，在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西北。郑桓公友计夺虢、郐之地，遂立国中原。③司徒：主民政之官。④虢：此为东虢，在今河南荥阳市。郐：在今河南新密市。⑤方用事：当今执政。⑥十邑：虢、郐、鄢、蔽、补、丹、依、㽥、历、莘，在河南中部开封以南，洛阳以东地区。春秋时郑夹在晋、楚两强国之间，公元前375年（周烈王元年）韩灭郑，大部地区为楚所夺。⑦武公：公元前770年至前744年在位。其始年为周平王东迁洛邑，春秋时期的开端。

武公十年，娶申侯女为夫人①，曰武姜。生太子寤生②，生之难，及生，夫人弗爱。后生少子叔段，段生易，夫人爱之。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请公，欲立段为太子，公弗听。是岁，武公卒，寤生立，是为庄公③。

【注释】①申：申国在今河南南阳市北。②寤生：难产逆生，脚先出。③庄公：公元前743年至前680年在位。

庄公元年，封弟段于京①，号太叔。祭仲曰②：“京大于国，非所以封庶也。”庄公曰：“武姜欲之，我弗敢夺也。”段至京，缮治甲兵，与其母武姜谋袭郑。二十二年，段果袭郑，武姜为内应。庄公发兵伐段，段走。伐京，京人叛段，段出走鄢③。鄢溃，段出奔共④。于是庄公迁其母武姜于城颍⑤，誓言曰：“不至黄泉⑥，毋相见也。”。居岁余，已悔思母。颍谷之考叔有献于公⑦。公赐食。考叔曰：“臣有母，请君食赐臣母。”庄公曰：“我甚思母，恶负盟，奈何？”考叔曰：“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于是遂从之，见母。

【注释】①京：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②祭仲：郑大夫，名足，食邑于祭，因以为氏。祭邑在今河南中牟县之祭亭。③鄢：古国名，为郑所并，在今河南鄢陵县北。④共：古国名，为卫所并，在今河南卫辉市。⑤城颍：在今河南临颍县西北。⑥黄泉：地下。⑦颍谷之考叔：颍谷，郑边邑，在今河南登封市西南。考叔其名，时为颍谷镇守，曰封人。

郑伯克段于鄢

二十四年，宋穆公卒，公子冯奔郑。郑侵周地，取禾。二十五年，卫州吁弑其君桓公自立，与宋伐郑，以冯故也。二十七年，始朝周桓王。桓王怒其取禾，弗礼也。二十九年，庄公怒周弗礼，与鲁易祊、许田①。三十三年，宋杀孔父。三十七年，庄公不朝周，周桓王率陈、蔡、虢、卫伐郑。庄公与祭仲、高渠弥发兵自救，王师大败。祝瞻射中王臂。祝瞻请从之②，郑伯止之，曰：“犯长且难之，况敢凌天子乎？”乃止。夜令祭仲问王疾。

【注释】①与鲁易祊、许田：郑以祊与鲁交换。祊，郑祀泰山之邑，在今山东费县东，远在鲁境。许，鲁礼周公之邑，在河南许昌市南，近郑。由于这时礼乐衰微，郑与鲁竟互换祭祀之邑。②从之：追击王师。

三十八年，北戎伐齐，齐使求救，郑遣太子忽将兵救齐。齐釐公欲妻之，忽谢曰：“我小国，非齐敌也①。”时祭仲与俱，劝使取之，曰：“君多内宠②，太子无大援将不立，三公子皆君也。”所谓三公子者，太子忽，其弟突，次弟子亹也。

四十三年，郑庄公卒。初，祭仲甚有宠于庄公，庄公使为卿；公使娶邓女，生太子忽，故祭仲立之，是为昭公③。

庄公又娶宋雍氏女④，生厉公突，雍氏有宠于宋。宋庄公闻祭仲之立忽，乃使人诱召祭仲而执之，曰：“不立突，将死。”亦执突以求赂焉。祭仲许宋，与宋盟。以突归，立之。昭公忽闻祭仲以宋要立其弟突，九月丁亥，忽出奔卫。己亥，突至郑，立，是为厉公⑤。

厉公四年，祭仲专国政⑥。厉公患之，阴使其婿雍纠欲杀祭仲⑦。纠妻，祭仲女也，知之，谓其母曰：“父与夫孰亲？”母曰：“父一而已，人尽夫也⑧。”女乃告祭仲，祭仲反杀雍纠，戮之于市。厉公无奈祭仲何，怒纠曰：“谋及妇人，死固宜哉！”夏，厉公出居边邑栎⑨。祭仲迎昭公忽，六月乙亥⑩，复入郑，即位。

【注释】①敌：匹配，对等。意味不门当户对。②多内宠：有许多宠妾。③昭公：昭公忽，宋穆公太子，公元前700年立为郑君为其弟公子突所逐，突即位是为厉公。四年后，公元前496年祭仲逐厉公迎昭公复位，前495年死于内乱，仅在位两年。④雍氏：宋大夫。⑤厉公：厉公突，公元前700年至前697年，在位四年被祭仲所逐，出居栎，十七年后复位，公元前679年至前673年，在位七年。⑥专国政：独揽大权。⑦雍纠：郑大夫。⑧人尽夫也：丈夫死了，可再嫁一个，适年男子都可作丈夫。⑨栎：今河南禹州市。⑩乙亥：六月二十二日。

秋，郑厉公突因栎人杀其大夫单伯，遂居之。诸侯闻厉公出奔，伐郑，弗克而去。宋颇予厉公兵，自守于栎，郑以故亦不伐栎。

昭公二年，自昭公为太子时，父庄公欲以高渠弥为卿，太子忽恶之，庄公弗听，卒用渠弥为卿。及昭公即位，惧其杀己，冬十月辛卯，渠弥与昭公出猎，射杀昭公于野。祭仲与渠弥不敢入厉公，乃更立昭公弟子亹为君①，是为子亹也，无谥号。

子亹元年七月，齐襄公会诸侯于首止②，郑子亹往会，高渠弥相，从，祭仲称疾不行。所以然者，子亹自齐襄公为公子之时，尝会斗，相仇，及会诸侯，祭仲请子亹无行。子亹曰：“齐强，而厉公居栎，即不往③，是率诸侯伐我，纳厉公。我不如往，往何遽必辱，且又何至是！”卒行。于是祭仲恐齐并杀之，故称疾。子亹至，不谢齐侯，齐侯怒，遂伏甲而杀子亹。高渠弥亡归，归与祭仲谋，召子亹弟公子婴于陈而立之，是为郑子④。是岁，齐襄公使彭生醉拉杀鲁桓公⑤。

【注释】①子亹：公元前694年在位。②首止：卫邑，在今河南睢县东南。③即：如果。④郑子：公子婴，公元前643年在位。因无谥号，故称“郑子”。⑤彭生杀鲁桓公：事详《鲁周公世家》。拉杀：摧折压死。

郑子八年，齐人管至父等作乱，弑其君襄公。十二年，宋人长万弑其君滑公。郑祭仲死。

十四年，故郑亡厉公突在栎者使人诱劫郑大夫甫假①，要以求入②。假曰：“舍我③，我为君杀郑子而入君。”厉公与盟，乃舍之。六月甲子④，假杀郑子及其二子而迎厉公突，突自栎复入即位。初，内蛇与外蛇斗于郑南门中，内蛇死。居六年，厉公果复入。入而让其伯父原曰⑤：“我亡国外居，伯父无意入我，亦甚矣。”原曰：“事君无二心，人臣之职也。原知罪矣。”遂自杀。厉公于是谓甫假曰：“子之事君有二心矣。”遂诛之。假曰：“重德不报⑥，诚然哉！”

厉公突后元年，齐桓公始霸。

五年，燕、卫与周惠王弟颓伐王，王出奔温⑦，立弟颓为王。六年，惠王告急郑，厉公发兵击周王子颓，弗胜，于是与周惠王归，王居于栎。七年春，郑厉公与虢叔袭杀王子颓而入惠王于周。

秋，厉公卒，子文公踕立⑧。厉公初立四岁，亡居栎，居栎十七岁，复入，立七岁，与亡凡二十八年⑨。

【注释】①甫假：《左传》作傅瑕。②要：要挟，逼迫。③舍：同“捨”。④甲子：六月二十日。⑤原：《左传》作“原繁”。⑥重德：大德，指甫假杀郑子而迎厉公复位事。⑦温：邑名。在今河南温县西南。⑧秋：当作“夏”，《春秋》载厉公卒于五月。文公：公元前672～公元前628年在位。⑨二十八年：厉公初立于公元前700年，至前673年卒，凡二十八年。

文公十七年，齐桓公以兵破蔡，遂伐楚，至召陵①。

二十四年，文公之贱妾曰燕姑②，梦天与之兰③，曰：“余为伯鯈。余，尔祖也。以是为而子④，兰有国香。”以梦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兰为符。遂生子，名曰兰。

【注释】①召陵：楚邑，在今河南漯河市东。②燕姞：南燕姞姓之女。③梦天与之兰：做梦，天帝送了一枝兰花。④以是为而子：用这枝兰花作为你的儿子的名字。

三十六年，晋公子重耳过，文公弗礼。文公弟叔詹曰：“重耳贤，且又同姓，穷而过君，不可无礼。”文公曰：“诸侯亡公子过者多矣，安能尽礼之！”詹曰：“君如弗礼，遂杀之；弗杀，使即返国，为郑忧矣。”文公弗听。

三十七年春，晋公子重耳反国，立，是为文公。秋，郑入滑①，滑听命，已而反与卫，于是郑伐滑。周襄王使伯服请滑②。郑文公怨惠王之亡在栎，而文公父厉公入之，而惠王不赐厉公爵禄，又怨襄王之与卫滑，故不听襄王请而囚伯服。王怒，与翟人伐郑，弗克。冬，翟攻伐襄王，襄王出奔郑，郑文公居王于氾③。三十八年，晋文公入襄王成周。

【注释】①滑：国名，在今河南偃师市南。②请滑：替滑请命，求情。③氾：郑邑，在今河南襄城县。

四十一年，助楚击晋。自晋文公之过无礼，故背晋助楚。四十三年，晋文公与秦穆公共围郑，讨其助楚攻晋者，及文公过时之无礼也。初，郑文公有三夫人，宠子五人，皆以罪早死。公怒，溉逐群公子①。子兰奔晋，从晋文公围郑。时兰事晋文公甚谨，爱幸之，乃私于晋，以求入郑为太子。晋于是欲得叔詹为僇②。郑文公恐，不敢谓叔詹言。詹闻，言于郑君曰：“臣谓君，君不听臣，晋卒为患。然晋所以围郑，以詹，詹死而赦郑国，詹之愿也。”乃自杀。郑人以詹尸与晋。晋文公曰：“必欲一见郑君，辱之而去。”郑人患之，乃使人私于秦曰：“破郑益晋，非秦之利也。”秦兵罢。晋文公欲入兰为太子，以告郑。郑大夫石癸曰：“吾闻姑姓乃后稷之元妃③，其后当有兴者。子兰母，其后也。且夫人子尽已死，余庶子无如兰贤。今围急，晋以为请，利孰大焉！”遂许晋，与盟，而卒立子兰为太子，晋兵乃罢去。

【注释】①溉：同“既”，尽也。②僇：同“戮”，杀头。因郑大夫叔詹反对公子兰。③元妃：大妃。

四十五年，文公卒，子兰立，是为穆公①。

穆公元年春，秦穆公使三将将兵欲袭郑，至滑，逢郑贾人弦高诈以十二牛劳军，故秦兵不至而还，晋败之于崤②。初，往年郑文公之卒也，郑司城缯贺以郑情卖之，秦兵故来。三年，郑发兵从晋伐秦，败秦兵于汪③。

往年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代立④。二十一年，与宋华元伐郑⑤。华元杀羊食士⑥，不与其御羊斟⑦，怒以驰郑，郑囚华元⑧。宋赎华元，元亦亡去。晋使赵穿以兵伐郑⑨。

二十二年，郑穆公卒，子夷立，是为灵公⑩。

【注释】①穆公：公元前627年至前606年在位。②崤：山名，在今河南洛宁县西北。公元627年晋败秦师于崤。③汪：在今陕西大荔县北。④往年：郑穆公第二年，公元前626年。商臣：楚穆王。⑤华元：宋国执政大臣。⑥食士：飨士，设宴犒劳士兵。⑦御：车夫。羊斟：车夫之人名。⑧囚：俘虏。⑨赵穿：晋国大夫。⑩灵公：公元前605年在位。

灵公元年春，楚献鼋于灵公。子家、子公将朝灵公，子公之食指动①，谓子家曰：“佗日指动，必食异物。”及入见灵公，进鼋羹，子公笑曰：“果然！”灵公问其笑故，具告灵公。灵公召之，独弗予羹。子公怒，染其指②，尝之而出。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夏，弑灵公。郑人欲立灵公弟去疾，去疾让曰：“必以贤，则去疾不肖；必以顺③，则公子坚长。”坚者，灵公庶弟，去疾之兄也。于是乃立子坚，是为襄公④。

襄公立，将尽去穆氏。穆氏者，杀灵公子公之族家也。去疾曰：“必去穆氏，我将去之⑤。”乃止。皆以为大夫。

【注释】①食指：第二指。②染其指：手指伸进鼎内沾鼋羹。染指的典故出此，又载《左传》宣公四年。③必以顺：按礼立长之顺序。④襄公：公元前604年至前587年在位。⑤必去二句：一定要除掉穆氏，我就离开郑国。两去字，字义不同。

襄公元年，楚怒郑受宋赂纵华元，伐郑①。郑背楚，与晋亲。五年，楚复伐郑，晋来救之。六年，子家卒，国人复逐其族，以其弑灵公也。(www.daowen.com)

【注释】①郑受宋赂纵华元：鲁宣公元年，郑穆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08年），郑受楚命伐宋，生俘华元，宋用文马四百匹赎华元，郑纵华元回宋，实为郑不敢得罪晋国。因郑介于晋楚两强之间，亲晋则楚伐，亲楚则晋伐，故兵连祸及而不解。襄公元年，鲁宣公四年（公元前604年），楚又以郑纵华元之事而问罪伐郑。

七年，郑与晋盟鄢陵①。八年，楚庄王以郑与晋盟，来伐，围郑三月，郑以城降楚。楚王入自皇门，郑襄公肉袒牵羊以迎②，曰：“孤不能事边邑，使君王怀怒以及弊邑③，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听。君王迁之江南④，及以赐诸侯，亦惟命是听。若君王不忘厉、宣王，桓、武公，哀不忍绝其社稷，赐不毛之地，使复得改事君王，孤之愿也，然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惟命是听。”庄王为却三十里而后舍⑤。楚群臣曰：“自郢至此，士大夫亦久劳矣。今得国舍之⑥，何如？”庄王曰：“所为伐，伐不服也。今已服，尚何求乎？”卒去。晋闻楚之伐郑，发兵救郑。其来持两端⑦，故迟，比至河，楚兵已去。晋将帅或欲渡，或欲还，卒渡河。庄王闻，还击晋。郑反助楚，大破晋军于河上。十年，晋来伐郑，以其反晋而亲楚也。

【注释】①鄢陵：在今河南鄢陵县。②肉袒牵羊：去衣露体，牵羊以待，表示惶恐臣服。③弊邑：犹言敝国，谦词。弊，通“敝”。④迁之江南：流放到海滨。⑤舍：动词用，驻扎，宿营。⑥舍：通“捨”，放弃。⑦两端：观望，犹豫不定。

十一年，楚庄王伐宋，宋告急于晋。晋景公欲发兵救宋，伯宗谏晋君曰：“天方开楚，未可伐也。”乃求壮士，得霍人解扬，字子虎，诓楚①，令宋毋降。过郑，郑与楚亲，乃执解扬而献楚。楚王厚赐与约，使反其言，令宋趣降，三要乃许。于是楚登解扬楼车②，令呼宋。遂负楚约而致其晋君命曰：“晋方悉国兵以救宋，宋虽急。慎毋降楚，晋兵今至矣！”楚庄王大怒，将杀之。解扬曰：“君能制命为义，臣能承命为信。受吾君命以出，有死无陨③。”庄王曰：“若之许我，已而背之，其信安在？”解扬曰：“所以许王，欲以成吾君命也。”将死，顾谓楚军曰：“为人臣无忘尽忠得死者！”楚王诸弟皆谏王赦之，于是赦解扬使归。晋爵之为上卿。

十八年，襄公卒，子悼公㵒立④。

【注释】①诓：欺骗。②楼车：侦敌的巢车。③有死无陨：拼着一死也不能坏了君命。④悼公：公元前586年至前585年在位。

悼公元年，鄦公恶郑于楚①，悼公使弟睔于楚自讼②。讼不直③，楚囚睔。于是郑悼公来与晋平，遂亲。睔私于楚子反，子反言归睔于郑。

二年，楚伐郑，晋兵来救。是岁，悼公卒，立其弟睔，是为成公。

成公三年④，楚共王曰：“郑成公孤有德焉。”使人来与盟。成公私与盟⑤。秋，成公朝晋，晋曰“郑私平于楚”，执之。使栾书伐郑⑥。四年春，郑患晋围，公子如乃立成公庶兄繻为君⑦。其四月，晋闻郑立君，乃归成公。郑人闻成公归，亦杀君繻，迎成公。晋兵去。

十年，背晋盟，盟于楚。晋厉公怒，发兵伐郑。楚共王救郑。晋楚战鄢陵⑧，楚兵败，晋射伤楚共王目，俱罢而去。十三年，晋悼公伐郑，兵于洧上⑨。郑城守，晋亦去。

十四年，成公卒，子恽立。是为釐公⑩。

釐公五年，郑相子驷朝釐公，釐公不礼。子驷怒，使厨人药杀釐公，赴诸侯曰釐公暴病卒⑪。立釐公子嘉，嘉时年五岁，是为简公⑫。

【注释】①鄦（xǔ）公恶郑于楚：鄦公，即许灵公，在楚王面前说郑的坏话。恶（wù），诋毁。②自讼：自我辩解。③不直：理由不充分。④成公：公元前584年至前571年在位。⑤私：私下，暗中。⑥栾书：晋执政大臣。⑦公子如：公子班。繻（xū）：成公庶兄，三月立为君，四月被杀。⑧晋楚战鄢陵：晋败楚的鄢陵之战，事在公元前575年。⑨洧上：洧水岸上。⑩釐公：公元前570年至前566年在位。⑪赴：同“讣”，告丧。⑫简公：公元前565年至前530年在位。

简公元年，诸公子谋欲诛相子驷，子驷觉之，反尽诛诸公子。二年，晋伐郑，郑与盟，晋去。冬，又与楚盟。子驷畏诛，故两亲晋、楚。三年，相子驷欲自立为君，公子子孔使尉止杀相子驷而代之。子孔又欲自立。子产曰：“子驷为不可，诛之。今又效之，是乱无时息也。”于是子孔从之而相郑简公。

四年，晋怒郑与楚盟，伐郑，郑与盟。楚共王救郑，败晋兵。简公欲与晋平，楚又囚郑使者。

十二年，简公怒相子孔专国权，诛之，而以子产为卿。十九年，简公如晋请卫君还，而封子产以六邑。子产让，受其三邑。二十二年，吴使延陵季子于郑，见子产如旧交，谓子产曰：“郑之执政者侈，难将至，政将及子。子为政，必以礼；不然，郑将败。”子产厚遇季子。二十三年，诸公子争宠相杀，又欲杀子产。公子或谏曰①：“子产仁人，郑所以存者子产也，勿杀！”乃止。

二十五年，郑使子产于晋，问平公疾。平公曰：“卜而曰实沈、台骀为祟，史官莫知，敢问②？”对曰：“高辛氏有二子，长曰阏伯，季曰实沈，居旷林③，不相能也④，日操干戈以相征伐。后帝弗臧⑤，迁阏伯于商丘，主辰⑥，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⑦。迁实沈于大夏，主参⑧，唐人是因，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当武王邑姜方娠大叔，梦帝谓己：‘余命而子曰虞，乃与之唐，属之参而繁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掌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灭唐而国大叔焉。故参为晋星⑨。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⑩，为玄冥师⑪，生允格、台骀。台骀能业其官，宣汾、洮⑫，障大泽⑬，以处太原。帝用嘉之，国之汾川⑭。沈、姒、蓐、黄实守其祀⑮。今晋主汾川而灭之⑯。由是观之，则台骀，汾、洮神也⑰。然是二者不害君身。山川之神，则水旱之灾禜之⑱；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不时禜之；若君疾，饮食哀乐女色所生也。”平公及叔向曰：“善，博物君子也！”厚为之礼于子产。

【注释】①公子或谏曰：公子中有人劝阻不要杀子产。此公子为子皮。此时子皮执政，知子产贤，后让政于子产。②平公曰等句：平公说：“占卜说我的病是实沈、台骀二神为祟，史官不知道，请问是何神？”③旷林：大林。④不相能：不和睦。⑤后帝弗臧：帝尧认为两人都不好。臧：善。⑥商丘：今河南商丘市。主辰：主祀辰星。⑦辰为商星：辰为商地的分野之星。⑧大夏：在今山西太原市西南。主参：主祀参星。参星为二十八宿之一。⑨参为晋星：参为晋地的分野之星。⑩金天氏：少皞也。⑪玄冥师：水官。⑫宣汾、洮：疏导汾水、洮水。⑬障大泽：围堵大泽，使水不泛溢。⑭帝用嘉之句：颛顼帝嘉奖台骀治水之功，让他在汾水之地立国。⑮沈、姒、蓐、黄：四小国就是台骀之子孙。⑯今晋主句：现在晋为汾川之主而灭了台骀之后裔四国。⑰台骀，汾、洮神也：台骀就是汾、洮之神。⑱山川之神二句：得罪山川之神，则有水旱之灾为祸人民。禜（yíng）：为祸。

二十七年夏，郑简公朝晋。冬，畏楚灵王之强，又朝楚，子产从。

二十八年，郑君病，使子产会诸侯，与楚灵王盟于申①，诛齐庆封。

三十六年，简公卒，子定公宁立②。秋，定公朝晋昭公。

定公元年，楚公子弃疾弑其君灵王而自立，为平王。欲行德诸侯③，归灵王所侵郑地于郑④。

四年，晋昭公卒，其六卿强，公室卑。子产谓韩宣子曰：“为政必以德，毋忘所以立⑤。”

六年，郑火，公欲禳之⑥。子产曰：“不如修德。”

八年，楚太子建来奔。十年，太子建与晋谋袭郑。郑杀建，建子胜奔吴。

十一年，定公如晋。晋与郑谋，诛周乱臣，入敬王于周⑦。

十三年，定公卒，子献公虿立⑧。献公十三年卒，子声公胜立⑨。当是时，晋六卿强，侵夺郑，郑遂弱。

【注释】①申：地名。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北。②定公：公元前529年至前514年在位。③行德诸侯：施恩诸侯。④归郑地：归还所侵郑地。据《左传》，楚使枝如子躬违背楚平王之命，未入郑国，归还未果。⑤所以立：立国的条件，即治国以礼。⑥禳：祭祀祷祈以消灾。⑦入敬王于周：周景王死后，诸子争立，国人立长子猛，子朝杀之而自立，晋人拥立子丐杀子朝，是为敬王。入，护送回国。敬王为子朝所逐，晋人入之。⑧献公：公元前513年至前501年在位。⑨声公：公元前500年至前463年在位。

声公五年，郑相子产卒，郑人皆哭泣，悲之如亡亲戚①。子产者，郑成公少子也。为人仁爱人，事君忠厚。孔子尝过郑，与子产如兄弟云。及闻子产死，孔子为泣曰：“古之遗爱也②！”

八年，晋范、中行氏反晋，告急于郑，郑救之。晋伐郑，败郑军于铁③。

十四年，宋景公灭曹。二十年，齐田常弑其君简公，而常相于齐。二十二年，楚惠王灭陈。孔子卒。

三十六年，晋智伯伐郑，取九邑。

三十七年，声公卒，子哀公易立④。哀公八年，郑人弑哀公而立声公弟丑，是为共公⑤。共公二年，三晋灭智伯。三十一年，共公卒，子幽公已立⑥。幽公元年，韩武子伐郑，杀幽公。郑人立幽公弟骀，是为繻公⑦。

繻公十五年，韩景侯伐郑，取雍丘⑧。郑城京⑨。

十六年，郑伐韩，败韩兵于负黍⑩。二十年，韩、赵、魏列为诸侯。二十三年，郑围韩之阳翟⑪。

二十五年，郑君杀其相子阳。二十七年，子阳之党共弑繻公骀而立幽公弟乙为君，是为郑君⑫。

郑君乙立二年，郑负黍反，复归韩。十一年，韩伐郑，取阳城⑬。

二十一年，韩哀侯灭郑，并其国⑭。

【注释】①亲戚：父母兄弟妻子。②古之遗爱：古代的仁爱体现在子产身上。③铁：铁丘城，在今河南濮阳市北。④哀公：公元前462年至前455年在位。⑤共公：公元前454年至前424年在位。⑥幽公：公元前423年在位。⑦幽公弟骀：弟：应作“子”。繻公，幽公之子。公元前422年至前396年在位。⑧雍丘：在今河南杞县。⑨郑城京：郑国修筑京邑的城墙。京邑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⑩负黍：在今河南登封市西南。⑪阳翟：今河南禹州市。⑫郑君：幽公之弟，繻公之叔名己，立为郑君是为康公，公元前495年至前375年在位。⑬阳城：在今河南登封市之告城镇。⑭韩灭郑：公元前375年，郑亡于韩。

太史公曰：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甫瑕是也。甫瑕虽以劫杀郑子纳厉公①，厉公终背而杀之，此与晋之里克何异②？守节如荀息③，身死而不能存奚齐。变所从来，亦多故矣！

【注释】①郑子：名婴，郑庄公之少子。庄公死后，太子忽立，是为昭公。其弟突逐庄公自立，是为厉公，昭公奔卫。厉公四年，昭公从卫复入郑，厉公出居栎。昭公复位二年被郑卿高渠弥所杀，立突弟子亹。子亹元年与诸侯会于首止，被齐襄公所杀，郑人立子亹之弟子婴。子婴十四年被甫瑕所杀，郑厉公复位。②里克：晋大夫。晋献公宠幸骊姬，害死太子申生，逐走诸公子。献公临死，嘱大夫荀息立骊姬之子奚齐为晋君。诸大臣不服，里克杀奚齐。荀息又立奚齐弟悼子为君。里克又杀悼子及荀息，迎立出奔于秦的公子夷吾为君，是为惠公。惠公即位后赐里克死，对他说：“没有你我当不了晋君，但是你杀死了两个晋君（指奚齐和悼子）和一个大夫（指荀息），我也当不了你的君。”里克被赐死，在公元前650年，晚于郑厉公杀甫瑕三十年，因其事相类，故司马迁相提并论。③守节如荀息：晋献公临终嘱荀息立奚齐，要荀息作一个保证。荀息说：“你若从地下活转来也会感到欣慰的。”意思是以死来实践诺言。里克作乱，荀息果然以死殉节，就像他生前的保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