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楚是周成王所封的子爵诸侯，始祖熊绎。楚兴起于江汉之间，地处长江中游，沃野千里，物产丰富，人民勤劳，在西周末年已成为南方的大国。春秋时，楚势力继续北上，与齐、晋、秦多次争夺霸权，楚庄王一度问鼎中原，达于极盛。战国中期，楚灭越，统一了长江流域，成为战国七雄中最大的国家。楚国的发展，对于长江流域的经济开发具有重要意义，在先秦形成独特的楚文化。《楚世家》系统而简练地记叙了楚国的兴亡史，是三十世家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在叙述楚世系中，司马迁着重描写了楚成王、楚庄王、楚灵王、楚平王、楚怀王等五王的遭际，除庄王外，大多充满悲剧色彩。楚庄王先淫逸而后励志；灵王、怀王正相反，即位之初都有一番作为，而后昏愦结局悲惨，两相对照，可以引出深刻的历史教训。楚世家，从熊绎建国至负刍亡于秦，历四十二世，承传世系如次：

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①，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②。共工氏作乱③，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

【注释】①火正：古官名，职掌祭祀和观察火星，行火政。②祝融：火官的封号。祝：大；融：明。③共工氏：古代水官名。因以为氏。颛顼世衰，共工欲霸九州，因而作乱。

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①。其长一曰昆吾②；二曰参胡③；三曰彭祖④；四曰会人⑤；五曰曹姓⑥；六曰季连⑦，芈姓，楚其后也。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⑧，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

【注释】①坼剖而产：难产，撕裂腹部而生。②昆吾：名樊，己姓，封于昆吾，在今河南濮阳县西。③参胡：古国名，斟姓。④彭祖：古国名，即彭城，今江苏徐州市。⑤会人：妘姓，郐国，在今河南新郑市东北。⑥曹姓：古邾国，在今湖北黄冈市东南。⑦季连：芈姓，楚之始祖。⑧微：衰微，衰落。

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①。鬻熊子事文王②，早卒。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

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③，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④，姓芈氏，居丹阳⑤。楚子熊绎与鲁公伯禽、卫康叔子牟、晋侯燮、齐太公子吕伋俱事成王。

【注释】①苗裔：后代子孙。②事：事奉。③举：举荐，选拔。文、武勤劳：在周文王、周武王时熊绎子孙勤劳王事的人。④子男：周初五等爵为公、侯、伯、子、男。楚属第四级子爵，故史称楚子。⑤丹阳：楚发祥地，其邑在今湖北秭归县东，又称楚王城，即熊绎所封，称西楚。楚文王迁都新邑，亦称丹阳，在今湖北枝江市西部，又称南楚。故古代楚国有两丹阳城。

熊绎生熊艾，熊艾生熊䵣，熊䵣生熊胜。熊胜以弟熊杨为后。熊杨生熊渠。

熊渠生子三人。当周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①。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勾亶王②，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③，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及周厉王之时，暴虐，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

【注释】①庸：在今湖北竹山县东南。鄂：今湖北武昌。杨粤：其地不详，当在庸与鄂之间。②勾亶：在今湖北江陵县。③越章：其地不详，当在前文所说杨粤之地。其时，楚在江汉之间发展其势力。

后为熊毋康，毋康早死。熊渠卒，子熊挚红立。挚红卒，其弟弑而代立①，曰熊延。熊延生熊勇。

熊勇六年，而周人作乱，攻厉王，厉王出奔彘。熊勇十年，卒，弟熊严为后②。

熊严十年，卒。有子四人，长子伯霜，中子仲雪，次子叔堪，少子季徇。熊严卒，长子伯霜代立，是为熊霜③。

熊霜元年，周宣王初立。熊霜六年，卒，三弟争立。仲雪死；叔堪亡，避难于濮④；而少弟季徇立，是为熊徇⑤。熊徇十六年，郑桓公初封于郑。二十二年，熊徇卒，子熊咢立⑥。熊咢九年，卒，子熊仪立，是为若敖⑦。

【注释】①挚红卒二句：熊渠长子毋康未立而卒，毋康弟熊挚红立，为其少弟熊延所弑而卒。《国语》载，熊挚红为楚人所废，立弟延，未云弑。此云“挚红卒”，又云“弟弑”，疑文字有误。②熊严：公元前837年至前828年在位。③熊霜：公元前827年至前822年在位。④濮：在今湖北石首市南部。⑤熊徇：公元前821年至前800年在位。⑥熊咢：公元前799年至前791年在位。咢：“鄂”字之省。⑦若敖：公元前790年至前764年在位。

若敖二十年，周幽王为犬戎所弑，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

二十七年，若敖卒，子熊坎立，是为霄敖①。霄敖六年，卒，子熊眴立，是为蚡冒②。蚡冒十三年，晋始乱，以曲沃之故。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是为楚武王③。

武王十七年④，晋之曲沃庄伯弑主国晋孝侯。十九年，郑伯弟段作乱。二十一年，郑侵天子之田。二十三年，卫弑其君桓公。二十九年，鲁弑其君隐公。三十一年，宋太宰华督弑其君殇公。

三十五年，楚伐随⑤。随曰：“我无罪。”楚曰“我蛮夷也⑥。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⑦，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随人为之周，请尊楚，王室不听，还报楚。三十七年，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⑧，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⑨，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⑩。”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于是始开濮地而有之。

五十一年，周召随侯，数以立楚为王。楚怒，以随背己，伐随。武王卒师中而兵罢。子文王熊赀立⑪，始都郢⑫。

【注释】①霄敖：公元前763年至前758年在位。②蚡冒：公元前757年至前741年在位。③楚武王：公元前740年至前690年在位。④武王十七年：公元前724年。以下十九年为公元前722年。二十一年为前720年。二十三年为前718年。二十九年为前712年。三十一年为前710年，列国所发生的大事。⑤随：姬姓之国，在今湖北随州市南。⑥我蛮夷也：楚人自称蛮夷，似谦而实傲，谓我为化外之人，管不着你们中原国家的礼法。⑦敝甲：陈旧的甲胄，指军队，亦以谦为傲。⑧先公：周成王所封之熊绎。⑨率服：遵循臣职。⑩王不加位，我自尊耳：周王不尊崇我楚国的地位，我便自己尊称。⑪文王：公元前689年至前677年在位。⑫郢：在今湖北江陵县北。

文王二年，伐申过邓①，邓人曰“楚王易取”，邓侯不许也。六年，伐蔡②，虏蔡哀侯以归，已而释之。楚强，凌江汉间小国，小国皆畏之。十一年，齐桓公始霸，楚亦始大。

十二年，伐邓，灭之。十三年，卒，子熊艰立，是为庄敖。庄敖五年，欲杀其弟熊恽，恽奔随，与随袭弑庄敖代立，是为成王③。

【注释】①申，在今河南南阳市北；邓，在今湖北襄阳市北，故楚伐申过邓。②蔡：在今河南上蔡县。③成王：公元前671年至前626年在位。

成王恽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①，天子赐胙②，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于是楚地千里。

十六年，齐桓公以兵侵楚，至陉山③。楚成王使将军屈完以兵御之，与桓公盟。桓公数以周之赋不入王室，楚许之，乃去。

十八年，成王以兵北伐许④，许君肉袒谢，乃释之。二十二年，伐黄⑤。二十六年，灭英⑥。

三十三年，宋襄公欲为盟会，召楚。楚王怒曰：“召我，我将好往袭辱之。”遂行，至盂⑦，遂执辱宋公，已而归之。三十四年，郑文公南朝楚。楚成王北伐宋，败之泓，射伤宋襄公，襄公遂病创死。

三十五年，晋公子重耳过，成王以诸侯客礼飨，而厚送之于秦。

三十九年，鲁釐公来请兵以伐齐，楚使申侯将兵伐齐，取谷⑧，置齐桓公子雍焉。齐桓公七子皆奔楚，楚尽以为上大夫。灭夔⑨，夔不祀祝融、鬻熊故也。

夏，伐宋，宋告急于晋，晋救宋，成王罢归。将军子玉请战，成王曰：“重耳亡居外久，卒得返国，天之所开，不可当。”子玉固请，乃与之少师而去。晋果败子玉于城濮⑩。成王怒，诛子玉。

【注释】①献天子：向周天子进贡。②赐胙：周天子赐楚文、武胙，即祭祀文王、武王的祭肉。赐胙是一种殊礼。③陉山：在今河南新郑市西部，群山绵亘，为南北隘道。④许：古国名，在今河南许昌市东。⑤黄：古国名，在今河南潢川县西北。⑥英：古国名，在今湖北英山县。⑦盂：今河南睢县有盂亭，即其地。⑧谷：在今山东省济南市平阴县东阿镇。⑨夔：在今湖北秭归县东。⑩城濮：在今山东鄄城县西南。

四十六年，初，成王将以商臣为太子，语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齿未也①，而又多内宠，黜乃乱也。楚国之举常在少者②。且商臣蜂目而豺声③，忍人也，不可立也。”王不听，立之。后又欲立子职而黜太子商臣④。商臣闻而未审也⑤，告其傅潘崇曰：“何以得其实？”崇曰：“飨王之宠姬江芈而勿敬也⑥。”商臣从之。江芈怒曰：“宜乎王之欲杀若而立职也⑦。”商臣告潘崇曰：“信矣。”崇曰：“能事之乎⑧？”曰：“不能。”“能亡去乎⑨？”曰：“不能。”“能行大事乎⑩？”曰：“能。”冬十月，商臣以宫卫兵围成王。成王请食熊蹯而死⑪，不听。丁未，成王自绞杀。商臣代立，是为穆王⑫。

穆王立，以其太子宫予潘崇，使为太师，掌国事。穆王三年，灭江⑬。四年，灭六、蓼⑭。六、蓼，皋陶之后。八年，伐陈⑮。十二年，卒。子庄王侣立⑯。

【注释】①君之齿未也：君王您年岁还未老。②楚国之举常在少者：楚国建立太子，常常选取年岁小的。举，立太子。③蜂目豺声：眼如毒蜂，声似豺狼。④职：商臣庶弟。⑤未审：还未得到证实。⑥享王句：宴请成王的宠姬江芈而态度冷淡。用此激怒江芈使吐真言。⑦若：你。⑧能事之乎：能事奉公子职吗？⑨亡：逃亡国外。⑩能行大事乎：能发动大事吗？暗示弑成王夺位。⑪熊蹯：熊掌。熊掌难熟，成王想借此拖延时间，以待救援。⑫穆王：公元前625年至前614年在位。⑬江：古国名，在今河南息县西南。⑭六、蓼：两古国名。六在今安徽六安市北部。蓼在今河南固始县东。⑮陈：在今河南周口市淮阳区。⑯庄王：公元前613年至前590年在位。

庄王即位三年，不出号令，日夜为乐，令国中曰：“有敢谏者死无赦！”伍举入谏。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钟鼓之间。伍举曰：“愿有进隐①。”曰：“有鸟在于阜，三年不飞不鸣，是何鸟也？”庄王曰：“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举退矣，吾知之矣。”居数月，淫益甚。大夫苏从乃入谏。王曰：“若不闻令乎？”对曰：“杀身以明君，臣之愿也。”于是乃罢淫乐，听政，所以诛者数百人，所进者数百人，任伍举、苏从以政，国人大悦，是岁灭庸②。六年，伐宋，获五百乘。

【注释】①进隐：奉献一个谜语。隐：隐辞，一称廋辞，一问一答。②庸：古国名，在今湖北竹山县东南。

八年，伐陆浑戎①，遂至洛，观兵于周郊。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王。楚王问鼎小大轻重，对曰：“在德不在鼎。”庄王曰：“子无阻九鼎②！楚国折钩之喙③，足以为九鼎。”王孙满曰：“呜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远方皆至，贡金九牧④，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⑤。桀有乱德，鼎迁于殷，载祀六百⑥。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必重；其奸回昏乱，虽大必轻⑦。昔成王定鼎于郏鄏⑧，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楚王乃归。

【注释】①陆浑戎：居于陆浑的戎人。陆浑在今河南伊川县。②子无阻九鼎：你不要依恃九鼎。阻：倚仗，凭恃。九鼎：天子的象征，相传为夏禹所铸，为三代之传国宝。③钩之喙：兵器的勾尖。④贡金九牧：九州之牧皆贡献金器。即献铸鼎之金，青铜。⑤铸鼎象物三句：铸成宝鼎，图上物形，百物全都齐备，使百姓认识天神与鬼怪。神奸：天神与鬼怪。⑥载祀六百：殷享年六百岁。殷代享年有三说，《三统历》记载为629年，《竹书纪年》载496年，《殷历》载458年。⑦德之休明四句：德行清明，鼎虽小也必定很重；邪恶昏乱，鼎再大也必定很轻。⑧郏鄏：地名，成王营洛邑在此。

楚庄王称霸观兵于周郊问鼎

九年，相若敖氏①。人或谗之王，恐诛，反攻王，王击灭若敖氏之族。十三年，灭舒②。

十六年，伐陈，杀夏征舒。征舒弑其君，故诛之也。已破陈，即县之。群臣皆贺，申叔时使齐来，不贺。王问，对曰：“鄙语曰，牵牛径人田③，田主取其牛。径者则不直矣④，取之牛不亦甚乎？且王以陈之乱而率诸侯伐之，以义伐之而贪其县，亦何以复令于天下！”庄王乃复国陈后。

【注释】①相若敖氏：楚令尹（相）斗越椒。②舒：古国名，在今安徽舒城县。③径人田：践踏农作物。径，走捷径而践人田。④不直：无理。

十七年春，楚庄王围郑，三月克之。入自皇门①，郑伯肉袒牵羊以逆②，曰：“孤不天，不能事君，君用怀怒③，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惟命是听！摈之南海④，若以臣妾赐诸侯，亦惟命是听。若君不忘厉、宣、桓、武⑤，不绝其社稷，使改事君，孤之愿也，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楚群臣曰：“王勿许。”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庸可绝乎！”庄王自手旗，左右麾军，引兵去三十里而舍，遂许之平⑥。潘尪入盟，子良出质⑦。夏六月，晋救郑，与楚战，大败晋师河上⑧，遂至衡雍而归⑨。

二十年，围宋，以杀楚使也⑩。围宋五月，城中食尽，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华元出告以情。庄王曰：“君子哉！”遂罢兵去。

二十三年，庄王卒，子共王审立⑪。

【注释】①皇门：宫城门。②肉袒牵羊：投降仪式，袒衣露肉示臣服，牵羊示为臣仆。③用：以，因。④摈：排斥，流放。⑤厉、宣、桓、武：郑始祖桓公友，乃周厉王少子、周宣王庶弟，为宣王所封。桓公友之子为郑武公。此言厉、宣郑之所出；桓、武郑始封之贤君。⑥平：讲和。⑦潘尪（wāng）：楚大夫。子良：郑伯弟。⑧大败晋师河上：此役即春秋时著名的邲之战，楚败晋。河上：黄河岸上，在今郑州东。⑨衡雍：在今河南原阳县西。⑩宋杀楚使：《左传》宣公十四年载，楚使申舟使齐，必经宋境，由于楚使未向宋借道，宋华元认为楚小看宋国，因而执杀楚使，于是招致楚大举攻宋。⑪共王：公元前590年至前560年在位。

共王十六年，晋伐郑。郑告急，共王救郑。与晋兵战鄢陵①，晋败楚，射中共王目。共王召将军子反。子反嗜酒，从者竖阳谷进酒，醉。王怒，射杀子反，遂罢兵归。

三十一年，共王卒，子康王招立②。康王立十五年卒，子员立，是为郏敖③。

康王宠弟公子围、子比、子皙、弃疾。郏敖三年，以其季父康王弟公子围为令尹，主兵事。四年，围使郑，道闻王疾而还。十二月己酉，围入问王疾，绞而弑之④，遂杀其子莫及平夏。使使赴于郑⑤。伍举问曰：“谁为后⑥？”对曰：“寡大夫围。”伍举更曰：“共王之子围为长⑦。”子比奔晋，而围立，是为灵王⑧。

【注释】①鄢陵：在今河南鄢陵县西南。公元576年晋楚鄢陵之战，晋败楚，此役亦是春秋争霸的大战役之一。②康王：公元前559年至前545年在位。③郏敖：公元前544年至前541年在位。④绞而弑之：以冠缨绞杀之。⑤赴：同“讣”，告丧。⑥谁为后：谁为继位者。⑦伍举更曰句：伍举改讣词“寡大夫围”之句为“共王之子围为长”，使围之继位合于宗法，而非篡弑。伍举，楚大夫，与公子围同使郑告讣，半道公子围回楚，伍举独使郑，更词告讣。⑧灵王：公元前540年至前529年在位。

灵王三年六月，楚使使告晋，欲会诸侯。诸侯皆会楚于申。伍举曰：“昔夏启有钧台之飨①，商汤有景亳之命②，周武王有盟津之誓③，成王有岐阳之蒐④，康王有丰宫之朝⑤，穆王有涂山之会⑥，齐桓有召陵之师，晋文有践土之盟，君其何用？”灵王曰：“用桓公⑦。”时郑子产在焉。于是晋、宋、鲁、卫不往。灵王已盟，有骄色。伍举曰：“桀为有仍之会⑧，有缗叛之⑨。纣为黎山之会⑩，东夷叛之。幽王为太室之盟⑪，戎、翟叛之。君其慎终⑫！”

【注释】①钧台：夏台，在今河南禹州市南。②景亳：汤王会盟诸侯处，在今河南商丘市北。③盟津：孟津，武王曾会诸侯于此，进行伐纣的演习。④岐阳：陕西岐山之阳。蒐：检阅军队。⑤康王有丰宫之朝：周康王在丰宫朝会诸侯。丰，文王所建邑，在今陕西西安市东。⑥穆王有涂山之会：涂山在今安徽怀远县东南，周穆王曾会诸侯于此。⑦用桓公：以齐桓公召陵之盟的仪礼会诸侯于申。⑧有仍：古国名，在今山东济宁市。⑨有缗：古国名，在今山东金乡县南。有仍、有缗，有字为词头。⑩黎山：东夷国名，在今山东郓城县西。⑪太室：中岳嵩山。⑫慎终：事情一开始就要考虑到后果，表示谨慎从事。

七月，楚以诸侯兵伐吴，围朱方①。八月，克之，囚庆封，灭其族。以封徇，曰：“无效齐庆封弑其君而弱其孤，以盟诸大夫！”封反曰：“莫如楚共王庶子围弑其君兄之子员而代之立！”于是灵王使疾杀之。

【注释】①朱方：吴邑，在今江苏镇江市丹徒区东南。

七年，就章华台①，下令纳亡人实之。

八年，使公子弃疾将兵灭陈。十年，召蔡侯，醉而杀之。使弃疾定蔡，因为陈蔡公。

十一年，伐徐以恐吴②。灵王次于乾溪以待之③。王曰：“齐、晋、鲁、卫，其封皆受宝器，我独不④。今吾使使周求鼎以为分，其予我乎？”析父对曰：“其予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僻在荆山⑤，荜露蓝蒌以处草莽⑥，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王事⑦。齐，王舅也⑧；晋及鲁、卫，王母弟也⑨：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周今与四国服事君王，将惟命是从，岂敢爱鼎？”灵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⑩，今郑人贪其田，不我予，今我求之，其予我乎？”对曰：“周不爱鼎，郑安敢爱田？”灵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吾大城陈、蔡、不羹⑪，赋皆千乘，诸侯畏我乎？”对曰：“畏哉！”灵王喜曰：“析父善言古事焉。”

【注释】①章华台：楚行宫，在今湖北监利县西北。②徐：古国名，在今安徽泗县北。③乾溪：在今安徽亳州市东南。④我独不：唯独周封楚不予宝器。不，读“否”。⑤僻在荆山：处在偏僻的荆山。荆山在湖北南漳县西。⑥荜露句：驾着打柴的车（荜露），穿着破衣（蓝蒌），住在草莽之中。⑦唯是句：楚无名产，只有桃木做的弓，棘木做的矢以供奉王室的兵械库。⑧齐，王舅也：齐太公子吕伋为成王之舅。⑨晋及鲁、卫，王母弟：晋唐叔虞，成王弟；鲁周公、卫康叔，武王的同母弟。⑩昆吾：陆终氏之长子，楚始祖季连之兄，故灵王称伯父，居许地，故曰“旧许是宅”。⑪不羹：楚邑，在今河南襄城县西。

十二年春，楚灵王乐乾溪，不能去也。国人苦役。初，灵王会兵于申，僇越大夫常寿过①，杀蔡大夫观起。起子从亡在吴，乃劝吴王伐楚，为间越大夫常寿过而作乱，为吴间。使矫公子弃疾命召公子比于晋，至蔡，与吴、越兵欲袭蔡。令公子比见弃疾，与盟于邓②。遂入杀灵王太子禄，立子比为王，公子子皙为令尹，弃疾为司马。先除王宫③，观从从师于乾溪，令楚众曰：“国有王矣。先归，复爵邑田室。后者迁之。”楚众皆溃，去灵王而归。

【注释】①僇：侮辱。②邓：蔡邑，在今河南漯河市东。③先除王宫：先清除王宫。清宫，逐杀王宫旧人。

灵王闻太子禄之死也，自投车下，而曰：“人之爱子亦如是乎？”侍者曰：“甚是。”王曰：“余杀人之子多矣，能无及此乎？”右尹曰①：“请待于郊以听国人②。”王曰：“众怒不可犯。”曰：“且入大县而乞师于诸侯③。”王曰：“皆叛矣④。”又曰：“且奔诸侯以听大国之虑⑤。”王曰：“大福不再，祗取辱耳⑥。”于是王乘舟将欲入鄢⑦。右尹度王不用其计，惧俱死，亦去王亡。

【注释】①右尹：右相子革。②请待于郊以听国人：请你待罪于郊听候国人的裁决。③入：进入占据。那就守住一个大县，向邻国求救。④皆叛矣：楚人皆叛，无大县可依。⑤奔：出亡。那就出亡诸侯，听凭大国裁决。⑥大福不再，祇取辱耳：大的幸运不会有两次，只是自我耻辱罢了。⑦鄢：楚别都，在湖北宜城市。

灵王于是独傍徨山中，野人莫敢入王①。王行遇其故鋗人②，谓曰：“为我求食，我已不食三日矣。”鋗人曰：“新王下法，有敢饷王从王者③，罪及三族，且又无所得食。”王因枕其股而卧。鋗人又以土自代，逃去。王觉而弗见，遂饥弗能起。芋尹申无宇之子申亥曰④：“吾父再犯王命⑤，王弗诛，恩孰大焉！”乃求王，遇王饥于釐泽⑥，奉之以归。夏五月癸丑⑦，王死申亥家⑧，申亥以二女从死，并葬之。

【注释】①野人：乡下百姓。②鋗人：秦汉时称中涓，贴身内待。灵王所遇故鋗人名畴。③饷王：给灵王饭吃。④芋尹：管理种芋园之官。⑤再犯王命：两次犯王法。《左传》杜预注，谓“断王旌，执人于章台。”⑥釐泽：《左传》作棘闱，杜注为里门。灵王饥困山中，釐泽、棘闱，应为野外地名。⑦五月癸丑：五月十五日。⑧《左传》载，灵王自缢于申亥家中。

是时楚国虽已立比为王，畏灵王复来，又不闻灵王死，故观从谓初王比曰：“不杀弃疾，虽得国犹受祸。”王曰：“余不忍。”从曰：“人将忍王。”王不听，乃去。弃疾归。国人每夜惊①，曰：“灵王入矣！”乙卯夜②，弃疾使船人从江上走呼曰：“灵王至矣！”国人愈惊。又使曼成然告初王比及令尹子皙曰：“王至矣！国人将杀君，司马将至矣③！君早自图，无取辱焉。众怒如水火，不可救也。”初王及子皙遂自杀。丙辰④，弃疾即位为王，改名熊居，是为平王⑤。

【注释】①国人：国都中的贵族。②乙卯：五月十七日。③司马：掌兵之官，即公子弃疾。④丙辰：五月十八日。⑤平王：公元前528年至前516年在位。

平王以诈弑两王而自立，恐国人及诸侯叛之，乃施惠百姓。复陈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归郑之侵地。存恤国中①，修政教。吴以楚乱故，获五率以归②。平王谓观从：“恣尔所欲。”欲为卜尹③，王许之。

【注释】①存恤：派人问候长老及抚惠孤寡。②获五率以归：吴俘获了楚国的五个将官。五率：五将官，即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③卜尹：卜师，大夫位。

初，共王有宠子五人，无嫡立①，乃望祭群神，请神决之，使主社稷，而阴与巴姬埋璧于室内②，召五公子斋而入③。康王跨之④，灵王肘加之⑤，子比、子皙皆远之。平王幼，抱而入再拜，压纽⑥。故康王以长立，至其子失之；围为灵王，及身而弑；子比为王十余日，子皙不得立，又俱诛。四子皆绝无后。唯独弃疾后立，为平王，竟续楚祀，如其神符。

【注释】①无嫡立：不知立谁为嫡。②巴姬：共王宠妾。③斋而入：斋戒沐浴后而入。④跨之：骑在玉璧上。⑤肘加之：跪拜时手臂压在玉璧上。⑥压纽：压在璧的纽带上。

初，子比自晋归，韩宣子问叔向曰：“子比其济乎①？”对曰：“不就②。”宣子曰：“同恶相求，如市贾焉，何为不就③？”对曰：“无与同好，谁与同恶④？取国有五难：有宠无人⑤，一也；有人无主⑥，二也；有主无谋，三也；有谋而无民，四也；有民而无德，五也。子比在晋十三年矣，晋、楚之从不闻通者，可谓无人矣；族尽亲叛，可谓无主矣；无衅而动，可谓无谋矣；为羁终世，可谓无民矣⑦；亡无爱征，可谓无德矣⑧。王虐而不忌⑨，子比涉五难以弑君，谁能济之！有楚国者，其弃疾乎？君陈、蔡，方城外属焉⑩。苛慝不作，盗贼伏隐，私欲不违，民无怨心⑪。先神命之⑫，国民信之。芈姓有乱，必季实立，楚之常也⑬。子比之官，则右尹也；数其贵宠，则庶子也；以神所命，则又远之；民无怀焉，将何以立？”宣子曰：“齐桓，晋文不亦是乎？”对曰：“齐桓，卫姬之子也，有宠于釐公。有鲍叔牙、宾须无、隰朋以为辅，有莒、卫以为外主，有高、国以为内主。从善如流，施惠不倦。有国，不亦宜乎？昔我文公，狐季姬之子也，有宠于献公。好学不倦。生十七年，有士五人，有先大夫子余、子犯以为腹心，有魏犨、贾佗以为股肱，有齐、宋、秦、楚以为外主，有栾、郤、狐、先以为内主⑭。亡十九年，守志弥笃。惠、怀弃民⑮，民从而与之。故文公有国，不亦宜乎？子比无施于民，无援于外，去晋，晋不送；归楚，楚不迎。何以有国！”子比果不终焉，卒立者弃疾，如叔向言也。

【注释】①济：成功。②不就：不能成功。③宣子曰三句：宣子说：“为除掉共同仇恨的目标而相互靠拢，如同做买卖一样，为何不成功？”谓子比、子皙等会联合起来反对灵王，定能成功。④无与同好，谁与同恶：楚国内没有人与子比有共同的目标（即子比没有同党），因此就没有共同的仇恨目标。⑤有宠无人：子比虽尊贵（宠），没有贤人为辅。⑥无主：无主心骨的人。⑦无民：子比羁旅晋国一生，在国内没有民众基础。⑧亡无二句：子比亡在晋国，没有人怀念他，说明他没有德行威望。⑨王虐而不忌：灵王虽暴虐却并不畏忌子比。即子比非灵王之故。⑩君陈蔡，方城外属焉：弃疾统治陈、蔡，方城以外，都是他的势力范围。方城，山名，在今河南叶县西。⑪苛慝不作四句：弃疾君陈蔡，烦扰邪恶的事不作，盗贼绝迹，不以私欲违民心，人民都拥护他。⑫先神命之：弃疾压纽。⑬芈姓有乱三句：从楚内乱的历史来看，最后建立王位的人，总是最小的儿子。季，少子。⑭栾、郤、狐、先：晋四姓大夫，此指追随重耳的栾枝、郤縠、狐突、先轸。⑮惠、怀弃民：晋惠公、晋怀公弃民不恤。

平王二年，使费无忌如秦为太子建取妇。妇好，来，未至，无忌先归，说平王曰：“秦女好，可自娶，为太子更求。”平王听之，卒自娶秦女，生熊珍。更为太子娶。是时伍奢为太子太傅，无忌为少傅。无忌无宠于太子，常谗恶太子建。建时年十五矣，其母蔡女也，无宠于王，王稍益疏外建也。

六年，使太子建居城父①，守边。无忌又日夜谗太子建于王曰：“自无忌入秦女，太子怨，亦不能无望于王②，王少自备焉。且太子居城父，擅兵，外交诸侯，且欲入矣。”平王召其傅伍奢责之。伍奢知无忌谗，乃曰：“王奈何以小臣疏骨肉？”无忌曰：“今不制，后悔也。”于是王遂囚伍奢。乃令司马奋扬召太子建，欲诛之。太子闻之，亡奔宋。

【注释】①城父：楚北境边邑，在今河南襄城县西。②望：怨望。

无忌曰：“伍奢有二子，不杀者为楚国患。盍以免其父召之①，必至。”于是王使使谓奢：“能致二子则生，不能将死。”奢曰：“尚至，胥不至。”王曰：“何也？”奢曰：“尚之为人，廉，死节，慈孝而仁，闻召而免父，必至，不顾其死。胥之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知来必死，必不来。然为楚国忧者必此子。”于是王使人召之，曰：“来，吾免尔父。”伍尚谓伍胥曰：“闻父免而莫奔，不孝也；父戮莫报，无谋也；度能任事，智也。子其行矣，我其归死。”伍尚遂归。伍胥弯弓属矢②，出见使者，曰：“父有罪，何以召其子为？”将射，使者还走，遂出奔吴。伍奢闻之，曰：“胥亡，楚国危哉。”楚人遂杀伍奢及尚。

【注释】①盍以免其父召之：何不以赦免其父为钓饵，骗召他的两个儿子。盍：何不。②弯弓属矢：拉满弓，搭上箭。

十年，楚太子建母在居巢①，开吴②。吴使公子光伐楚，遂败陈、蔡，取太子建母而去。楚恐，城郢③。初，吴之边邑卑梁与楚边邑钟离小童争桑④，两家交怒相攻，灭卑梁人。卑梁大夫怒，发邑兵攻钟离。楚王闻之怒，发国兵灭卑梁。吴王闻之大怒，亦发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灭钟离、居巢。楚乃恐而城郢。

十三年，平王卒。将军子常曰⑤：“太子珍少，且其母乃前太子建所当娶也。”欲立令尹子西。子西，平王之庶弟也，有义。子西曰：“国有常法，更立则乱，言之则致诛⑥。”乃立太子珍，是为昭王⑦。(www.daowen.com)

【注释】①居巢：在今安徽巢湖市。②开吴：引导吴国伐楚。③城郢：加固郢都的城墙。郢在今湖北江陵县北。④卑梁：吴边邑；钟离：楚边邑。两邑紧邻，均在今安徽凤阳县东北。⑤将军子常曰：下文的令尹子常，名囊瓦。⑥言之则致诛：再说这样的话将招致杀头。致，招来。⑦昭王：公元前515年至前489年在位。

昭王元年，楚众不悦费无忌，以其谗亡太子建，杀伍奢子父与郤宛。宛之宗姓伯氏子嚭及子胥皆奔吴，吴兵数侵楚，楚人怨无忌甚。楚令尹子常诛无忌以悦众，众乃喜。

四年，吴三公子奔楚①，楚封之以捍吴②。五年，吴伐取楚之六、潜③。七年，楚使子常伐吴，吴大败楚于豫章④。

十年冬，吴王阖闾、伍子胥、伯嚭与唐、蔡俱伐楚，楚大败，吴兵遂入郢，辱平王之墓⑤，以伍子胥故也。吴兵之来，楚使子常以兵迎之，夹汉水阵。吴伐败子常，子常亡奔郑。楚兵走，吴乘胜逐之，五战及郢。己卯，昭王出奔。庚辰，吴人入郢。

【注释】①三公子奔楚：《吴太伯世家》载吴王僚之弟烛庸、盖余二公子伐楚，闻吴王僚被公子光所弑而降楚。《左传》昭公三十年，亦载二公子奔楚，此云三公子奔楚，“三”字误。②捍吴：抵御吴国。③六、潜：六邑在今安徽六安市北，潜邑在今安徽霍山县东。④豫章：地区名。淮南之一部分，在今安徽合肥市西，河南光山县东，安徽金寨县以北的地区。⑤辱平王之墓：《伍子胥列传》载，伍子胥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

昭王亡也，至云梦①。云梦不知其王也，射伤王。王走郧。郧公之弟怀曰②：“平王杀吾父，今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止之，然恐其弑昭王，乃与王出奔随③。吴王闻昭王往，即进击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封于江汉之间者，楚尽灭之。”欲杀昭王。王从臣子綦乃深匿王，自以为王，谓随人曰：“以我予吴。”随人卜予吴，不吉，乃谢吴王曰：“昭王亡，不在随。”吴请入自索之④，随不听，吴亦罢去。

【注释】①云梦：泽名，跨江南北，此为江北云梦，在郧邑东南。郧即今湖北安陆市。②郧公：郧县令，楚称县令为公。郧公名斗辛，楚大夫曼成然之子。楚昭王父平王杀蔓成然，故斗辛弟斗怀欲杀昭王为父报仇。③随：姬姓小国，在今湖北随县南。④索：搜索。

昭王之出郢也，使申包胥请救于秦。秦以车五百乘救楚，楚亦收余散兵，与秦击吴。十一年六月，败吴于稷①。会吴王弟夫概见吴王兵伤败，乃亡归，自立为王。阖闾闻之，引兵去楚，归击夫概。夫概败，奔楚，楚封之堂溪②，号为堂溪氏。

楚昭王灭唐③。九月，归入郢。十二年，吴复伐楚，取番④。楚恐，去郢，北徙都都⑤。

十六年，孔子相鲁。

二十年，楚灭顿⑥，吴王阖庐伐越。越王勾践射伤吴王，遂死。吴由此怨越而不西伐楚。〔二十一年，灭胡〕⑦。

【注释】①稷：楚邑，在今河南桐柏县境。②堂溪：在今河南遂平县西北。③唐：在今湖北随县西北。④番：当时楚东境边邑，即今江西鄱阳县。⑤都：在今湖北宜城市东北。⑥顿：今河南项城市北之南顿故城。⑦二十一年，灭胡：此六字原在“楚灭顿”句后，系错简，今据《十二诸侯年表》校正，移于此。胡：在安徽阜阳市西北。

二十七年春，吴伐陈，楚昭王救之，军城父。十月，昭王病于军中，有赤云如鸟①，夹日而飞。昭王问周太史②，太史曰：“是害于楚王，然可移于将相。”将相闻是言，乃请自以身祷于神。昭王曰：“将相，孤之股肱也，今移祸，庸去是身乎③！”弗听。卜而河为祟，大夫请祷河④。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过江、汉，而河非所获罪也。”止不许。孔子在陈，闻是言，曰：“楚昭王通大道矣⑤。其不失国，宜哉！”

【注释】①有赤云如鸟：有一团红云像一群鸟。②昭王问周太史：时昭王在城父，离周室近，故遣使问周太史吉凶。③庸去是身乎：庸，岂。难道可以除去我身上的病痛吗？④祷河：祭祀黄河神。楚南方蛮夷之国，不得祭黄河，故下文昭王云“望不过江汉。”⑤通大道：通晓大义，明达事理。

昭王病甚，乃召诸公子大夫曰：“孤不佞，再辱楚国之师，今乃得以天寿终，孤之幸也。”让其弟公子申为王，不可。又让次弟公子结，亦不可。乃又让次弟公子闾，五让，乃后许为王。将战，庚寅，昭王卒于军中。子闾曰：“王病甚，舍其子让群臣，臣所以许王，以广王意也。今君王卒，臣岂敢忘君王之意乎！”乃与子西、子綦谋，伏师闭涂①，迎越女之子章立之②，是为惠王③。然后罢兵归，葬昭王。

【注释】①伏师闭涂：埋伏军队，阻断道路，主要防备吴兵趁丧伐楚，以及邻国诸公子之变。②越女：昭王之妾。③惠王：公元前488年至前432年在位。

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胜于吴，以为巢大夫，号曰白公。白公好兵而下士，欲报仇。六年，白公请兵令尹子西伐郑。初，白公父建亡在郑，郑杀之，白公亡走吴，子西复召之，故以此怨郑，欲伐之。子西许而未为发兵。八年，晋伐郑，郑告急楚，楚使子西救郑，受赂而去。白公胜怒，乃遂与勇力死士石乞等袭杀令尹子西、子綦于朝，因劫惠王，置之高府①，欲弑之。惠王从者屈固负王亡走昭王夫人宫②。白公自立为王。月余，会叶公来救楚，楚惠王之徒与共攻白公，杀之。惠王乃复位。是岁也③，灭陈而县之。

【注释】①高府：府库之名。②昭王夫人：惠王之母越女也。③是岁也：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周敬王四十一年，公元前479年。

十三年，吴王夫差强，凌齐、晋，来伐楚。十六年，越灭吴①。四十二年，楚灭蔡②。四十四年，楚灭杞③。与秦平。是时越已灭吴，而不能正江、淮北④；楚东侵，广地至泗上⑤。

五十七年，惠王卒，子简王中立⑥。

【注释】①越灭吴：事在周元王三年，公元前473年。②楚灭蔡：事在周定王二十二年，公元前447年。③楚灭杞：事在周定王二十四年，公元前445年。④正：读“征”。越虽灭吴，但不能征服江北与淮北之地。⑤泗上：今安徽泗县等地。⑥简王：公元前431年至前408年在位。

简王元年，北伐灭莒①。八年，魏文侯、韩武子、赵桓子始列为诸侯。

二十四年，简王卒，子声王当立②。声王六年，盗杀声王，子悼王熊疑立③。悼王二年，三晋来伐楚，至乘丘而还④。四年，楚伐周。郑杀子阳。九年，伐韩，取负黍⑤。十一年，三晋伐楚，败我大梁、榆关⑥。楚厚赂秦，与之平。二十一年，悼王卒，子肃王臧立⑦。

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⑧。于是楚为捍关以拒之⑨。十年，魏取我鲁阳⑩。十一年，肃王卒，无子，立其弟熊良夫，是为宣王⑪。

【注释】①莒：山东莒县。②声王：公元前407年至前402年在位。③悼王：公元前401年至前381年在位。④乘丘：在今山东济宁市境内。⑤负黍：在今河南登封市西部。⑥大梁：今河南开封市，魏邑。榆关：郑邑，在大梁之西，军事要地，为楚夺占。此年三晋联兵败楚，榆关为魏所有，于是其后迁都大梁。韩趁机灭郑。⑦肃王：公元前380年至前370年在位。⑧兹方：其地不详。《正义》谓荆州松滋县古鸠兹地即楚兹方，在今湖北松滋市。蜀国击楚，不得深入于此，《正义》注非是。⑨捍关：今重庆市奉节县东之瞿塘关。⑩鲁阳：在今河南鲁山县。⑪宣王：公元前369年至前340年在位。

宣王六年，周天子贺秦献公。秦始复强，而三晋益大，魏惠王、齐威王尤强。三十年，秦封卫鞅于商，南侵楚。是年，宣王卒，子威王熊商立①。

威王六年，周显王致文武胙于秦惠王。

七年，齐孟尝君父田婴欺楚，楚威王伐齐，败之于徐州，而令齐必逐田婴。田婴恐，张丑伪谓楚王曰：“王所以战胜于徐州者，田盼子不用也。朌子者，有功于国，而百姓为之用。婴子弗善而用申纪。申纪者。大臣不附，百姓不为用，故王胜之也。今王逐婴子，婴子逐，盼子必用矣。复搏其士卒以与王遇②，必不便于王矣。”楚王因弗逐也。

十一年，威王卒，子怀王熊槐立③。魏闻楚丧，伐楚，取我陉山④。

【注释】①威王：公元前339年至前329年在位。②搏：《战国策》作整，整顿军队。③怀王：公元前328年至前299年在位。④陉山：在今河南新郑市西部。

怀王元年，张仪始相秦惠王。四年，秦惠王初称王。

六年，楚使柱国昭阳将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①，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齐，齐王患之。陈轸适为秦使齐，齐王曰：“为之奈何？”陈轸曰：“王勿忧，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军中，曰：“愿闻楚国之法，破军杀将者何以贵之？”昭阳曰：“其官为上柱国②，封上爵执珪③。”陈轸曰：“其有贵于此者乎？”昭阳曰：“令尹。”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此国冠之上④。臣请得譬之。人有遗其舍人一卮酒者，舍人相谓曰：‘数人饮此，不足以遍，请遂画地为蛇，蛇先成者独饮之。’一人曰：‘吾蛇先成。’举酒而起，曰：‘吾能为之足。’及其为之足，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曰：‘蛇固无足，今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齐，攻齐胜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胜，身死爵夺，有毁于楚：此为蛇为足之说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此持满之术也⑤。”昭阳曰：“善。”引兵而去。

【注释】①襄陵：魏邑，在今河南睢县西。②上柱国：楚官名，封赏最高军功的人。③上爵执珪：封最高之爵，执玉璧。珪，一种形状上尖下方的玉版，赏赐功臣。④国冠之上：一国冠冕之上，即国家的最高官阶。⑤持满之术：保持最高爵禄的方法。持满，喻处在盛位。

燕、韩君初称王。秦使张仪与楚、齐、魏相会，盟啮桑。

十一年，苏秦约从山东六国共攻秦①，楚怀王为从长②。至函谷关③，秦出兵击六国，六国兵皆引而归，齐独后。十二年，齐湣王伐败赵、魏军，秦亦伐败韩④，与齐争长。

【注释】①六国共攻秦：楚怀王十一年，当秦惠王七年，在公元前318年，六国第一次合纵攻秦。②从长：合纵盟约之长。③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市西部。④秦亦伐败韩：当为“败韩赵”，此脱“赵”字。

十六年，秦欲伐齐，而楚与齐从亲，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张仪免相，使张仪南见楚王，谓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①，虽仪之所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②。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虽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而大王和之③，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之厮也。王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④，如是则齐弱矣。是北弱齐，西德于秦，私商於以为富，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日与置酒，宣言“吾复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贺，而陈轸独吊⑤。怀王曰：“何故？”陈轸对曰：“秦之所为重王者，以王之有齐也。今地未可得而齐交先绝，是楚孤也。夫秦又何重孤国哉，必轻楚矣。且先出地而后绝齐，则秦计不为。先绝齐而后责地，则必见欺于张仪。见欺于张仪，则王必怨之。怨之，是西起秦患，北绝齐交。西起秦患，北绝齐交，则两国之兵必至⑥。臣故吊。”楚王弗听，因使一将军西受封地。

【注释】①说：通“悦”，这里作尊崇、钦服解。②门阑之厮：看门的差役。③和：亲善。④商於：原楚地，为秦所占，在今河南淅川县西。⑤吊：哀吊。⑥两国：《索隐》谓秦的两与国韩、魏。依上下文，两国伐楚之兵应指秦与齐。

张仪至秦，佯醉坠车，称病不出三月，地不可得。楚王曰：“仪以吾绝齐为尚薄邪①？”乃使勇士宋遗北辱齐王。齐王大怒，折楚符而合于秦②。秦齐交合③，张仪乃起朝，谓楚将军曰：“子何不受地？从某至某，广袤六里。”楚将军曰：“臣之所以见命者六百里④，不闻六里。”即以归报怀王。怀王大怒，兴师将伐秦。陈轸又曰：“伐秦非计也。不如因赂之一名都，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⑤，取偿于齐也，吾国尚可全。今王已绝于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楚王不听，遂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

【注释】①薄：轻。此指不深刻，不彻底。②折楚符而合于秦：齐王折断楚国的符信而与秦国联合。楚符，楚勇士宋遗出使齐国所持的楚国符信。③交合：交好，联合。④见命：接受的命令。⑤亡于秦：失之于秦，指未得商於之地，以及贿赂秦国的名都。

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①，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汉中之郡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③，大败楚军。韩、魏闻楚之困，乃南袭楚，至于邓④。楚闻，乃引兵归。

【注释】①丹阳：丹水之阳。丹水，在河南省，汉水支流。②汉中郡：当今陕西勉县到湖北竹山县一带地区。③蓝田：在今陕西蓝田县西。④邓：在今湖北襄阳市北。

十八年，秦使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楚王曰：“愿得张仪，不愿得地。”张仪闻之，请之楚。秦王曰：“楚且甘心于子，奈何？”张仪曰：“臣善其左右靳尚①，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袖所言无不从者。且仪以前使负楚以商於之约②，今秦楚大战，有恶③，臣非面自谢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仪。诚杀仪以便国，臣之愿也。”仪遂使楚。

至，怀王不见，因而囚张仪，欲杀之。仪私于靳尚，靳尚为请怀王曰：“拘张仪，秦王必怒。天下见楚无秦，必轻王矣。”又谓夫人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而王欲杀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④，以美人聘楚王，以宫中善歌者为之媵。楚王重地，秦女必贵，而夫人必斥矣。夫人不若言而出之。”郑袖卒言张仪于王而出之。仪出，怀王因善遇仪，仪因说楚王以叛从约而与秦合亲，约婚姻。张仪已去，屈原使从齐来，谏王曰：“何不诛张仪？”怀王悔，使人追仪，弗及。是岁，秦惠王卒。

【注释】①靳尚：楚怀王宠臣。②负：负约，违背诺言。③有恶：有了仇怨。④上庸：秦所略之楚邑，在今湖北竹山县东南。

二十年，齐滑王欲为从长，恶楚之与秦合，乃使使遗楚王书曰：“寡人患楚之不察于尊名也①。今秦惠王死，武王立，张仪走魏，樗里疾、公孙衍用，而楚事秦。夫樗里疾善乎韩，而公孙衍善乎魏；楚必事秦，韩、魏恐，必因二人求合于秦，则燕、赵亦宜事秦。四国争事秦，则楚为郡县矣。王何不与寡人并力收韩、魏、燕、赵，与为从而尊周室，以按兵息民②？令于天下，莫敢不乐听，则王名成矣。王率诸侯并伐，破秦必矣。王取武关、蜀、汉之地③，私吴、越之富而擅江海之利，韩、魏割上党，西薄函谷，则楚之强百万也。且王欺于张仪，亡地汉中，兵锉蓝田④，天下莫不代王怀怒。今乃欲先事秦！愿大王熟计之。”

【注释】①不察于尊名：不重视名号的尊贵，竟事奉秦国。②按兵：息兵。只有抑制了好战的秦，才能息兵。③武关：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是秦的南大门。蜀、汉：巴蜀、汉中郡。④锉：同“挫”，失败。

楚王业已欲和于秦，见齐王书，犹豫不决，下其议群臣。群臣或言和秦，或曰听齐。昭雎曰：“王虽东取地于越，不足以刷耻；必且取地于秦，而后足以刷耻于诸侯。王不如深善齐、韩以重樗里疾，如是则王得韩、齐之重以求地矣。秦破韩宜阳①，而韩犹复事秦者，以先王墓在平阳，而秦之武遂去之七十里②，以故尤畏秦。不然，秦攻三川③，赵攻上党④，楚攻河外⑤，韩必亡。楚之救韩，不能使韩不亡，然存韩者楚也。韩已得武遂于秦，以河山为塞⑥，所报德莫如楚厚，臣以为其事王必疾。齐之所信于韩者，以韩公子眛为齐相也。韩已得武遂于秦，王甚善之，使之以齐、韩重樗里疾，疾得齐、韩之重，其主弗敢弃疾也。今又益之以楚之重，樗里子必言秦，复与楚之侵地矣。”于是怀王许之，竟不合秦，而合齐以善韩。

【注释】①宜阳：韩御秦的军事重镇，在今河南宜阳县西。②平阳、武遂：《索隐》谓此两邑当在宜阳附近。③三川：洛河、伊河、黄河交汇之地，秦置三川郡，郡治洛阳。此三川，洛阳以西为韩地，当时洛阳尚为东周。④上党：山西长治市一带，韩地。⑤河外：韩黄河以南之地。⑥以河山为塞：以黄河、崤山为边塞。

二十四年，背齐而合秦。秦昭王初立，乃厚赂于楚。楚往迎妇。二十五年，怀王入与秦昭王盟，约于黄棘①。秦复与楚上庸。二十六年，齐、韩、魏为楚负其从亲而合于秦，三国共伐楚。楚使太子入质于秦而请救。秦乃遣客卿通将兵救楚，三国引兵去。

【注释】①黄棘：楚邑名。在今河南新野县东北。

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楚太子杀之而亡归。二十八年，秦乃与齐、韩、魏共攻楚，杀楚将唐眛，取我重丘而去①。二十九年，秦复攻楚，大破楚，楚军死者二万，杀我将军景缺。怀王恐，乃使太子为质于齐以求平。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盟于黄棘，太子为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婚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②。”楚怀王见秦王书，患之。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昭睢曰：“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于是往会秦昭王。昭王诈令一将军伏兵武关，号为秦王。楚王至，则闭武关，遂与西至咸阳，朝章台③，如藩臣④，不与亢礼⑤。楚怀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⑥。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不复许秦。秦因留之。

【注释】①重丘：楚重丘，在今河南泌阳县至方城县一带地方。②敢以闻下执事：冒昧地把这封信传达给你左右的人。秦昭王惧齐楚合纵，故致以谦词诱楚。③章台：秦行宫，在渭南。④如藩臣：待楚怀王如属臣。⑤亢礼：平等之礼。亢：通“抗”。⑥巫、黔中之郡：当今重庆市巫山县至湖南沅陵县等地。

楚大臣患之，乃相与谋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要以割地，而太子为质于齐，齐、秦合谋，则楚无国矣。”乃欲立怀王子在国者。昭睢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背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乃诈讣于齐，齐滑王谓其相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①。”相曰：“不可，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②。”或曰：“不然，郢中立王，因与其新王市曰‘予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不然，将与三国共立之’，然则东国必可得矣③。”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太子横至，立为王，是为顷襄王④。乃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

【注释】①淮北：淮水以北，楚泗水郡地。②空质：空废无用的人质。③郢中：楚都，楚国中。市：交易，讨价。下东国：上文的淮北，因在长江下游，又是楚国的东都地区，故称“下车国”，或“东国”。三国：秦、韩、魏。④顷襄王：公元前298年至前263年在位。

顷襄王横元年，秦要怀王不可得地，楚立王以应秦，秦昭王怒，发兵出武关攻楚，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取析十五城而去①。二年，楚怀王亡逃归，秦觉之，遮楚道②，怀王恐，乃从间道走赵以求归③。赵主父在代④，其子惠王初立，行王事，恐，不敢入楚王。楚王欲走魏，秦追至，遂与秦使复之秦。怀王遂发病。顷襄王三年，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秦楚绝。

【注释】①析：楚邑，在今河南内乡县西北。②遮楚道：用兵拦断怀王回楚的道路。③间道：小道。④赵主父：赵武灵王。

六年，秦使白起伐韩于伊阙①，大胜，斩首二十四万。秦乃遗楚王书曰：“楚背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愿王之饬士卒，得一乐战。”楚顷襄王患之，乃谋复与秦平。七年，楚迎妇于秦，秦楚复平。

【注释】①伊阙：关名，在今河南洛阳市南。伊阙之役，秦败韩魏联军，在公元前293年。

十一年，齐秦各自称为帝；月余，复归帝为王。

十四年，楚顷襄王与秦昭王好会于宛①，结和亲。十五年，楚王与秦、三晋、燕共伐齐，取淮北②。十六年，与秦昭王好会于鄢③。其秋，复与秦王会穰④。

【注释】①宛：楚邑，今河南南阳市。②淮北：今苏北地，原为楚地，为齐所索，公元前284年燕乐毅合五国（秦韩赵魏燕）之师破齐，楚乘机取回淮北。③鄢：楚鄢邑在今湖北宜城市。④穰：韩邑，此时为秦邑，在今河南邓州市西部。

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①，顷襄王闻，召而问之。对曰：“小臣之好射骐雁，罗②，小矢之发也，何足为大王道也。且称楚之大，因大王之贤，所弋非值此也。昔者三王以弋道德，五霸以弋战国。故秦、魏、燕、赵者，骐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③；邹、费、郯、邳者④，罗也。外其余则不足射者。见鸟六双⑤，以王何取？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夕之乐也⑥，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王朝张弓而射魏之大梁之南，加其右臂而径属之于韩，则中国之路绝而上蔡之郡坏矣⑦。还射圉之东⑧，解魏左肘而外击定陶，则魏之东外弃而大宋、方与二郡者举矣⑨。且魏断二臂，颠越矣；膺击郯国，大梁可得而有也。王綪缴兰台⑩，饮马西河，定魏大梁，此一发之乐也。若王之于弋诚好而不厌，则出宝弓，碆新缴⑪，射噣鸟于东海⑫，还盖长城以为防⑬，朝射东莒，夕发浿丘，夜加即墨，顾据午道⑭，则长城之东收而泰山之北举矣⑮。西结境与赵而北达于燕，三国布⑯，则从不待约而可成也。北游目于燕之辽东而南登望于越之会稽，此再发之乐也。若夫泗上十二诸侯⑰，左萦而右拂之，可一旦而尽也。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而顾病⑱，则秦魏之勇力屈矣⑲，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⑳。王出宝弓，碆新缴，涉塞㉑，而待秦之倦也，山东、河内可得而一也㉒。劳民休众，南面称王矣。故曰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㉓，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㉔，垂头中国㉕，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欲以激怒襄王，故对以此言。襄王因召与语，遂言曰：“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白公、子胥是也㉖。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㉗，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于是顷襄王遣使于诸侯，复为从，欲以伐秦。秦闻之，发兵来伐楚。

【注释】①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用弱弓射出用细线系的箭矢（微缴）而能射下候鸟大雁。归雁：北飞之雁。②骐雁：小雁。罗：小野鸟。③青首：小水鸟。④邹、费、郯、邳：古小国名。邹在今山东邹城市，费在今山东费县，郯在今山东郯城县，邳在今江苏邳州市。⑤见鸟六双：十二只鸟，喻上列十二国。⑥非特朝夕之乐：若楚射得秦魏等十二只鸟，岂止是一时的朝夕之乐。喻为万世之乐。⑦上蔡之郡：今河南上蔡县等地方。⑧圉：今河南杞县南。⑨大宋：宋都商丘。方与：在今山东鱼台县。⑩兰台：在今湖北钟祥市东部。⑪碆（bō）新缴：系上新绳。⑫噣鸟：有钩喙的大鸟，喻齐国。⑬还盖长城以为防：转身修整长城以为防御。⑭东莒：齐东疆，今山东莒县。浿丘：在今山东淄博市西。即墨：在今山东平度市南部。午道：齐之西疆。⑮长城：齐长城，西起山东平阴县，东至琅邪台入海，一千余里，此为齐御楚之长城。⑯三国：齐、韩、魏。布：即布翅，张开翅膀。此谓楚若灭魏齐韩而合从赵燕抗秦，如同猛禽展翅捕食小鸟。⑰泗上：泗水之上。⑱击赵而顾病：秦击赵反而受害。⑲秦魏之勇气屈矣：秦与魏互拼，双方都消耗了力量，精疲力竭了。⑳郦：在今河南内乡县东北。㉑：同“渑”，即河南渑池县，古代的军事要塞，可封锁秦的东进。㉒山东、河内：山东，即华山以东，泛指广大中原；河内，今河南黄河北岸地区。可得而一：可以统一了。㉓负海内而处：背靠瀚海而立国。指秦背靠西北大沙漠无后顾之忧。海：瀚海，即大沙漠。㉔膺击：当胸冲击，即正面冲击。韩魏当在秦的正面。㉕垂头中国：伸长脖子吞并中国。㉖今以匹夫有怨三句：今有血性的单个匹夫，为了报仇敢与万乘之君相拼，例如白公胜、伍子胥就是这样的人。㉗踊跃中野：活跃在中原。

楚欲与齐韩连和伐秦，因欲图周。周王赧使武公谓楚相昭子曰：“三国以兵割周郊地以便输，而南器以尊楚①，臣以为不然。夫弑共主②，臣世君③，大国不亲；以众胁寡，小国不附。大国不亲，小国不附，不可以致名实④。名实不得，不足以伤民⑤。夫有图周之声，非所以为号也⑥。”昭子曰：“乃图周则无之。虽然，周何故不可图也？”对曰：“军不五不攻，城不十不围。夫一周为二十晋⑦，公之所知也。韩尝以二十万之众辱于晋之城下，锐士死，中士伤⑧，而晋不拔。公之无百韩以图周，此天下之所知也。夫怨结于两周以塞邹鲁之心⑨，交绝于齐⑩，声失天下，其为事危矣⑪。夫危两周以厚三川，方城之外必为韩弱矣⑫。何以知其然也？西周之地，绝长补短，不过百里。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⑬。虽无攻之，名为弑君。然而好事之君，喜攻之臣，发号用兵，未尝不以周为终始。是何也？见祭器在焉⑭，欲器之至而忘弑君之乱。今韩以器之在楚，臣恐天下以器仇楚也。臣请譬之。夫虎肉臊，其兵利身，人犹攻之也。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必万于虎矣⑮。裂楚之地，足以肥国；诎楚之名，足以尊主。今子将以欲诛残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传器⑯，吞三翮六翼⑰，以高世主，非贪而何⑱？《周书》曰‘欲起无先’⑲，故器南则兵至矣⑳。”于是楚计辍不行㉑。

【注释】①南器以尊楚：器，指周之九鼎，南移于楚以尊崇楚国。②共主：周天子为天下之共主。③臣世君：臣服共主。臣，指楚。世君，即周天子，世世代代为天下共主。④致名实：既得名又得利。⑤伤民：动员民众。伤，使民做出牺牲。⑥夫有二句：只要蒙受吞周的名声，就不可以号召天下。⑦夫一周为二十晋：周虽小，因为天下共主，可以与二十个晋国相当。晋，指魏安邑。⑧锐士：第一线的冲锋兵。中士：第二线的预备队。⑨两周：东周在考王以后分为两国，号东、西周，均在洛阳地区。塞邹、鲁之心：使周之同姓邹、鲁两国闷塞，即结怨于邹、鲁。⑩绝交于齐：齐也将和楚绝交。⑪声失天下，其为事危矣：楚的恶名传遍天下，做事就危险了。⑫危两周以厚三川二句：楚灭两周，实际上增强了韩国，楚国方城之外的土地将为韩国所并，因楚灭周是越过韩国，必不能守，而实为韩取周。三川，指韩。为韩弱：被韩所侵占。弱：削弱，侵占。⑬肥国：增大国力。劲兵：增强兵力。⑭祭器：九鼎以及祭祀天地之礼器。⑮虎肉臊五句：老虎肉腥臊难吃，又有利爪防身，人们为了取虎皮还要攻杀它；如果野泽之麋披上虎皮，加之肉又好吃，那么攻杀麋的人将万倍于杀虎的人。虎皮喻祭器，楚灭周据有祭器，如同衣虎皮之麋，将遭到天下诸侯的攻击。⑯传器：传国之器九鼎。⑰三翮（hé）六翼：九鼎的足和耳。空足曰翮。⑱以高世主，非贪而何：楚欲据九鼎以高居于列国诸侯（世主）之上，不叫贪又叫什么呢？⑲欲起无先：想要有所作为，切莫居人之先，成为众矢之的。⑳故器南则兵至矣：九鼎南移于楚，伴随而来的战争将降临楚国。㉑计辍不行：收起计划不执行。

十九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①。二十年，秦将白起拔我西陵②。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③。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

二十三年，襄王乃收东地兵，得十余万，复西取秦所拔我江旁十五邑以为郡，拒秦。二十七年，使三万人助三晋伐燕。复与秦平，而入太子为质于秦。楚使左徒侍太子于秦④。

三十六年，顷襄王病，太子亡归。秋，顷襄王卒，太子熊元代立⑤，是为考烈王⑥。考烈王以左徒为令尹，封以吴⑦，号春申君。

【注释】①汉北地：汉水北岸之地。②西陵：今湖北宜昌市。③夷陵：楚先王墓，在西陵。白起破郢，烧夷陵，在公元前278年。④左徒：掌言议之官，位次令尹，为楚贵臣，此指春申君黄歇。⑤熊元：《索隐》曰：《世本》作“熊完”。⑥考烈王：公元前262年至前238年在位。⑦吴：原吴都，为越所并，楚灭越为楚邑，即今江苏省苏州市。

考烈王元年，纳州于秦以平。是时楚益弱。

六年，秦围邯郸，赵告急楚，楚遣将军景阳救赵。七年，至新中①。秦兵去。十二年，秦昭王卒，楚王使春申君吊祠于秦。十六年，秦庄襄王卒，秦王赵政立②。二十二年，与诸侯共伐秦，不利而去。楚东徙都寿春③，命曰郢。

【注释】①新中：魏邑，宁新中，秦更名安阳，即今河南安阳市。②赵政：秦始皇嬴政，因生于赵，史称赵政。③寿春：今安徽寿县。

二十五年，考烈王卒，子幽王悍立①。李园杀春申君②。幽王三年，秦、魏伐楚。秦相吕不韦卒。九年，秦灭韩。十年，幽王卒，同母弟犹代立，是为哀王③。哀王立二月余，哀王庶兄负刍之徒袭杀哀王而立负刍为王④。是岁，秦虏赵王迁。

王负刍元年⑤，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二年，秦使将军伐楚，大破楚军，亡十余城⑥。三年，秦灭魏。四年，秦将王翦破我军于蕲⑦，而杀将军项燕⑧。

楚都的变迁

五年，秦将王翦、蒙武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灭楚名为郡云。

【注释】①幽王：公元前237年至前229年在位。②李园杀春申君：李园，考烈王妃兄，幽王舅父，杀春申君事详《春申君列传》。③哀王：公元前228年在位。④楚王负刍：公元前227年至前223年在位。楚灭。⑤王负刍元年：在公元前227年。⑥亡：丧失。⑦蕲：在今安徽宿州市。⑧杀将军项燕：楚将军项燕，项羽祖父，领兵抗秦，为秦将王翦所杀。秦始皇本纪载，项燕兵败自杀，当是为王翦围逼而自杀。

太史公曰：楚灵王方会诸侯于申①，诛齐庆封②，作章华台，求周九鼎之时③，志小天下；及饿死于申亥之家，为天下笑。操行之不得④，悲夫！势之于人也⑤，可不慎与？弃疾以乱立⑥，嬖淫秦女⑦，甚乎哉，几再亡国⑧！

【注释】①楚灵王方会诸侯于申：楚灵王三年（前538年）会诸侯于申，骄矜自大，辱越大夫常寿过，杀蔡大夫观起。从此，无年不征，无岁不战，国人苦役而怨之。②诛齐庆封：庆封，齐大夫，他助崔杼弑杀庄公，后奔吴，吴封于朱方。楚灵王欲称霸诸侯，会诸侯于申伐吴，围朱方杀庆封。③求周九鼎：楚灵王十一年（前530年）进驻楚国东界乾溪（在今安徽亳州市境）伐吴，并欲遣使至周求九鼎。④操行不得：楚灵王杀其兄子而自立，没有好下场。⑤势：权势，指王位。⑥弃疾以乱立：弃疾，即楚平王，楚共王少子。他趁公子比与公子皙杀灵王太子禄的混乱时机，自称灵王返国，诈杀两公子而自立，是为平王。⑦嬖淫秦女：楚平王纳太子建之妻，导致后来伍子胥出亡吴，吴师入郢之变。楚国的这次祸乱，萌于平王之纳淫秦女。⑧几再亡国：差不多再次有亡国之祸。第一次指灵王杀蔡大夫观起，其子观从奔吴，劝吴王伐楚，而有公子比夺位之变。第二次即平王嬖淫秦女杀伍奢，其子伍员奔吴，佐吴伐楚，遂破郢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