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齐是周初功臣太公吕尚的封国，在今山东北部地区。春秋时齐逐渐强大，扩展领土，成为东方大国，在桓公时称霸诸侯。桓公称霸，得力于任用贤臣管仲。桓公不记管仲射钩之仇，委以国政，气度何等宽广；但他功成之后，却日益骄矜，晚年尤为昏愦，任用小人，终于导致了齐国之乱，霸权丧失，再也没有中兴。齐桓公善始而不善终，岂止令人惋惜，而更发人深思。桓公称霸始末，为本篇重笔，太史公有深意存焉。吕尚于周武王十二年（前1065年）受封，三十二传至康公二十六年（前379年）亡于田氏，享国686年，世系承传如次：

太公望吕尚者①，东海上人。其先祖尝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际封于吕，或封于申②，姓姜氏。夏商之时，申、吕或封枝庶子孙③，或为庶人④，尚其后苗裔也。本姓姜氏，从其封姓，故曰吕尚。

【注释】①太公望吕尚：太公望姜尚，姓姜，名尚，字子牙，因祖先虞夏之际封于吕，故吕为氏，又名尚。姜尚辅周文王称伯，佐武王灭商，是周初开国功臣之一，封于齐。太公望是周文王给他的称号，武王尊为师尚父。②吕、申：两地名，分别在今河南省南阳市西、市北。③枝庶：支庶，宗族旁出的支派。④庶人：庶民百姓。

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①，以渔钓干周西伯②。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彨③，非虎非罴④；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悦，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⑤。

【注释】①年老矣：《荀子君道篇》载，姜尚遇文王时，年已七十有二，牙已脱落。②干：求取。周西伯：即周文王姬昌。③彨：异本古作“螭”，大爬虫类动物，传说中无角的龙。④罴（pí）：兽名，亦名马熊。⑤师：太师，统率军队之最高长官。

或曰，太公博闻①，尝事纣。纣无道②，去之。游说诸侯，无所遇，而卒西归周西伯。或曰，吕尚处士③，隐海滨。周西伯拘羑里④，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闻西伯贤，又善养老⑤，盍往焉”。三人者为西伯求美女奇物，献之于纣，以赎西伯。西伯得以出，返国⑥。言吕尚所以事周虽异，然要之为文武师。

【注释】①博闻：见闻广博。②纣无道：殷纣王暴虐无德。③处士：不任仕宦的贤士。④羑（yǒu）里：古邑名，在今河南汤阴县北。⑤养老：古礼，国家对老而贤的人按时享以酒食敬礼，称为养老。⑥返国：西伯回到本国。

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①，其事多兵权与奇计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周西伯政平，及断虞芮之讼③，而诗人称西伯受命曰文王。伐崇、密须、犬夷④，大作丰邑⑤。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太公之谋计居多。

【注释】①阴谋修德以倾商政：暗中修德以颠覆商政权。②其事：暗中修德之事，即暗中修德的内容，其中有许多是用兵权谋与奇计。③虞芮：两古国名，在今陕西陇县东。虞芮之讼，事详《周本纪》。④崇、密须、犬夷：古国名，崇国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密须在今甘肃灵台县西，犬夷在今陕西凤翔县北。⑤丰邑：在陕西西安市东。

文王崩，武王即位。九年，欲修文王业，东伐以观诸侯集否①。师行，师尚父左杖黄钺②，右把白旄以誓，曰：“苍兕苍兕③，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盟津④。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也。”武王曰：“未可。”还师，与太公作此《太誓》。

【注释】①东伐句：东向伐纣，以观看诸侯的向（集）背（否），也就是进行一次伐纣的总演习。②杖：执持。③苍兕：传说的水兽名，有九个头，用为主舟楫的官名。④盟津：又作孟津，黄河渡口名，在今河南孟津县东。

居二年，纣杀王子比干，囚箕子。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唯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十一年正月甲子，誓于牧野①，伐商纣。纣师败绩。纣返走，登鹿台②，遂追斩纣。明日，武王立于社，群公奉明水③，卫康叔封布采席④，师尚父牵牲，史佚策祝⑤，以告神讨纣之罪。散鹿台之钱，发巨桥之粟⑥，以振贫民。封比干墓，释箕子囚。迁九鼎，修周政，与天下更始。师尚父谋居多。

【注释】①牧野：古地名，在今河南淇县南，殷都朝歌的远郊区。②鹿台：朝歌城内的一座大型建筑物。③明水：用鉴在月下取得的明洁之水。④布：铺展。⑤策祝：诵读祭天之文。⑥巨桥：仓库名，在今河南淇县。

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师尚父于齐营丘①。东就国，道宿行迟②。逆旅之人曰：“吾闻时难得而易失。客寝甚安，殆非就国者也。”太公闻之，夜衣而行，黎明至国。莱侯来伐，与之争营丘。营丘边莱③。莱人，夷也，会纣之乱而周初定，未能集远方，是以与太公争国。

【注释】①营丘：在今山东昌乐县东南。②道宿行迟：行进途中宿息，行动迟缓。③莱：古国名，即莱夷，在今山东半岛东部，后为齐所并。莱夷都邑，在今山东莱州市。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①，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叛周②，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③：“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④，北至无棣⑤，五侯九伯，实得征之。”齐由此得征伐，为大国。都营丘。

【注释】①简其礼：依其民俗而简化繁琐的周礼。②淮夷：淮河流域的夷人。③召康公：召公姬爽。④穆陵：在今山东临朐县南。⑤无棣：在今山东无棣县北。

盖太公之卒百有余年，子丁公吕伋立。丁公卒，子乙公得立。乙公卒，子癸公慈母立。癸公卒，子哀公不辰立。

哀公时，纪侯谮之周①，周烹哀公而立其弟静，是为胡公。胡公徙都薄姑②，而当周夷王之时。

哀公之同母少弟山怨胡公，乃与其党率营丘人袭攻杀胡公而自立，是为献公。献公元年，尽逐胡公子，因徙薄姑都，治临淄③。

九年，献公卒，子武公寿立。武公九年，周厉王出奔，居彘④。十年⑤，王室乱，大臣行政，号曰“共和”。二十四年⑥，周宣王初立。

二十六年，武公卒，子厉公无忌立⑦。厉公暴虐，故胡公子复入齐，齐人欲立之，乃与攻杀厉公。胡公子亦战死。齐人乃立厉公子赤为君，是为文公⑧，而诛杀厉公者七十人。

文公十二年卒，子成公脱立⑨。成公九年卒，子庄公购立⑩。

庄公二十四年，犬戎杀幽王，周东徙雒⑪。秦始列为诸侯。五十六年，晋弑其君昭侯。

六十四年，庄公卒，子釐公禄甫立⑫。

釐公九年，鲁隐公初立。十九年，鲁桓公弑其兄隐公而自立为君。

二十五年，北戎伐齐。郑使太子忽来救齐，齐欲妻之。忽曰：“郑小齐大，非我敌”⑬。遂辞之。

三十二年，釐公同母弟夷仲年死。其子曰公孙无知，釐公爱之，令其秩服奉养比太子。

三十三年，釐公卒，太子诸儿立，是为襄公⑭。

【注释】①纪侯：纪国之君。纪，在今山东寿光市南。②薄姑：在今山东博兴县东北。③临淄：在今山东淄博市临淄区北。④彘：在今山西霍州市。⑤十年：齐献公十年，当西共和新政元年，在公元前841年。⑥二十四年：齐献公二十四年，当周宣王元年，在公元前827年。⑦厉公无忌：公元前816年在位。⑧文公：公元前815年至前804年在位。⑨成公：公元前803年至前795年在位。⑩庄公：公元前794年至前731年在位。⑪雒：东周都城，在今河南洛阳市。⑫釐公：公元前730年至前638年在位。⑬郑小齐大二句：郑国小，齐国大，两国通婚不是门当户对。敌，匹对。⑭襄公：公元前697年至前686年在位。

襄公元年，始为太子时，尝与无知斗，及立，黜无知秩服，无知怨。

四年，鲁桓公与夫人如齐①。齐襄公故尝私通鲁夫人。鲁夫人者，襄公女弟也，自釐公时嫁为鲁桓公妇，及桓公来而襄公复通焉。鲁桓公知之，怒夫人，夫人以告齐襄公。齐襄公与鲁君饮，醉之，使力士彭生抱上鲁君车，因拉杀鲁桓公②，桓公下车则死矣。鲁人以为让③，而齐襄公杀彭生以谢鲁④。

八年，伐纪⑤，纪迁去其邑。

【注释】①如齐：到齐国去。②拉杀：用力迫压折骨而死。③让：责问。④谢鲁：向鲁国赔罪。⑤纪：古国名，在今山东寿光市。

十二年。初，襄公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①，瓜时而往，及瓜而代②。往戍一岁，卒瓜时而公弗为发代。或为请代，公弗许。故此二人怒，因公孙无知谋作乱。连称有从妹在公宫③，无宠，使之间襄公④，曰“事成以女为无知夫人”。冬十二月，襄公游姑棼⑤，遂猎沛丘⑥。见彘⑦，从者曰“彭生”。公怒，射之，彘人立而啼。公惧，坠车伤足，失屦。返，而鞭主屦者茀三百。茀出宫。而无知、连称、管至父等闻公伤，乃遂率其众袭宫。逢主屦茀，茀曰：“且无入惊宫，惊宫未易入也。”无知弗信，茀示之创，乃信之。待宫外，令茀先入。茀先入，即匿襄公户间⑧。良久，无知等恐，遂入宫。茀反与宫中及公之幸臣攻无知等，不胜，皆死。无知入宫，求公不得。或见人足于户间，发视，乃襄公，遂弑之，而无知自立为齐君。

【注释】①葵丘：在今山东淄博市西。②瓜时而往，及瓜而代：今年瓜熟时往戍，明年瓜熟时派人接替。③从妹：堂妹。④间：暗中侦伺报告。⑤姑棼：薄姑。⑥沛丘：《左传》作贝丘，在今山东博兴县南。⑦彘：野彘。⑧即匿襄公户间：茀将襄公藏在户的空隙处。

桓公元年春①，齐君无知游于雍林②。雍林人尝有怨无知，及其往游，雍林人袭杀无知，告齐大夫曰：“无知弑襄公自立，臣谨行诛。唯大夫更立公子之当立者，唯命是听。”

【注释】①桓公：齐桓公小白，襄公之弟，公元前685至前643年在位，是春秋时代第一个霸主。②雍林：邑名，不详。此云雍林人杀无知。《秦本纪》作“齐雍廪杀无知”，与《左传》同。司马迁两传存疑。雍廪，人名，为渠丘大夫，渠丘即葵丘。雍林或在葵丘附近。

初，襄公之醉杀鲁桓公，通其夫人，杀诛数不当①，淫于妇人，数欺大臣，群弟恐祸及，故次弟纠奔鲁。其母鲁女也。管仲、召忽傅之②。次弟小白奔莒③，鲍叔傅之④。小白母，卫女也，有宠于釐公。小白自少好善大夫高奚。及雍林人杀无知，议立君，高、国先阴召小白于莒⑤。鲁闻无知死，亦发兵送公子纠，而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带钩⑥。小白佯死，管仲使人驰报鲁。鲁送纠者行益迟，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高奚立之⑦，是为桓公。

【注释】①数（shuò）：屡次，多次。②召忽：齐大人。③莒：古国名，在今山东莒县。④鲍叔：鲍叔牙，齐大夫，力荐管仲佐齐桓公。⑤高、国：齐国两家世卿。按：高、国二氏受周天子命，为齐国世卿。⑥小白：姜小白，齐襄公之弟，后来的齐桓公。⑦高奚：齐国大夫。

桓公之中钩，佯死以误管仲，已而载温车中驰行①，亦有高、国内应，故得先入立，发兵拒鲁。秋，与鲁战于乾时②，鲁兵败走，齐兵掩绝鲁归道。齐遗鲁书曰：“子纠，兄弟，弗忍诛，请鲁自杀之。召忽、管仲，仇也，请得而甘心醢之。不然，将围鲁。”鲁人患之，遂杀子纠于笙渎③。召忽自杀，管仲请囚。桓公之立，发兵攻鲁，心欲杀管仲。鲍叔牙曰：“臣幸得从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无以增君。君将治齐，即高奚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国国重，不可失也。”于是桓公从之。乃佯为召管仲欲甘心，实欲用之。管仲知之，故请往。鲍叔牙迎受管仲，及堂阜而脱桎梏④，斋祓而见桓公⑤。桓公厚礼以为大夫，任政。

桓公既得管仲，与鲍叔、隰朋、高奚修齐国政⑥，连五家之兵⑦，设轻重鱼盐之利⑧，以赡贫穷，禄贤能⑨，齐人皆悦。

【注释】①温车：又名辒凉车，一种封闭严密而又有通风设备的卧车。后世作为丧车的专名。②乾时：地名，在今淄博市西南。③笙渎：《左传》作“生窦”，鲁地名，在今山东菏泽市北。④堂阜：齐邑名，在今山东蒙阴县西北。桎梏：刑具。⑤斋祓：沐浴更衣，使身清洁谓之斋；举行祈福的祭祀谓之祓。⑥隰（xí）朋：齐大夫，主外交。⑦五家之兵：管仲治齐规定的户籍编制，五家为一轨，十轨为一里，四里为一连，十连为一乡，并依此编制军队。⑧轻重：国家权衡钱谷贵贱所采取的均衡经济政策，如调盈济虚，平衡物价，抑制兼并等。⑨禄：录用。

二年，伐灭郯①，郯子奔莒。初，桓公亡时，过郯，郯无礼，故伐之。

五年，伐鲁，鲁将师败。鲁庄公请献遂邑以平②，桓公许，与鲁会柯而盟③。鲁将盟，曹沬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④，曰：“返鲁之侵地！”桓公许之。已而曹沬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后悔，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沬。管仲曰：“夫劫许之而背信杀之，愈一小快耳，而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与曹沬三败所亡地于鲁。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七年，诸侯会桓公于甄⑤，而桓公于是始霸焉。

十四年，陈厉公子完，号敬仲，来奔齐。齐桓公欲以为卿，让；于是以为工正⑥。田成子常之祖也。

【注释】①郯：《左传》作“谭”。郯、谭是两国，郯在今山东省郯城县西南，谭在今山东省济南市东南。谭在要冲上，故齐桓公所灭为谭，“郯”字系音误。②鲁庄公：鲁国国君，公元前693年至前662年在位。遂邑：鲁邑，在今山东省宁阳县西北。③柯：齐邑，在今山东阳谷县东北。④曹沬（mèi）：鲁将，事详《刺客列传》。坛：土筑的高台，用于祭祀、盟会。⑤甄：《左传》作“鄄”，卫邑，在今山东鄄城县西北。⑥工正：百工之长。

二十三年，山戎伐燕①，燕告急于齐。齐桓公救燕，遂伐山戎，至于孤竹而还②。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如成康之时③。诸侯闻之，皆从齐。

【注释】①山戎：又称北狄，居今河北省迁安市一带。②孤竹：古国名，在今河北卢龙县。③成康之时：西周成王、康王之时，天下最盛，四十余年不用刑罚。

二十七年，鲁滑公母曰哀姜，桓公女弟也。哀姜淫于鲁公子庆父，庆父弑湣公，哀姜欲立庆父，鲁人更立釐公。桓公召哀姜，杀之。

二十八年，卫文公有狄乱，告急于齐。齐率诸侯城楚丘而立卫君①。

二十九年，桓公与夫人蔡姬戏船中。蔡姬习水，荡公②，公惧，止之，不止，出船，怒，归蔡姬，弗绝③。蔡亦怒，嫁其女。桓公闻而怒，兴师往伐。

【注释】①城楚丘：筑楚丘城。卫邑，在今河南滑县东。②荡公：蔡姬（蔡穆侯之妹）故意摇荡舟船，夫妻玩笑。③弗绝：未断绝夫妻关系。

三十年春，齐桓公率诸侯伐蔡，蔡溃。遂伐楚。楚成王兴师问曰①：“何故涉吾地？”管仲对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②，若实征之③，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④，东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无棣。楚贡包茅不入⑤，王祭不具⑥，是以来责。昭王南征不复，是以来问。”楚王曰：“贡之不入，有之，寡人罪也，敢不共乎！昭王之出不复，君其问之水滨⑦。”齐师进次于陉⑧。夏，楚王使屈完将兵捍齐，齐师退次召陵。桓公矜屈完以其众。屈完曰：“君以道则可；若否，则楚方城以为城⑨，江、汉以为沟⑩，君安能进乎？”乃与屈完盟而去。过陈，陈袁涛涂诈齐⑪，令出东方，觉。秋，齐伐陈。是岁，晋杀太子申生。

【注释】①楚成王：名恽，前671年至前625年在位。蔡附于楚国。②五侯九伯：泛指天下诸侯。五侯，周封五等之爵，公、侯、伯、子、男。九伯，九州之长。③若：汝，你，指齐国。④履：践踏，即征伐的范围。⑤包茅：成捆的菁茅，用以滤酒。⑥王祭不具：楚不贡茅，使周王的祭祀礼物不完备。⑦问之水滨：周昭王南巡死于汉水中，楚不承担此责任，故云“问之水滨”。⑧次：军队临时驻扎。陉（xíng）：楚地名，在楚召陵之南。召陵在今河南漯河市东。⑨方城：山名，在今河南叶县南。⑩江、汉以为沟：以长江、汉水为护城河。⑪陈：周初所封舜后诸侯国，都宛丘（在今河南淮阳县），事详《陈杞世家》。陈大夫袁涛涂不愿齐军经陈回国，避免烦扰而建议齐军经东方沿海回国。

齐桓公称霸与昭陵之盟

三十五年夏，会诸侯于葵丘①。周襄王使宰孔赐桓公文武胙、彤弓矢、大路②，命无拜。桓公欲许之，管仲曰“不可”，乃下拜受赐。秋，复会诸侯于葵丘，益有骄色。周使宰孔会。诸侯颇有叛者。晋侯病，后，遇宰孔。宰孔曰：“齐侯骄矣，弟无行③。”从之。是岁，晋献公卒，里克杀奚齐、卓子，秦穆公以夫人入公子夷吾为晋君。桓公于是讨晋乱，至高梁④，使隰朋立晋君，还。

【注释】①葵丘：此葵丘非齐邑葵丘，为宋邑，在今河南兰考县东。②文武胙：祭祀文王、武王的祭肉。周王赐诸侯文武胙是一种尊奖的礼仪。彤弓矢：朱红色的弓和箭，周王授予诸侯征讨之权，则赐彤弓矢。大路：天子坐车。③弟无行：不必去赴会了。弟：通“第”，但，只。④高梁：晋邑，在今山西临汾市东北。

是时周室微，唯齐、楚、秦、晋为强。晋初与会，献公死，国内乱。秦穆公辟远①，不与中国会盟。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夷狄自置②。唯独齐为中国会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诸侯宾会。于是桓公称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③；北伐山戎、离枝④、孤竹；西伐大夏⑤，涉流沙⑥；束马悬车登太行⑦，至卑耳山而还⑧。诸侯莫违寡人。寡人兵车之会三⑨，乘车之会六⑩，九合诸侯，一匡天下⑪。昔三代受命，有何以异于此乎？吾欲封泰山，禅梁父。”管仲固谏，不听；乃说桓公以远方珍怪物至乃得封，桓公乃止。

【注释】①辟远：避远，偏远。②夷狄自置：言楚以夷狄之俗治国，不预中原事。③熊山：熊耳山，在今河南卢氏县南。④离枝：令支，古国名，在今河北迁安市西部。⑤大夏：地名，即大原，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南。⑥流沙：西方沙漠地区。⑦束马悬车句：系马停车于太行山。⑧卑耳山：在今山西平陆县西北。⑨兵车之会三：征讨别国的会盟为兵车之会。据《左传》载：鲁庄公十三年（前681年），会北杏以平宋乱；鲁僖公四年（前656年），会诸侯侵蔡伐楚；六年，伐郑，围新城。⑩乘车之会六：友好之会有六次，《左传》载：鲁庄公十四年会于鄄，十五年又会鄄，十六年会盟于幽，鲁僖公五年会于首止，八年会盟于洮，九年会盟于葵丘。⑪一匡天下：定周襄王为太子。

三十八年，周襄王弟带与戎、翟合谋伐周①，齐使管仲平戎于周。周欲以上卿礼管仲，管仲顿首曰：“臣陪臣②，安敢！”三让，乃受下卿礼以见。三十九年，周襄王弟带来奔齐。齐使仲孙请王，为带谢③。襄王怒，弗听。

【注释】①戎、翟：翟，通“狄”。戎狄，居于洛阳附近的少数民族。②陪臣：臣之臣为陪臣，即诸侯大夫对天子的自称。诸侯大夫之家臣对诸侯亦称陪臣。③为带谢：替叔带向周襄王赔罪讲情。

四十一年，秦穆公虏晋惠公，复归之①。是岁，管仲、隰朋皆卒。管仲病，桓公问曰：“群臣谁可相者？”管仲曰：“知臣莫如君。”公曰：“易牙如何？”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如何？”对曰：“背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竖刀如何？”对曰：“自宫以适君，非人情，难亲。”管仲死，而桓公不用管仲言，卒近用三子②，三子专权。

四十二年，戎伐周，周告急于齐，齐令诸侯各发卒戍周。是岁，晋公子重耳来，桓公妻之。

【注释】①四十一年三句：齐桓公四十一年，即前645年，秦晋韩原大战，秦穆公虏晋惠公，秦穆公夫人晋惠公姐讲情，秦晋媾和，晋惠公获释返国。②三子：易牙、开方、竖刁三人。易牙善调味，曾烹子以献桓公。开方，卫国太子，背亲以事桓公。竖刁自宫以事桓公。三人所为不近人情，小人也。(www.daowen.com)

四十三年。初，齐桓公之夫人三：曰王姬、徐姬、蔡姬，皆无子。桓公好内①，多内宠，如夫人者六人，长卫姬，生无诡；少卫姬，生惠公元；郑姬，生孝公昭；葛嬴，生昭公潘；密姬，生懿公商人；宋华子，生公子雍。桓公与管仲属孝公于宋襄公，以为太子。雍巫有宠于卫共姬②，因宦者竖刁以厚献于桓公，亦有宠，桓公许之立无诡。管仲卒，五公子皆求立。冬十月乙亥，齐桓公卒。易牙入，与竖刁因内宠杀群吏③，而立公子无诡为君。太子昭奔宋。

【注释】①好内：好女色。②雍巫：易牙。③内宠：此指无诡之母长卫姬。群吏：齐之众大夫。

桓公病，五公子各树党争立。及桓公卒，遂相攻，以故宫中空，莫敢棺①。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十二月乙亥②，无诡立，乃棺，讣。辛巳夜③，敛殡④。

【注释】①宫中空：宫中无主，故无人敢收殓桓公之尸于棺中。②乙亥：十二月初八日。③辛巳：十二月十四日。④敛：通“殓”，尸衣下棺。殡：已殓而未葬。

桓公十有余子，要其后立者五人①：无诡立三月死，无谥；次孝公；次昭公；次懿公；次惠公。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诸侯兵送齐太子昭而伐齐。齐人恐，杀其君无诡。齐人将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②，太子走宋，宋遂与齐人四公子战。五月，宋败齐四公子师而立太子昭，是为齐孝公③。宋以桓公与管仲属之太子，故来征之。以乱故，八月，乃葬齐桓公。

六年春，齐伐宋，以其不同盟于齐也。夏，宋襄公卒。七年，晋文公立。

十年，孝公卒，孝公弟潘因卫公子开方杀孝公子而立潘，是为昭公④。昭公，桓公子也，其母曰葛嬴。

【注释】①要：总计。②徒：党与。③齐孝公：公元前642年至633年在位。④昭公：公元前632年至前613年在位。

昭公元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①，而会诸侯践土②，朝周，天子使晋称伯。六年，翟侵齐。晋文公卒。秦兵败于殽③。十二年，秦穆公卒。

十九年五月，昭公卒，子舍立为齐君。舍之母无宠于昭公，国人莫畏。昭公之弟商人以桓公死争立而不得，阴交贤士，附爱百姓，百姓悦。及昭公卒，子舍立，孤弱，即与众十月即墓上弑齐君舍，而商人自立，是为懿公④。懿公，桓公子也，其母曰密姬。

懿公四年春。初，懿公为公子时，与丙戎之父猎，争获不胜，及即位，断丙戎父足，而使丙戎仆。庸职之妻好⑤，公纳之宫，使庸职骖乘。五月，懿公游于申池⑥，二人浴，戏。职曰：“断足子！”戎曰：“夺妻者！”二人俱病此言，乃怨。谋与公游竹中，二人弑懿公车上，弃竹中而亡去。

懿公之立，骄，民不附。齐人废其子而迎公子元于卫，立之，是为惠公⑦。惠公，桓公子也。其母卫女，曰少卫姬，避齐乱，故在卫。

惠公二年，长翟来⑧，王子城父攻杀之⑨，埋之于北门。晋赵穿弑其君灵公。

十年，惠公卒，子顷公无野立⑩。初，崔杼有宠于惠公，惠公卒，高、国畏其逼也，逐之，崔杼奔卫。

【注释】①城濮：卫地名，公元前632年晋楚争霸决战处，在今山东鄄城县西南。②践土：在今河南郑州市西北。③殽：山名，在今河南洛宁县西北，为秦岭东段支脉。④懿公：公元前612年至前609年在位。⑤庸职：人名，为懿公骖乘。好：貌美。⑥申池：齐国滨海之渊。⑦惠公：公元前608年至前599年在位。⑧长翟：高个子狄人，即巨狄人。⑨王子城父：齐大夫，著名军事家，在《史记·律书》中与孙武并列，由于史家缺载，事迹不显。⑩顷公：公元前598年至前582年在位。

顷公元年，楚庄王强，伐陈；二年，围郑，郑伯降，已复国郑伯。

六年春，晋使郤克于齐，齐使夫人帷中而观之。郤克上，夫人笑之①。郤克曰：“不是报，不复涉河②！”归，请伐齐，晋侯弗许。齐使至晋，郤克执齐使者四人河内，杀之。八年，晋伐齐，齐以公子强质晋，晋兵去。十年春，齐伐鲁、卫。鲁、卫大夫如晋请师，皆因郤克③。晋使郤克以车八百乘为中军将，士燮将上军，栾书将下军，以救鲁、卫，伐齐。六月壬申，与齐侯兵合靡笄下④。癸酉，阵于鞌⑤。逄丑父为齐顷公右⑥。顷公曰：“驰之，破晋军会食⑦。”射伤郤克，流血至履。克欲还入壁，其御曰：“我始入，再伤，不敢言疾，恐惧士卒⑧，愿子忍之。”遂复战。战，齐急，丑父恐齐侯得，乃易处⑨，顷公为右，车絓于木而止⑩。晋小将韩厥伏齐侯车前，曰“寡君使臣救鲁、卫”，戏之。丑父使顷公下取饮，因得亡，脱去，入其军。晋郤克欲杀丑父。丑父曰：“代君死而见戮，后人臣无忠其君者矣。”克舍之，丑父遂得亡归齐。于是晋军追齐至马陵⑪。齐侯请以宝器谢，不听；必得笑克者萧桐叔子⑫，令齐东亩⑬。对曰：“叔子，齐君母。齐君母亦犹晋君母，子安置之？且子以义伐而以暴为后，其可乎？”于是乃许，令返鲁、卫之侵地。

十一年，晋初置六卿⑭，赏鞍之功。齐顷公朝晋，欲尊王晋景公，晋景公不敢受，乃归。归而顷公弛苑囿⑮，薄赋敛，振孤问疾，虚积聚以救民，民亦大悦。厚礼诸侯。竟顷公卒，百姓附，诸侯不犯。

十七年，顷公卒，子灵公环立⑯。

【注释】①郤克：晋大夫，使于齐，因其脚跛，上台阶时姿势可笑，齐顷公之母萧桐叔子从幕帐中窥伺，忍不住笑起来。②不是报，不复涉河：郤克见齐使妇人偷看而笑，所以说：“此仇不报，不再渡河。”③皆因郤克：鲁、卫之使皆知郤克仇齐，故都走他的门子。④靡笄：山名，即今山东济南市千佛山。⑤癸酉：鲁成公二年（前589年）的六月十七日。鞌（ān）：齐地名，即历下，在今济南市西。⑥右：车右，即骖乘。古制，一车三人，尊者在左，御者在中，保镖即骖乘在右。作战时尊者居中。⑦会食：聚餐庆功。⑧恐惧士卒：恐怕损伤士兵的士气。⑨易处：交换座位，逄丑父自代齐顷公。⑩车絓于木而止：车被树枝挂住不能前进。⑪马陵：应作马陉，齐地名，在今山东青州市西南。⑫萧桐叔子：萧桐叔之子，即齐顷公母。萧桐叔，齐顷公无野的外祖父。⑬令其东亩：使齐陇亩东行，即大道东行，便于晋军车马东行，这是迫使齐为附属国的政治条款，齐拒绝接受。⑭初置六卿：上文言晋已有三军，今又扩新三军，共为六军。六军主将为晋六卿。⑮弛苑囿：开放苑囿令民耕种。⑯灵公：公元前581年至前554年在位。

灵公九年，晋栾书弑其君厉公。十年，晋悼公伐齐，齐令公子光质晋。十九年，立子光为太子，高厚傅之①，令会诸侯盟于钟离②。二十七年，晋使中行献子伐齐。齐师败，灵公走入临淄。晏婴止灵公，灵公弗从。曰：“君亦无勇矣！”晋兵遂围临淄，临淄城守不敢出，晋焚郭中而去。

二十八年，初，灵公取鲁女，生子光，以为太子。仲姬，戎姬③。戎姬嬖④，仲姬生子牙，属之戎姬。戎姬请以为太子，公许之。仲姬曰：“不可。光之立，列于诸侯矣⑤，今无故废之，君必悔之。”公曰：“在我耳。”遂东太子光⑥，使高厚傅牙为太子。灵公疾，崔杼迎故太子光而立之，是为庄公⑦。庄公杀戎姬。五月壬辰，灵公卒，庄公即位，执太子牙于句窦之丘⑧，杀之。八月，崔杼杀高厚。晋闻齐乱，伐齐，至高唐⑨。

【注释】①高厚：齐国大夫，为齐灵公太子光之太傅。②钟离：古小国名，在今安徽凤阳县东。③仲姬、戎姬：齐灵公之诸姬。④嬖：宠幸。⑤列于诸侯：公子光数从诸侯会盟，已列名于诸侯盟约之上。⑥遂东太子光：于是将太子光放逐在东方。⑦庄公：公元前553年至前548年在位。⑧句窦之丘：谷丘，山名，在今山东菏泽市北。⑨高唐：邑名，即今山东高唐县。

庄公三年，晋大夫栾盈奔齐①，庄公厚客待之。晏婴、田文子谏，公弗听。四年，齐庄公使栾盈间入晋曲沃为内应②，以兵随之，上太行，入孟门③。栾盈败，齐兵还，取朝歌④。

【注释】①栾盈：《晋世家》作“栾逞”，“盈”与“逞”，古韵相通。②间入：秘密进入。《左传》载，晋嫁女于吴，齐庄公致送妾媵，用蓬车载送栾盈及士混在妾媵队中进入曲沃。曲沃：栾盈之邑，距晋都翼邑一百余里，在今山西闻喜县东。③孟门：在太行山东。④朝歌：在今河南淇县。

六年，初，棠公妻好①，棠公死，崔杼取之。庄公通之，数如崔氏，以崔杼之冠赐人。侍者曰：“不可。”崔杼怒，因其伐晋，欲与晋合谋袭齐而不得间。庄公尝笞宦者贾举，贾举复侍，为崔杼间公以报怨②。五月，莒子朝齐，齐以甲戌飨之③。崔杼称病不视事。已亥④，公问崔杼病，遂从崔杼妻。崔杼妻入室，与崔杼自闭户不出，公拥柱而歌⑤。宦者贾举遮公从官而入⑥，闭门，崔杼之徒持兵从中起。公登台而请解，不许；请盟，不许；请自杀于庙，不许。皆曰：“君之臣杼疾病，不能听命。近于公宫。陪臣争趣有淫者⑦，不知二命。”公逾墙，射中公股，公反坠，遂弑之。晏婴立崔杼门外⑧，曰：“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己亡，非其私暱，谁敢任之⑨！”门开而入，枕公尸而哭，三踊而出。人谓崔杼：“必杀之。”崔杼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⑩。”

【注释】①棠公：棠邑大夫。②间公：暗中侦伺杀齐庄公的机会。③甲戌：五月十六日。④乙亥：五月十七日。⑤庄公拥柱而歌：齐庄公抱着庭柱唱歌挑逗崔杼妻。⑥遮公从官：拦截庄公的随从留在大门外。⑦陪臣句：陪臣们快去捉拿淫乱的人。崔杼家臣对齐庄公自称陪臣。⑧晏婴立崔杼门外：晏婴闻难而至崔杼之门。⑨曰：主语为晏婴。晏婴说，君若为国事而死，臣子应追随而死，若是为自己私事而丧生，除近臣之外，臣子不应随君而死。故晏子只是成礼而去。⑩舍之得民：释放晏子，可得民心。

丁丑①，崔杼立庄公异母弟杵臼，是为景公②。景公母，鲁叔孙宣伯女也。景公立，以崔杼为右相，庆封为左相③。二相恐乱起，乃与国人盟曰④：“不与崔庆者死⑤！”晏子仰天曰：“婴所不获⑥，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从！”不肯盟。庆封欲杀晏子，崔杼曰：“忠臣也，舍之。”齐太史书曰“崔杼弑庄公”，崔杼杀之。其弟复书，崔杼复杀之。少弟复书，崔杼乃舍之。

【注释】①丁丑：五月十九日。②景公：公元前547年至前490年在位。③庆封：齐国大夫。④国人：居于国都的人。⑤与（yù）：赞成，拥戴。⑥不：读“否”，此指不与崔杼、庆封同盟。

景公元年，初，崔杼生子成及强，其母死，取东郭女，生明。东郭女使其前夫子无咎与其弟偃相崔氏。成有罪，二相急治之，立明为太子。成请老于崔①，崔杼许之，二相弗听，曰：“崔，宗邑，不可。”成、强怒，告庆封。庆封与崔杼有隙②，欲其败也。成、强杀无咎、偃于崔杼家，家皆奔亡。崔杼怒，无人，使一宦者御，见庆封。庆封曰：“请为子诛之。”使崔杼仇卢蒲嫳攻崔氏③，杀成、强，尽灭崔氏，崔杼妇自杀。崔杼毋归，亦自杀④。庆封为相国，专权。

【注释】①成请老于崔：崔成请求让他终老于崔邑。崔邑，崔杼之奉邑，在今山东济南市西北。②有隙：有裂痕，隔阂。庆封与崔杼本来就有嫌隙。③卢蒲嫳：庆封之党。④亦自杀：庆封灭了崔杼之家，使崔杼无家可归，亦自杀。

三年十月，庆封出猎。初，庆封已杀崔杼，益骄，嗜酒好猎，不听政令。庆舍用政①，已有内郤②。田文子谓桓子曰③：“乱将作。”田、鲍、高、栾氏相与谋庆氏④。庆舍发甲围庆封宫⑤，四家徒共击破之。庆封还，不得入，奔鲁。齐人让鲁⑥，封奔吴。吴与之朱方⑦，聚其族而居之，富于在齐。其秋，齐人徙葬庄公，戮崔杼尸于市以悦众。

【注释】①庆舍：庆封之子。用政：执政。②内郤：庆封父子有嫌隙。③田文子：名田须无，谥文子，齐国大夫。桓子：名田无字，谥桓子，田文子之子。④田、鲍、高、栾氏：当时齐国最有权势的四大家族。⑤甲：兵甲，代指士兵。⑥让鲁：齐发使与鲁国交涉，责备鲁国收纳齐国叛臣庆封。⑦朱方：地名。在今江苏镇江市东。

九年，景公使晏婴之晋，与叔向私语曰：“齐政卒归田氏。田氏虽无大德，以公权私①，有德于民，民爱之。”十二年，景公如晋，见平公，欲与伐燕。十八年，公复如晋，见昭公。二十六年，猎鲁郊，因入鲁，与晏婴俱问鲁礼。三十一年，鲁昭公辟季氏难，奔齐，齐欲以千社封之②，子家止昭公③，昭公乃请齐伐鲁，取郓以居昭公④。

【注释】①以公权私：假公济私。②千社：二十五家为一社，千社为两万五千家。③子家：鲁庄公玄孙子家羁。止：劝阻昭公不要接受齐的封邑。④郓：鲁邑，即今山东郓城县。

三十二年，彗星见。景公坐柏寝①，叹曰：“堂堂！谁有此乎？”群臣皆泣，晏子笑，公怒。晏子曰：“臣笑群臣谀甚。”景公曰：“彗星出东北，当齐分野②，寡人以为忧。”晏子曰：“君高台深池，赋敛如弗得，刑罚恐弗胜，茀星将出③，彗星何惧乎？”公曰：“可禳否④？”晏子曰：“使神可祝而来，亦可禳而去也。百姓苦怨以万数，而君令一人禳之，安能胜众口乎？”是时景公好治宫室，聚狗马⑤，奢侈，厚赋重刑，故晏子以此谏之。

【注释】①柏寝：台名，在今山东广饶县东北。②分野：古人将天上十二星辰、二十八宿的位置与地上州、国位置相对应，就天文说称分星，就地而言叫分野。详《天宫书》。③茀星：客星侵犯分野之星，其害甚于彗星。④禳（ráng）：祭祀消灾。⑤狗马：统指玩好之物。

四十二年，吴王阖闾伐楚，入郢。

四十七年，鲁阳虎攻其君，不胜，奔齐，请齐伐鲁。鲍子谏景公，乃囚阳虎。阳虎得亡，奔晋。

四十八年，与鲁定公好会夹谷①。犁鉏曰②：“孔丘知礼而怯，请令莱人为乐③，因执鲁君，可得志。”景公害孔丘相鲁，惧其霸，故从犁鉏之计。方会，进莱乐，孔子历阶上④，使有司执莱人斩之，以礼让景公⑤。景公惭，乃归鲁侵地以谢，而罢去。是岁，晏婴卒。

【注释】①夹谷：今山东济南市莱芜区之夹谷峪，在齐鲁界上齐境内。②犁鉏：齐大夫犁弥。③莱人：齐所灭东莱之人。④历阶上：双脚不停地一脚一级快步登阶称历阶而上，按礼法要两脚取齐在一级一级台阶上缓步登阶，由于情况紧急，孔子不顾礼法，以形容他的愤怒和果断。⑤让：责备，提抗议。

五十五年，范、中行反其君于晋，晋攻之急，来请粟。田乞欲为乱①，树党于逆臣②，说景公曰：“范、中行数有德于齐，不可不救。”乃使乞救而输之粟。

【注释】①欲为乱：田乞欲代姜齐而自立。②树党于逆臣：结交外国逆臣以树立党援。

五十八年夏，景公夫人燕姬嫡子死。景公宠妾芮姬生子荼①，荼少，其母贱，无行，诸大夫恐其为嗣，乃言愿择诸子长贤者为太子。景公老，恶言嗣事，又爱荼母，欲立之，惮发之口②，乃谓诸大夫曰：“为乐耳，国何患无君乎？”秋，景公病，命国惠子、高昭子立少子荼为太子，逐群公子，迁之莱③。景公卒，太子荼立，是为晏孺子。冬，未葬，而群公子畏诛，皆出亡。荼诸异母兄公子寿、驹、黔奔卫，公子驵、阳生奔鲁。莱人歌之曰④：“景公死乎弗与埋，三军事乎弗与谋，师乎师乎，胡党之乎？”

【注释】①芮姬：《左传》作“鬻姒”。②惮发之口：不敢由自己口中说出。③莱：齐东部边邑，在今山东莱州市。④莱人之歌曰：莱人之歌为群公子鸣不平，歌曰：“景公死了你们不去料理丧礼，三军大事不能参与谋议，群公子之徒啊！群公子之徒啊！你们跟谁去结党？”

晏孺子元年春，田乞伪事高、国者，每朝，乞骖乘，言曰：“子得君，大夫皆自危，欲谋作乱。”又谓诸大夫曰：“高昭子可畏，及未发，先之。”大夫从之。六月，田乞、鲍牧乃与大夫以兵入公宫，攻高昭子。昭子闻之，与国惠子救公。公师败，田乞之徒追之，国惠子奔莒，遂返杀高昭子。晏圉奔鲁①。八月，齐秉意兹②。田乞败二相③，乃使人之鲁召公子阳生。阳生至齐，私匿田乞家。十月戊子，田乞请诸大夫曰：“常之母有鱼菽之祭，幸来会饮④。”会饮，田乞盛阳生橐中⑤，置坐中央，发橐出阳生，曰：“此乃齐君矣！”大夫皆伏谒⑥。将与大夫盟而立之，鲍牧醉，乞诬大夫曰：“吾与鲍牧谋共立阳生。”鲍牧怒曰：“子忘景公之命乎？”诸大夫相视欲悔，阳生前，顿首曰：“可则立之，否则已。”鲍牧恐祸起，乃复曰：“皆景公子也，何为不可！”乃与盟，立阳生，是为悼公⑦。悼公入宫，使人迁晏孺子于骀⑧，杀之幕下⑨，而逐孺子母芮子。芮子故贱而孺子少，故无权，国人轻之。

【注释】①晏圉：晏婴之子。②秉意兹：齐大夫，奔鲁。③二相：高昭子、国惠子。④常之母句：田乞对诸大夫说：“孩子他妈今天替贱子祈福，备有薄酒，求诸位赏光。”常之母，即田乞妻，田乞不直呼“贱妻”而称“常之母”，是推出田常为借口以诈邀诸大夫来家。田常，田乞之子。鱼菽，客套语，只有鱼和豆，即家常便宴之意。⑤橐：袋。⑥伏谒：跪拜请安。⑦悼公：公元前488年至前485年在位。⑧骀：齐邑名。《左传》作“赖”，赖邑在今山东聊城市西部。⑨杀之幕下：杀之于荒野之中。

悼公元年，齐伐鲁，取欢、阐①。初，阳生亡在鲁，季康子以其妹妻之。及归即位，使迎之。季姬与季鲂侯通②，言其情，鲁弗敢与，故齐伐鲁，竟迎季姬。季姬嬖，齐复归鲁侵地。

【注释】①欢、阐：两邻近的鲁邑，欢在今山东宁阳县北，阐在宁阳县东北三十余里。②季鲂侯：季康子叔父，亦即齐悼公妻之叔。

鲍子与悼公有隙，不善。四年，吴、鲁伐齐南方。鲍子弑悼公，讣于吴①。吴王夫差哭于军门外三日，将从海入讨齐。齐人败之，吴师乃去。晋赵鞅伐齐，至赖而去。齐人共立悼公子壬，是为简公②。

【注释】①讣：告丧。②简公：公元前484年至481年在位。

简公四年春。初，简公与父阳生俱在鲁也，监止有宠焉。及即位，使为政。田成子惮之，骤顾于朝①。御鞅言简公曰②：“田、监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弗听。子我夕③，田逆杀人，逢之，遂捕以入。田氏方睦④，使囚病而遗守囚者酒，醉而杀守者，得亡。子我盟诸田于陈宗。初，田豹欲为子我臣，使公孙言豹，豹有丧而止。后卒以为臣，幸于子我。子我谓曰：“吾尽逐田氏而立汝，可乎？”对曰：“我远田氏矣⑤。且其违者不过数人，何尽逐焉！”遂告田氏。子行曰⑥：“彼得君，弗先，必祸子。”子行舍于公宫⑦。

【注释】①骤顾于朝：在朝堂上，田成子频频顾视监止，表现出不安之状。②御鞅：简公之御名鞅。③子我夕：子我，监止之字；夕，晚间上朝之时。④田氏方睦：田赏有野心而和睦宗族。⑤我远田氏矣：我是田氏的旁系疏族。⑥子行：田逆之字。⑦子行舍于公宫：田逆住进宫中，预为内应。

夏五月壬申①，成子兄弟四乘如公②。子我在幄③，出迎之，遂入，闭门④。宦者御之，子行杀宦者。公与妇人饮酒于檀台⑤，成子迁诸寝⑥。公执戈将击之⑦，太史子余曰⑧：“非不利也，将除害也。”成子出舍于库⑨，闻公犹怒，将出⑩，曰：“何所无君！”子行拔剑曰：“需，事之贼也。谁非田宗？所不杀子者有如田宗⑪！”乃止。子我归，属徒攻闱与大门，皆弗胜，乃出⑫。田氏追之。丰丘人执子我以告⑬，杀之郭关⑭。成子将杀大陆子方⑮，田逆请而免之。以公命取车于道⑯，出雍门⑰。田豹与之车，弗受，曰：“逆为余请，豹与余车，余有私焉。事子我而有私于其仇，何以见鲁、卫之士？”

【注释】①壬申：十三日。②四乘如公：田氏兄弟驾着四辆车进入宫中。③幄：听政的幄帐。④闭门：田氏兄弟封锁了宫门，阻止监止入内。⑤檀台：齐宫中台名。⑥寝：寝宫。⑦公：齐简公。齐简公执戈欲刺田成子。⑧太史子余：齐大夫，党于田氏。⑨库：武库，国家要害之所。⑩将出：田成子故意作出逃亡的姿态。⑪子行拔剑曰五句：田逆拔剑在手说：“迟疑（需），最害于成事，我们这些人都姓田，你若出逃，我不杀你不姓田。”⑫子我归四句：子我回家带领徒众攻打宫中的小门（闱）和大门，都不能得胜，只好出逃。⑬丰丘：田氏邑。⑭郭关：关名，在今山东聊城市。⑮大陆子方：东郭贾也，子我之党。⑯以公命句：东郭贾假传齐简公之命，取了一辆行人的车辆出逃。⑰雍门：北门。

庚辰①，田常执简公于徐州②。公曰：“余早从御鞅言，不及此。”甲午③，田常弑简公于徐州。田常乃立简公弟骜，是为平公④。平公即位，田常相之，专齐之政，割齐安平以东为田氏封邑⑤。

平公八年，越灭吴。二十五年卒，子宣公积立⑥。

宣公五十一年卒，子康公贷立⑦。田会返廪丘⑧。

康公二年，韩、魏、赵始列为诸侯。十九年⑨，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

二十六年，康公卒，吕氏遂绝其祀。田氏卒有齐国，为齐威王，强于天下。

【注释】①庚辰：二十一日。②徐州：《左传》作舒州，在今河北大城县境，齐之极北边邑，接燕。③甲午：六月六日。④平公：公元前480年至456年在位。⑤安平：在今山东淄博市东。⑥宣公：公元前455年至前405年在位。⑦康公：公元前404年至前379年在位。⑧廪丘：在今河南范县东南。⑨十九年：姜齐康公十九年，公元前386年，田和始为诸侯。

太史公曰：吾适齐，自泰山属之琅邪①，北被于海②，膏壤二千里，其民阔达多匿知③，其天性也④。以太公之圣，建国本，桓公之盛，修善政，以为诸侯会盟，称伯，不亦宜乎？洋洋哉⑤，固大国之风也！

【注释】①属：连接。②被：及，达到。③阔达：举止大方。匿知：含蓄，深藏智慧。④天性：自然情性。司马迁游历山东，看到齐、薛、邹、鲁等地民风不同，认为是地域产生的天性。他在《货殖列传》中还谈到了经济、文化对民风的影响。当与此参照。⑤洋洋：盛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