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复二年(公元902年)。
凤翔(今陕西凤翔)城上空,呼啸的寒风,裹着鹅毛大雪,黄土高原被厚重的棉絮般的积雪覆盖着。
凤翔城东西南北四座城门紧闭着。每座城门楼里垛满着沉重的沙袋,将厚重的城门严严实实地封住,好像永远也不再打开。
城墙上,稀稀落落的几乎烧得残缺不全、被箭矢穿得千疮百孔的条状旌旗,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随风飘扬着,卷动着。旌旗随风发出噼噼啪啪,嘶嘶拉拉的响声,像在哭泣、呜咽和呻吟。
城墙下,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数以千计的士兵尸体。从他们身上汩汩而出的殷红的鲜血,溶化着地上不断加厚的积雪。几个未死的伤兵,挣扎着在雪地上艰难地爬着,身后留下一条殷红的血带,像蜿蜒流动在冰雪中的血溪。
城内,一片空旷、寂静,只有裹着白雪的寒风,肆虐地狂啸着、盘旋着。
覆盖着白雪的通衢大道上,倒卧的饿殍被白雪淹没,隆起一座座长长的雪丘。路上,寥无人踪,几只红着眼睛的野狗,发出瘆人的嚎叫声,残忍地撕扯着僵尸。
坐落在凤翔节度使官衙后院的一栋飞檐殿里,一位面色灰黄的中年男子,坐在地上十分吃力地用手转动着一盘小石磨,磨眼上隆起着馒头似的小麦堆,磨碎的麦粒从两扇磨之间的缝道口稀稀落落不情愿地往下滚落着。
中年汉子不时地停下来,一边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一边把双手放在嘴上哈着热气。
一位俊秀、文雅,身着华贵服饰的中年妇女,捧着一碗热粥,小心翼翼地走到中年汉子身旁,蹲下身,将粥碗送到他跟前,说:“快把粥喝下吧。”肌肠辘辘的中年汉子见到粥,眼睛一亮,忙接过碗,刚想喝,又停住,说:“你……”中年女人会意地惨然一笑:“喝吧,锅里还有。”
中年汉子狼吞虎咽,一口气将碗里的粥喝下去,最后,把舌头伸到碗里,贪婪地舔着。中年女人看到这情景,心里一阵酸楚,热泪情不自禁地涌满眼眶。中年男子转过身,将碗递给她时,惊疑地:“你怎么啦?”中年女人忍不住一下扑到他的肩上,泣不成声地说:“陛下,真难为你了,身为一国之君,却遭此磨难。”中年男子伤心不已地抚着她的肩头,长叹一口气,说:“谁让我是皇帝。”女人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望着他说:“天下的百姓,谁能相信至圣至尊的皇帝,栖身寒窑般的房子,自己推磨碾麦……”
“比起城中百姓,无米可食,无柴可炊,饿死旷野和易子而食的惨象,我们能喝上一碗麦粥,已和他们是天壤之别了。”
原来,这一对中年男女,是唐代第二十位皇帝昭宗李晔(yè)和他的妻子何皇后。
何皇后望着丈夫李晔日渐消瘦的面容,悲楚地说:“早知今知,当初何必要做这个皇帝?”
李晔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事已至此……何况,当初也是身不由己……”
李晔本是懿宗李漼的第七子。咸通十三年(公元872),五岁的李晔被封为寿王。第二年,懿宗病死,大宦官左神策军中尉刘行深和右神策军中尉韩文约密谋杀死主张抑制宦官专权的皇长子,独断专行地立昏庸无能十二岁的五子李儇(xuān)为帝,是为僖宗。当时,皇帝年幼,朝廷大事全由宦官中尉田令孜把持。不久,黄巢和王仙芝聚众数十万,暴发了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年仅七岁的寿王李晔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幽州大都督、幽州卢龙等军节度,押奚、契丹、管内观察处置等使。黄巢义军攻入长安,僖宗在宦官田令孜保护下逃往成都。寿王李晔与僖宗为同母兄弟,十分亲睦,自逃离长安至定居成都,患难与共,服侍左右。文德元年(公元888年)僖宗病重,车驾急速返回京城长安,僖宗病入膏肓,久治不愈,又膝下无子,众臣聚议立嗣时,很多朝臣认为吉王李保为人贤惠,主张为皇太弟。但是,当时挟天子以令朝廷的大宦官杨复恭,则担心朝臣拥立吉王李保,日后吉王李保必感激朝臣立他为嗣之功,而力主排除宦官执政。便飞扬跋扈地排除众议,独断专行地立僖宗可儇的七弟、寿王李晔为皇太弟,并持权监国。不久,僖宗病死,李晔在杨复恭的护持下登基称帝,时年22岁。是为唐朝第二十代天子。
李晔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慢慢站起身,无限伤感地说:“我们受点磨难尚可忍受,凤翔城的百姓也跟着遭殃,令朕于心难忍。朱全忠围城数月,城中粮食告罄,路尽饿殍,风雪严寒,柴草烧光,门窗拆净,百姓以牛马粪干做饭。再熬下去,城中百姓能苟活于世者恐寥寥无几。”
李晔从地上站起来,掸掉衣襟上的粉末,搓着发僵的手,徐徐踱着步:“朕有罪,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为民造福,却为百姓添灾。”
他踱到窗前,仰望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无限感慨地说:“战祸频仍,内外纷争,国无宁日。看来,大唐江山,到我的手里……”李晔说到这,不忍启齿,沉思片刻,又说:“僖宗皇帝在位15年,两次逃离京城,朕自龙纪元年(公元889年)登基,迄今在位仅仅十二年,先后三次逃离京都长安。像我这样多灾多难、可悲可怜的皇帝,恐怕是旷古未有,空前绝后……。”
何皇后走到李晔身后:“上天有眼,列祖列宗有灵,他们为什么不在冥冥之中保佑你?”
李晔转过身,愤愤地:“求他们在冥冥之中保佑我?哼,祸根恰恰是他们!我登基之初,何尝不想重振朝纲,匡扶社稷,干一番力挽狂澜的丰功伟业。可是,列祖列宗们给我留下的却是千疮百孔、病入膏肓,不可救治的烂摊子。宦官当政,藩镇割据,这两条毒蛇缠绕着大唐社稷,即使神仙当政,也无力回天!”
“争斗不已,砍杀不止,都是为了什么?”何皇后百思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都是为了权!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旗号,不管他们讲的如何冠冕堂皇,都无法掩盖争权夺利的肮脏目的。”
李晔讲到这里,感到血往上涌,似乎忘记室内的寒冷,脸色由白而涨红。
“我为什么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三次逃离京城?就是宦官、朝臣、藩镇互相勾结、互相利用、互相倾轧,争权夺利的结果!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穿了都是在打我的主意。”
李晔非常激动,他伸出左手掌,用右手按下左手的食指:“第一次逃离京城,是在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当时,我想起用李磎为户部侍郎,同平章事。可是,老宰相崔昭纬担心李磎日后与他分权,便极力反对。这个老东西表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唆使他的心腹党徒、知制诰刘崇鲁出面诽谤李磎为人奸诈,行为不轨。更有甚者,说李磎暗中与内宫宦官互相勾结、沆瀣(hàngxiè)一气。崔昭纬的众党羽,也随声附和,大造舆论。结果,李磎授命之事被迫停议。然而,崔绍伟担心日后朕会再授命李磎,仍不肯善罢甘休,便联名上书,极力推荐他的心腹党徒崔胤出任户部尚书、同平章事。我明明知道,崔胤才真的是个奸佞小人,功于计谋。他看到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兵多将广,实力雄厚,威慑朝廷,便暗中与朱全忠互相勾结,成为朱全忠在朝廷的坐探、眼线和代言人。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任他为宰相?”何太后不解地问道。
“好虎驾不住一群狼。如果不按他们的意思办,以崔昭纬为首的一群恶狼,岂能善罢甘休?”李晔无可奈何地望着何皇后。
停顿片刻,李晔接着说:“崔胤出任宰相后,朝中勾结藩镇节度使的势力越发强大。李磎是我的人,他主张平抑宦官,削弱藩镇,强化皇权。我不能没有他,只好采取妥协的办法,先命崔胤为相,然后再授李磎为相。当时,崔昭纬一伙人只好暂时偃旗息鼓,可是,他们对任命李磎总是耿耿于怀,如鲠在喉。”
李晔的思绪进入痛苦的回忆,他慢慢踱步到小磨前,撩起袍襟,坐到圆形蒲团垫上,漫不经心的缓缓地转动着小石磨,接着说:
“到了乾宁二年(895年),河中节度使、瑯邪郡王王重荣病死,他的三军将帅背着朝廷,拥立王重荣的儿子行军司马王珂为知留后事。准备为王重荣办完丧事便继任河中节度使。”
“未经陛下封授恩准,王重荣的部下怎么竟敢拥立他的儿子为河中节度使?”“他们眼里还有皇上吗?”“你当时为什么不下令免他的知留后事?”何皇后提出一连串问题。
“你深居后宫,哪里知道朝廷社稷大事。从我登基前几代皇上起,大唐地方藩镇拥兵自恃,度支自理,拒不贡赋朝廷。表面上向皇上称臣,实际上都是土皇帝。随着他们势力不断强大,节度使便逐步形成父死子继。朝廷一旦干预,便起兵反叛,并联合其它节度使威逼朝廷。当时王重荣的儿子继任河中节度使,我十分不满,但我不敢吭声。”
“为什么?”
“王重荣的儿子王珂是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女婿呀。”
“李克用就这么可怕?”
“你不知道,李克用是沙陀部人,一目失明,人称独眼龙。此人骠悍粗狂,刁钻凶狠,武艺超群,黄巢攻陷京城长安后,他亲率数万沙陀兵击败黄巢军,被僖宗皇帝授为河东节度使。从此,他恃功自宠、居功自傲,割据跋扈,成为当时藩镇割据势力中唯一能与朱全忠相抗衡的节度使。”
“朱全忠是何许人物?”
“嗨,真是后宫巾帼,不谙世事,当今天下还有不知朱全忠者?”
“难道是十分了得的英雄好汉?”
“哼,英雄好汉美誉岂能落到这个枭雄身上?朱全忠地地道道是个无常小人。当初,他是黄巢的部将,后因与黄巢失睦,不受重用,便反目为仇,率部叛降朝廷。为取宠皇上,与李克用联兵剿灭黄巢。因战功赫赫,被僖宗皇帝封为宣武节度使,成为全国势力最强的节度使。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臂力过人,且诡计多端,野心勃勃。据说,这家伙脑后像三国时魏延一样,长着一块反骨。”
“这次他率兵攻打凤翔,可是为了救驾吗?”
“哼”!李晔十分憎恶地,说:“不是救驾,是来抢我这皇位,将来我要是落到他手里,恐怕……”
李晔怕何皇后担惊受怕,未敢往下说,却急转话锋,说:“你知道么?就是这家伙,我登基称帝后,第一个加封他为检校太尉,中书令,并进封东华王。”
皇后疑惑不解地问道:“既然知道他是这种人,为什么还要加官进爵?”
李晔沉思片刻,说:“防恶狗伤人,就得给他肉吃。”
往日,在京城长安的后宫里,李晔一向不与后妃谈论朝廷和国家大事。今日,何皇后听到这些事,既感到新鲜,又感到蹊跷、费解。她一边从畚箕里捧起小麦,放到磨眼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朝廷里还有这么多奇特事。”
李晔低着头慢慢转动着小磨,也似自言自语地说:“朝廷里的奇特之事,三天三夜讲不完。这些奇特之事都是围绕着一个‘权’字。一是保权,一是夺权,于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互相残杀……”
李晔说到这,停顿片刻,无限伤感地说:“说不定哪一天,就在我们身上会发生更奇特的事。”
皇后惊问:“我们身上能发生什么奇特的事?”
“这……”李晔欲言又止,忙转移话题,说:“噢,我还是接着讲第一次逃离京城长安的事。”他不等何皇后作出反应,便说下去:“后来,王珂自任河中节度使时,他的胞弟陕州节度使王珙(gǒng),绛州刺使王瑶声称王珂不是其父王重荣的亲生儿子,无权袭承河中节度使,于是兄弟二人联合起兵讨伐王珂。这时,李克用派人进京给朕送来一封密信,让我下诏承认王珂的河中节度使。”
“陛下下诏了?”何皇后忙问道。
“我哪敢不下诏,得罪了李克用还了得。”
“王珙、王瑶兄弟二人肯善罢甘休?”
“争权夺利的事,哪个肯善罢甘休!于是这兄弟二人联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邠州节度使王行瑜,华州节度使韩建,各率精兵数千,昼夜兼程,进驻京城长安,声称要兵谏皇上,免去王珂河中节度使。这些藩镇兵将进入长安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搅得京城鸡犬不宁。这时,李克用得知消息,亲率精兵三万,连夜赶往京城,眼见长安百姓面临一场灭顶之灾。无奈,我命宰相崔昭纬出面调停,劝谕李茂贞等退兵长安城。”
“结果如何?”
“结果……”李晔沉吟片刻,说:“出人意料。”
“怎么出人意料?”
李晔抬起头,望着何皇后:“崔昭纬回来说,皇上如果杀掉宰相李磎,李茂贞等三镇节度使便退兵长安。”
何皇后感到奇怪:“他们进兵长安,是为了王珂的事,怎么却要求杀掉宰相李磎?”
李晔长叹一声,说:“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很明显,崔昭纬嫉妒李磎德高望重,博学多识,深受朕的信任,他利用劝谕之机,混水摸鱼,借李茂贞等人之手,除去自己的政敌。李茂贞等人得知李克用进军长安,自知不是敌手。平素他们怀恨宰相李磎力主平抑藩镇,经崔昭纬撺掇,他们想找个退兵的台阶……”
“你答应杀宰相李磎?”
“为了朝廷安危,为了京城长安的百姓,我只好忍痛割爱。在一个细雨濛濛的天气里,宰相李磎横尸街头、血染长安,做了替罪羔羊。”
“什么罪名?”何皇后略显愤愤不平。(www.daowen.com)
“罪名?……”李晔沉吟良久,一边推磨,一边轻轻地摇着头,显得十分痛心、愧疚。
“这事就以宰相李磎被杀而结束了?”
“我原以为该是这样。谁料,李克用不肯罢休,他早有吞并邠(bīn)州和凤翔的野心,于是转道举军渡河,以斥责李茂贞、王行瑜称兵诣阙之罪,兴兵讨伐。李、王怕抵不住李克用,便想以朕做他们的护身符,于是,决定将我劫出长安,控制手中,号令诸侯。于是,将朕劫往何处,二人发生分歧。李茂贞坚持将朕劫住凤翔,王行瑜极力主张将朕劫住邠州,两人各怀鬼胎,互不相让,竟至干戈相交,自相厮杀。这时,同州节度使王行实想趁火打劫。王行实星夜率军入城,纵火东市,京师大乱,三个人却以勤王为名,实则三人是狼、虎、豹。我不肯落入他们手中,慌乱之中,趁更深夜静,只带领两名贴身太监,微服出城,逃往终南山。(今山西秦岭山脉)。
说到这里,李晔长叹一声,无限伤感地说:
“逃进终南山的日子,说起来真令人痛心。堂堂一国之君,为了活命,为了不落入臣下手中,竟自蓬头垢面,饥肠辘辘,奔波于山间小路,藏匿于荆棘之中……”
说到伤心处,李晔潸然泪下。
何皇后眼里略显湿润。轻轻叹口气:“我深居后宫,不谙朝政,还以为你是微服私访……”
这时,只听房门被推开,全副披挂、满身雪花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带着几分慌张闯进来,双手抱拳,略一躬身,以示施礼,说:“陛下,朱全忠又率部攻城,攻势甚猛,厮杀十分激烈,我部伤亡惨重,臣恐发生意外,特请陛下与皇后做好准备,待天黑后,打开城门,杀出重围。”
李晔听后,浑身一颤,额上沁出冷汗,战战兢兢地说:“李爱卿,凤翔城被朱全忠围困已经三月有余。城中粮食告罄,柴草烧光,如今饥寒交加,百姓与众官员已危在旦夕……”
李晔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朕想……时至今日,能不能派人出城,与朱全忠讲和。”
“哼!”李茂贞双目一瞪,鼻子重重地哼一声,说:“陛下勿出蛊惑军心之言。臣意已定,三更后突围,望陛下与皇后早做准备。”
说完,转身便走。
李晔望着李茂贞的背影,摇摇头叹道:“哪里还有一点君臣之礼。”
何皇后忙说:“别推这磨了。咱们快去准备一下。”
李晔毫无所动,继续推着小磨说:“我不走。乱军之中,深夜突围,凶多吉少。死于乱军之中,莫如坐以待毙。何况,朱全忠即使攻陷凤翔城,也需要我这块招牌。不然,怎么能挂羊头卖狗肉。”
“也是。”何皇后赞许地点点头。
李晔继续推着磨,何皇后往磨上捧着麦粒。
过了一阵,李晔似乎感到寂寞难耐,大概是为了消磨时光,又接起刚才的话头,像自言自语地说:“乾宁二年(公元895年),朱全忠亲自到长安向朕荐举他同党张濬为宰相,我本不想应允,又不敢直言相拒,只好托词容朕酌定。谁知,李克用在朝中的耳目立刻将此事派人通禀。李克用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大发淫威,星夜派人持车入京,声称皇上如果屈迎朱全忠,早晨下诏任命张濬为相,晚上,我就兵攻长安。无可奈何,我劝朱全忠暂缓议定张濬为相。朱全忠在朝廷詈言痛骂李克用。并扬言,皇上不下诏任命张濬为相,就不离开长安,还要派兵来长安迎战李克用。为了饮鸩止渴,我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结果,李克用马上率领沙陀兵攻魏州,大掠六郡,陷成安、洹水、临漳等十余邑,同时,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也拒绝朝贡朝廷,并扬言率兵入京。当时,情势紧迫,我只好派宗室诸王亲率禁军据守安、捧辰、保宁、宣化四郡,以拱卫京畿。不久,李茂贞兵逼京城,覃王率兵抵御,溃不成军。李茂贞乘胜挥师,攻入京城,大肆烧杀抢掠,百姓死伤数万,市井被焚,霎时间,长安城一片大火,百姓狼奔豕(shǐ)突。继而李茂贞兵围皇宫,危急之中,我从后宫暗道中逃出皇宫。当时,无人勤王。朕慌不择路,想逃往太原。途经渭北时,华州节度使韩建将我迎往华州,我以为他是对朕一片忠心。当即为京畿都指挥、安抚制置、催促诸道纲运等使。谁知,我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逃出火海,又陷深井。入华州不久,韩建的防城将花重武诬告宗室睦王等八王欲谋杀韩建,拥朕至河中。韩建得知,便强迫朕下令解散全部禁军,并且派重兵包围诸王所居宅第,结果将十一位宗室诸王及其家眷、侍者,不分长幼,悉数杀害。继而,又将朕左右亲信宠臣捕去杀害。之后,韩建以“清君侧”有功,逼我封他为昌黎郡王,改赐“资忠靖国功臣。”
李晔下意识地点着头,仍似自言自语地说:“身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到那时我才明白,韩建当初所以在渭河将朕截往华州,也是想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
“没有一个好东西!”何皇后骂了一句!
接着,李晔说:“韩建美梦不长,飞扬跋扈的朱全忠怎能容得韩建将朕据为己有。不久,朱全忠派人致书韩建,令其亲自护驾,将朕送回长安,否则将率兵攻华州。韩建自知不是对手,又怕朱全忠以勤王为名攻华州,朕必将落入朱全忠之手。与其让朱全忠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如亲自护驾、送朕回长安。这样,光化元年(公元898年)初,朕才结束了第二次逃离长安的流浪生涯。”
讲到这里,李晔喘了一口气,停住磨,怔怔地坐在那里。
何皇后接过磨,慢慢地转动着说:“陛下,你大概忘了,遇难华州时,臣妾一直在你身边。”
李晔听罢,望望何皇后。嘴角一动,露出一丝苦笑。
这次,李晔与何皇后被围凤翔,是他们第三次逃离京城。
李晔自从华州返回京城长安后,神情恍惚,萎靡不振,终日沉湎酒宴,荒于嬉戏。颠沛流离的磨难和坎坷的生涯,使他感到人生无趣,作皇帝更是无趣。苦海无边,愁绪绵绵,只好以酒浇愁,以玩度日,终日醉生梦死。本来文静儒雅的李晔,逐渐变得性情狂躁、暴虐,动辄打人,骂人,甚至乱发淫威,诛杀身边群小,特别是太监。李晔登基时,就主张平抑宦官势力,终未得逞。自华州回长安后,每逢酒后发怒,便以杀宦官渲泄心中的郁闷,搞得宦官人心惶惶。
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十一月,秋风飒飒、林深叶落,正是群兽肥硕易猎的好季节。一日,李晔呆在宫中无聊,便领着宦官总管刘季述及数十名宦官,骑着马去长安北郊猎苑打猎。忙活一天,猎物甚丰。傍晚,返回皇宫后,摆宴庆贺,歌舞狂欢。酒至酣醉时,一个小宦官给李晔斟酒时,不慎,将酒杯碰倒,酒洒到李晔身上,李晔顿时大怒,命刘季述杖罚小宦官。刘季述不敢违拗,派几个宦官在酒宴上杖罚,宦官们以为李晔已醉。杖刑时,高起轻落,假装吆喝,敷衍搪塞。不料,李晔盛怒,当即下令诛杀这批宦官。兔死狐悲,刘季述硬着头皮替太监们求情,结果,李晔更加激怒,他趁着酒兴,指着刘季述鼻子骂道:“你还胆敢求情!朕早就想杀尽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宦官!”
当晚,十余名宦官被杀,酒宴不欢而散。刘季述回到寝处,惊魂不定,越想越怕。李晔虽然酒醉但所说之话,纯系真言。即使躲过今日,迟早必遭杀身之祸。思来想去,以为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于是就在当夜,率领禁军千余人,冲进后宫,囚住李晔。天亮后,刘季述找来宰相崔胤,命他召集百官矫诏李晔禅位太子李裕。崔胤要求面见皇上。刘季述不准,二人剑拔弩张,相持不下。
崔胤退出后宫,召集文武百宫,指斥宦官刘季述囚禁皇上,妄自废立,大逆不道。坚决主张诛除宦官。刘季述骑虎难下,本想杀掉崔胤,但因惧怕他的后台朱全忠而未敢下手。于是,刘季述假传圣旨,给文武百官加官进爵,收买人心。崔胤星夜派人致书朱全忠,请他派兵进京,兴师问罪,趁机坐镇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刘季述得知消息后,推想朱全忠带兵进京,自己必有灭顶之灾,也想取悦朱全忠。于是,秘密派人面见朱全忠,劝谕朱全忠趁机篡夺唐室天下、他愿作内应,以效犬马之劳。
诡计多端、阴险狡诈的朱全忠,先后得到崔胤及刘季述的信息后,与同僚们再三斟酌,仔细推敲。最后决定派亲信蒋玄晖入京,与崔胤共谋恢复李晔的皇位。
蒋玄晖入京后,刘季述拒不接受恢复李晔皇位,蒋玄晖说服左、右神策军倒戈,围攻后宫。
天复元年(公元901年)春,李晔复位,宦官刘季述被乱棍打死。皇太子李裕降为德王,宰相崔胤进位司空。帮助李晔复位的神策军头领韩全海和张彦弘亦受到奖赏。崔胤想趁机除去宦官势力,主张把左、右神策军交由宰相分管,韩重海、张彦弘坚决反对。惊魂未定的李晔,不敢再惹恼握有军权的韩、张二人,只好下诏任命韩全海与张彦弘为左、右神策军中尉。
韩全海与张彦弘知道皇帝与司空崔胤,一贯主张平抑宦官,便极力在藩镇势力中寻找靠山。宦官出身的韩全海与张彦弘都曾做过凤翔监军,与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过从甚密。李茂贞很愿意利用二人在朝中的势力。他想,有朝一日,内外勾结,将皇帝李晔迎至凤翔,也做几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美梦。所以,他们之间往来频繁,终成默契。
崔胤听到风声,便与李晔密谋,欲废去韩全海与张彦弘左、右中尉。同时,诛杀全部宦官。不料,密谋被韩全海得知,危急之中,韩全海先发制人,率神策军冲进后宫,扣住皇帝李晔,不准他入朝与百官朝见。同时,迫令李晔下诏,免去崔胤司空之职,发配地方。并预谋崔胤出京后,在途中设下埋伏,将他杀掉。千钧一发之际,崔胤星夜派人,请朱全忠火速派兵入京,夺取皇位。
朱全忠得书后,连夜率军赶往长安。途中,先行派人入京,奉表劝李晔迁都洛阳,并称大军即日到达长安。韩全海闻信,抢先一步,当夜秘密地劫持李晔及何皇后离开长安,逃往凤翔,投奔李茂贞。
李晔被劫持到凤翔后,李茂贞欣喜若狂,当即假诏命韦贻范为相,网络一套百官,俨如小朝廷,竟然做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美梦。
朱全忠率兵入长安后,将崔胤为首的朝中文武百官悉数迁往华州。成为他的部属。
天复二年(公元902年)秋,朱全忠率军西进,直逼凤翔,不久,李茂贞在凤翔附近的辖地尽被朱全忠攻占。入冬时,朱全忠便重重围困孤城凤翔。李茂贞虽作困兽斗,却连战皆败。只好龟缩城中、死守凤翔。朱全忠利用寒冬腊月,风雪交加的天气,团团围困,想逼使李茂贞投降,交出皇帝李晔。
两月之后,冰雪覆盖凤翔城,米贵如珠,百姓易子而食,柴价如桂,百姓拆门窗房檩以炊,乃至燃牲畜、人粪干做饭。城中百姓冻饿而死者比比皆是,幸存者也是苟活于生死之间。即使堂堂一国之君李晔,也得自己磨麦求生。
入更不久,李晔与何皇后刚欲上床睡觉,屋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倾刻,屋门被推开,身披铠甲,腰佩长剑,满脸杀气的武将出现在门口,身后是一群士兵。李晔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原来,站在门口的武将是朱全忠。
朱全忠上前一步,双手抱拳,略一躬身,说:“陛下受惊,臣等有罪。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已经投降。卑臣躬请皇上启驾回京。”
没有车仗,几匹战马驮着李晔、何皇后及宫眷等,夹杂在风尘仆仆的士兵行列中,沐着黄土高原的风尘,在颠簸中困难地向京城长安奔去。
被抢来抢去的李晔骑在马上,微闭双目,不勒马缰,让战马信步走去。坐在马背上,他暗自思忖:此去长安,吉凶如何?生死如何?
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朱全忠将抢到手的皇帝护送到长安后,便大开杀戒,先将宫中八百余宦官杀尽斩绝,使唐朝玄宗后兴起的宦官势力彻底被摧毁。之后,又矫诏各节度使,将朝廷派往各州藩镇的宦官充任的监军也悉数杀掉。
宫中事无巨细,皆由南司掌管,左右神策军及所属八镇统归崔胤统帅。朝中凡依附李茂贞和宦官的文武百官,也一概杀逐。朝中各级官员尽是朱全忠党徒。
朱全忠跋扈朝廷,实现了多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夙愿。
事隔不久,朱全忠发现崔胤暗中与皇帝李晔相勾结,以护卫后宫为名,招募六千多精壮兵丁,置备精良武器,加紧训练。朱全忠预断崔胤心怀叵测,便秘密派遣心腹兵将,假充应募,混入崔胤所组建的禁军中。
一天,崔胤传出圣旨,请朱全忠入宫共商大事。朱全忠独自入宫,刚进殿门,见崔胤杀气腾腾迎上来。崔胤奸笑一声,对朱全忠说:“老贼,我奉皇上旨意来取你的头颅。”说罢,手一挥,喊:“上!”喊罢,崔胤见身后禁军毫无动静,急忙转身,见禁军只是手握剑柄,剑却不出鞘。这时,只听朱全忠哈哈大笑一阵后,猛地厉声喊道:“给我拿下这老贼的头颅!”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一个禁卫手起刀落,砍下崔胤的头,一股鲜红的血柱喷出数尺高。
原来,朱全忠早已将皇帝李晔身边的护卫和侍从秘密地换成自己的亲信,李晔与崔胤的举动和密谋,他了如指掌。
崔胤的头颅还在地上滚动时,朱全忠走进内殿,李晔像个木桩似的站在地中央,面色煞白,双腿发抖。朱全忠怒目而视,良久,一字一顿地说:“请陛下迁都洛阳!”
李晔一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未敢吭声。
东去洛阳的黄土道上,马蹄嘚嘚,烟尘滚滚,李晔及文武百官、眷属、辎重,被朱全忠军士像押解战俘似地两厢护卫着,缓缓地前进着。
一天,大队人马行至陕州城外,几匹探马来报,西川节度使王建、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凤翔节度使李茂贞,联盟起兵,共同讨伐朱全忠。
朱全忠思忖片刻,当即下令,夜宿陕州城。
入夜,陕州府衙后宅里。朱全忠在暗淡的灯光下,与副将蒋玄晖、朱友恭等低声密议着。只听朱全忠说:“各镇节度使以勤王兴唐为名,实则是来抢皇帝。名为联盟,实则各怀心腹事。现在看来,如果分兵抵抗,不如将这没用的皇帝……”说着,他用手在桌面上一剁。
蒋玄晖、朱友恭不约而同地点头赞同。
深夜,皇帝李晔与何皇后睡在后殿内室。昭仪妃李渐荣和河东夫人裴贞一睡在外室。一阵嘈杂的敲门声,把李渐荣和裴贞一惊醒,她们急忙披好衣服,裴贞一先去开门。殿门一开,蒋玄晖一剑将裴贞一刺死,李渐荣见状,知道有变,忙惊呼:“不好了,陛下快跑!”这时蒋玄晖冲到跟前,她忙跪下抱住蒋玄晖的腿,哭求着:“宁可杀掉我们,切莫伤害皇上!”这时,被惊醒的李晔从内室跑出,见状,吓得转身往内室跑去。朱友恭持刀追进去,李渐荣又立刻奔过去抱住朱友恭的小腿,大呼:“陛下快跑!”朱友恭挥起一刀,将李渐荣砍死。这时,蒋玄晖冲进内室,见李晔像一只大鸵鸟似的往床下钻,他冲过去,一把将他拖出,趁他俯伏在地,挥起宝剑,将这位三十八岁皇帝的头颅,齐刷刷从脖子上砍下来。
蒋玄晖用剑挑起床上的锦被,见何皇后赤身裸体,筛糠似的抖成一团。他猛地举起宝剑,忽然,发现何皇后虽然脸色煞白,却花容月貌,肌肤如玉,肢体媚人。心里一动,举起的剑慢慢落下来,然后用手扳住何皇后细嫩的肩头,说:“快穿上衣服,跟我走。”
翌日,朱全忠向随行官员宣布:昨夜昭仪李渐荣和河东夫人裴贞一合谋将陛下杀害,凶手已被禁卫诛杀。”继而假传何皇后诏:立十三岁的辉王李祝为皇太子。
次日,在蒋玄晖的逼迫下,何皇后面见随行文武百官,下诏命太子李祝登基称帝,追谥李晔为昭宗,尊何皇后为皇太后。
登基毕,朱全忠伏在昭宗的梓嚎啕大哭,他一边甩着流出的鼻涕,一边大声地喊着:“陛下,两个贼人害了你,让我受一世的骂名……”
朱全忠不停地嚎着,不断地重复着,他希望所有在场的人,乃至后世的人都听到这声音……
时年,天祐元年,公元9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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