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冬。
清晨,深冬酷寒在宋王刘裕寝宫的庭院里,洒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白霜。当晨曦降临时,寝宫里传出一阵阵咳嗽声。
昨夜不慎,宋王刘裕睡觉时伤了风,早晨起来又咳又喘。张夫人让侍女熬好药,端进内室时,见刘裕端坐在长几前,双目微闭,两手搭住双膝,口中念念有词。尽管一会咳,一会喘,待稍有好转时,又照样继续念下去。
张夫人望着丈夫那核桃般的脸庞上,一年多功夫,又平添了数不清的粗粗细细的皱纹,越发显得苍老。
张夫人知道,此时此刻丈夫正在做“巫蛊”,就是这把刀,在丈夫的脸上悄悄地,无情地刻下了无数的皱纹。
自去年,刘裕的随侍,专伺占卦的郭俊做卜签,说晋室尚有二帝国运后,刘裕先派王韶之秘密潜入建康,活活勒死晋帝司马德宗(死后谥为安帝)。然后,又老虎挂佛珠冒充善人,立其弟司马德文为帝。司马德文比皇兄司马德宗小四岁,称帝前为琅琊王,由于他聪明、善良,体恤民心,国事危难之中忧国忧民,因而被称为贤王。
刘裕杀死司马德宗时,潜越之心已昭然若揭。继而又拥立司马德文为帝,司马德文对此百思不解,群臣也感到意外。其实,这一切都是刘裕按照签文所示,来安排他的篡夺晋室天下的计划。
为了早日实现篡位登基的美梦,他心急如焚,渴望晋帝司马德文早日一命呜呼。于是,他刻了一个木人,在胸前写上司马德文的名字,将钢针扎在木人心窝处,又滴上中指血,然后将木人埋在床下,每日早晨默祷一遍咒语。据说,这样经过三面六十五天,被咒者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张夫人不敢惊动他,默默地站在一旁。
刘裕默祷完毕,顾不上喝药,匆匆走到神龛前,从小碗里捡起一个红豆,扔到另一个碗里。原来,做“巫蛊”时,先将三百六十五颗红豆粒盛在碗里,每天做完默祷,要捡出一颗红豆粒,直到全部拣净。如是者,才算心诚,“巫蛊”才会灵验。
刘裕拣完豆粒,端起药碗呷了两口,喜不自禁地对张夫人说:“瞧见吗?碗里只剩下七颗豆粒了!”刚说罢,又是一阵咳嗽。张夫人忙替他捶背,等他喘定,才笑着说:“王爷的心这么诚,那法儿一定会显灵的。”
这时,响起一阵轻而急促的叩门声。
“进来。”随着宋王的话音,一名内侍走进来。
内侍一大早叩门求见,刘裕认为必有要事。心想,莫非晋帝司马德文提前驾崩了?所以未等内侍回话,便急着问:“是建康有事要禀报吗?”
“禀宋王,正是建康有事要禀。”
刘裕一阵惊喜,忙温和地催他:“那就快讲!”
“是,禀宋王,今晨驿马传来都城内侍的密信,说晋帝司马德文最近秘密下诏,征募五百名武艺超群者,组成‘虎贲军’,专司护卫内宫。”
“什么?”刘裕的脸色刷地变得铁青,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末代皇帝还敢做最后挣扎。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在喊叫:“传我的密令,严密监视皇帝,为那些应召者备下砒礵。”
内侍答应着,刚要躬身退出,刘裕又喊:“等等!”内侍停住后,刘裕命令道:“传孤王钧旨,即日午时三刻,在太清殿宴请文武百官!”
下午,宋王府内飞檐双顶的太清殿一派热闹景象:下殿,笙鼓齐鸣,舞女翩翩,铜香炉里青烟袅袅,香气袭人;上殿,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端坐在裹锦的蒲团上,每人身前的短脚杌上摆着铜爵、饕餮(tāo)(tiē)、甗(yǎn)等。甗下炭火通红,甗内蒸煮的鹿肉和鸹鸡肉,香味阵阵,令人垂涎欲滴。正中上座是宋王刘裕,案上除摆着饕餮、甗等物外,还有一尊特制的玉质兕觥(sìgōng)。宴会虽然有歌有舞,文武群臣又不时觥筹交错,但气氛沉闷,大家只管吃肉饮酒,却无人言语。因为今天既非年节,又非庆典,宋王无端赐宴,谁也不知其中奥秘。
酒过三巡,宋王让身边的侍女将兕觥斟满,然后捧着从锦团上站起来,说:“诸位爱卿,请将酒斟满。”
文武百官不敢怠慢,忙将各自的铜爵斟满。这时,宋王离座走到殿中央,举觥过顶,微微躬身,语气庄重地说:“诸位爱卿,吾德舆者,本起自布衣,今得王爵,既非天命相应,亦非列祖有灵,乃尽赖诸卿,此天恩地义,吾将终身永铭,肝胆相报。”说到这儿,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中书令傅亮桌前,将自己觥内的酒向他的铜爵内轻轻斟上一滴。这一举动,非同小可,满座文武都齐刷刷地从锦团上站起来,个个惊慌失措地将铜爵颤巍巍地举在胸前。刘裕依次在每人爵内斟入一滴,然后回到自己案前,将兕觥举起,说:“一荣俱荣,愿同众卿共饮!”说罢,先一饮而尽,众人随之也铜爵见底。
宋王亲自为群臣敬酒,这是从未有过的罕事。所以,群臣喝过酒后,人人惶惶不安,众人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都在犯嘀咕。
待大家落座后,刘裕用手捋起胸前长髯,缓缓地说道:“诸位爱卿,酒过三巡,恐诸卿尚不知本王设宴之意。吾德舆者起兵京口,转战南北,屡建战功,权倾朝野,一心无二。元兴元年(公元402年)桓玄篡国,晋祚将亡,是吾首倡大义。物忌盛满,孤王已入知天命之年,殊荣如此,自觉仕途已尽,顿生归田之念。今日设宴,意即奉还爵位,归老京师,不知卿等以为如何?”
刘裕话音刚落,座下个个瞠目结舌,继而交头接耳,都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刘裕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去年,晋安帝驾崩,文武百官对晋帝之死均心照不宣,认为宋王篡位就在眼前,谁知今日却要“奉还爵位,归老京师”,便不知刘裕居心何在。于是,文武百官中为刘裕歌功颂德者有之,苦苦挽留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更不乏其人。如此这般地闹腾一阵,刘裕却始终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原来,当刘裕听到晋帝司马德文下密诏筹建虎贲军时,越发感到篡位称帝之举,迫在眉睫。为达此目的,他完全可以像杀死晋安帝一样,干掉司马德文。可是,他不想这么鸡鸣狗盗地干下去,他想堂而皇之地称帝,做得名正言顺。今日宴请群臣,又破例地为他们敬酒,并说出那番言不由衷的话,就是为了欲擒故纵,启发文武百官做出“劝进”的举动。
当年,桓玄企图篡晋称帝时,就曾在刘裕面前做过这种表示,刘裕立即猜透桓玄的真意。于是投其所好地说:“晋室微弱,民望久移,大将军应乘运禅代,以解民水火。”
可是,今天他失望了。尽管他设了宴,又说了不少,可没有一个大臣能理解他的心意,说出他想听的话来。一股怒火在他的胸膛越烧越烈,恨不得喷将出来,烧掉眼前这群吵吵嚷嚷的文武百官。
宴会在不愉快的气氛中收场了。
刘裕回到殿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破口大骂:“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张夫人闻声从内室迎出,见刘裕气得面色蜡黄,呼呼直喘,忙将他搀到长案前坐下,替他捶背。刚想问他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内侍来禀,中书令傅亮求见。
中书令是执掌朝中机要的命官,实为宰相。非皇帝至亲至信者不居此职。傅亮与刘裕同起北府军,相随多年,患难与共,情同手足。此人博涉经史,犹善文辞,又聪颖过人,所以被刘裕委以重任。方才在宴会上,他已猜到刘裕之心,但因公开“劝进”实为大忌,故不敢当众直言。当年桓玄篡位失败,除刘裕因带头起兵反玄,没受其累,余皆满门抄斩。这个教训,使他不得不引以为戒。尽管刘裕先给他敬酒,使他受宠若惊,感恩不尽,但他也不敢公开”劝进”,授人以柄。好容易等到宴会散后,他便尾随刘裕而来。因为他是宋王的常客,内侍禀过,不等传话,他便走进了内殿。
刘裕见傅亮走进来,未予理睬。傅亮只好躬身施礼,说:“宋王滴酒之恩,亮当涌泉相报。”
“不如放个臭屁!”刘裕将身子一扭,把宽厚的脊梁扔给了傅亮。
“宋王,臣虽愚钝,但千岁赐宴之心,尚能尽悉。席上无言实为万全之计。今愿去建康为宋王完成使命。”
“噢?”刘裕马上车转身子,阴沉的脸上顿时像绽开的花朵。他完全听懂了傅亮这番话的弦外音,马上高兴地说:“宰辅真孤之知己也!”
傅亮马上说:“臣不敢。甘愿为千岁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刘裕眉飞色舞地拍着傅亮肩膀说:“只要办成大事,尽可不计一切。”
傅亮来到都城建康,便去皇宫拜谒晋帝司马德文,想凭着自己的德高望重和善辩的天赋,陈说利害,婉言相劝,教他做识时务的俊杰,禅位给刘裕。但是,血气方刚的司马德文,虽然知道大权旁落,晋室江山已是日暮西山,自己也成了刘裕的阱中兽,笼中鸟。但他是一条有骨气的汉子,不肯在尚可挣扎的时候,便认命退位。他还想做困兽斗,以桓玄的下场为例,坚信刘裕断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篡位。因此,他对傅亮软硬兼施的劝诱愤然拒绝。并且声称,如果傅亮再敢进京游说,定斩不赦。傅亮无奈,只好躲进驿馆。
不久,从寿阳传来的消息说,宋王刘裕因傅亮未完成使命,已将他的家眷全部收监,并扬言等傅亮返回寿阳时,一起问斩。这消息很快也传到晋帝司马德文居住的紫云殿。
转眼间,半月过去,又是大年初一。建康城里依然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辰时过后,晋帝司马德文在议政殿受过文武群臣拜贺,回到紫云殿,心情振奋不起来。自傅亮劝他禅让以来,心情一直烦乱不已。刚刚在议政殿折腾了一阵子,越发感到郁闷疲惫,正想躺到龙床上歇歇,忽然内侍来报傅亮求见。他的头“嗡”地一声涨得斗一般大,本想拒见,但想到寿阳传来的消息,又顿生恻隐之心,便传旨召见。
傅亮躬身走进紫云殿,三拜九叩,贺过年禧之后,司马德文坐在炭火盆旁一边烤火一边搓着双手,声音淡淡地问:“没回寿阳过年吗?”
“陛下,臣如今是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刘裕老贼将臣一家老小全部收监在押,只等臣回寿阳一并问斩。枭雄刘裕心狠手毒,杀人不眨眼,我一日不归,全家老小可保全性命一日。只图日后托陛下齐天洪福,臣或可能转危为安。”傅亮说得可怜巴巴,眼眶滚动着泪花。
“傅卿今日进宫,难道还是为劝朕禅让之事?”司马德文冷冷地问道。
“愚臣前日一时糊涂,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臣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傅亮抽泣着,跪伏在地。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卿已知悔,朕心亦安。大年初一,卿若无事,就出宫去吧。”司马德文冷漠地下着逐客令。
“陛下……”傅亮故作为难地不肯退下去。
“还有何事?”司马德文拣起铁筷,在炭火盆里轻轻拨着。
“陛下,时至今日,愚臣与陛下已生死与共,风雨同舟,并愿为晋室江山肝脑涂地。今日进宫,有一要闻,关系陛下安危,故不敢不报。”
“什么要闻?”司马德文抬起头,略带惊慌地望着傅亮。
“陛下,臣昨夜获悉,刘裕近日将带兵进京迫帝退位。”傅亮煞有介事地说着。
“啊?”司马德文霍地扔掉手中的铁筷子,慌恐地问:“此话可真?”
“千真万确。”傅亮回答得十分肯定。
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司马德文惊愕,大祸临头的恐惧使他两腮微微发颤。
“陛下,刘裕老贼篡位心切,他是说到办到的,望陛下早作防范。”傅亮匍匐在司马德文脚下,哀哀提醒着。
“刘裕老贼兵权在握,大兵一到,势如洪水猛兽,让朕如何防范?”司马德文精神恍惚地低着头,边踱步边自语着。
“陛下,依臣之见,如今之计先以保全内宫为上策。望万岁立下密旨,召募一批武艺高强者扼守皇宫,护卫陛下。”
司马德文眼睛一亮。显然,傅亮的话合了他的心意。但他却忧心忡忡地说:“只是眼下可有人应募?即使有应募者,肯拼死效忠朝廷?”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远水难解燃眉之急,眼下上哪召募这些人?”司马德文说罢,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陛下不必忧虑,今日有天赐良机。”
“什么良机?”司马德文如溺水得舟,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陛下,今日正值大年初一,东掖门外,天下诸路英雄豪杰正设擂比武,陛下何不微服私出,秘密……”
东掖门外里许之遥的一片开阔地上,车击毂(gǔ),人肩摩,熙来攘往,吵吵嚷嚷,有踩高跷跑旱船的,有耍狮子舞大龙的,有拉场卖艺的,有设摊贾货、占卦问卜的,真是热闹非常。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擂台,台上正有两位英雄拳来脚往,打得难分难解。台下人头攒动,喊声不绝。
司马德文与傅亮挤在人群中正看得出神,忽然传来一阵滚雷般的锣声,只见人群潮水般向两侧拥去,哭爹叫娘,呼儿唤女,乱成一片。傅亮紧紧护住司马德文,伸长脖子向前看,只见九九八十一面铜锣组成的方阵鸣锣开道,继而是八十一面龙凤旌飘飘而来。旌旗之后是十八名身着朝服的文官,骑着革辔铜铃的骏马。再后是十八名披盔甲、佩重剑的武将。接踵而来的是八十一辆配四马、由太仆驾驭的彩车,每车之内皆有浓抹艳妆的宫妃……
司马德文看到这些,感到十分惊奇。他忙扯住傅亮的衣袖说:“这是天子法驾,光天化日之下,何人竟敢僭越至此?”
傅亮狐疑地摇摇头,连连说:“是啊,这是何人吃了豹子胆了?”
就在这时,彩车已经过去,眼前出现锦玉簇拥的一辆金碧辉煌的金根车,车后是黑压压一片足有千人的骑兵,威风凛凛,浩浩荡荡。
司马德文越发惊奇,他瞪大眼睛想看看金根车里坐着的那位胆大妄为的假天子是什么人。恰在此时,金根车前的锦帘突然被掀开,只见车里坐着一位银须鹤发的老者,身着黄色龙衮服,头戴通天冠,向人群微微招手致意。傅亮慌忙地指着金根车惊讶地对司马德文喊道:“刘裕!是刘裕进都城了!”
听到这喊声,司马德文顿时一阵眩晕,便摇摇晃晃地倒在傅亮怀里。
紫云殿亮起宫灯时,司马德文才苏醒过来。他一睁眼,看到御床前站着褚皇后、傅亮,还有尚书刘宣范、光禄大夫谢澹及御医等人,便惊恐万状地喊叫:“刘裕在哪?刘裕进宫了吗?”(www.daowen.com)
床前的人谁也没吱声,只有褚皇后在床边啜泣。司马德文急不可耐地喊着:“快对朕讲,刘裕进宫了吗?”
傅亮嗫嚅地说:“陛下,刘裕已经派兵把皇宫包围了。”司马德文一惊,望着谢澹和刘宣范问道:“真是这样吗?”二位老臣不敢正视,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想干什么?”司马德文冲着傅亮问。
“刘裕声称,只要陛下禅位,他便保全陛下和皇后的生命安全。如果不从,便要血洗深宫。”
褚皇后不等傅亮说完,“哇”地放声哭起来。扑到皇帝身上,抖成一团。
司马德文顾不得安慰皇后,怔怔地用征询的目光,望着谢澹和刘宣范。二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司马德文长叹一声,用拳猛击一下前额,沉默片刻,问道:“群臣意下如何?”
刘宣范忙说:“陛下,十几位朝臣在殿外专候传召。”
“快召进殿!”
片刻之后,十几位大臣鱼贯而入,齐刷刷跪在地上。
司马德文沉痛地说:“兵围皇宫,社稷危在旦夕,诸卿有何良策救朕?”
几位大臣一齐将额触地,齐呼:“陛下,重兵围宫,纵有田单之智,乐阳之勇,也无济于事了。”
司马德文见此情景,心中一阵悲凉。想到晋室江山将断送在自己手里,一阵酸楚之情使他热泪涌流。
俄顷,他牙一咬,对尚书刘宣范说:“天既亡晋,朕不忍血溅深宫。有劳爱卿代朕草拟禅位诏吧。”
谢澹闻言,立刻从怀中掏出一束白绢递给司马德文说:“陛下,刘裕已代陛下写好禅位诏,刚才派人送到,只要陛下在上面签字,刘裕便即刻退兵。”
司马德文用颤抖的手接过禅位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之后,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泣道:“苍天在上,既不佑我,何敢违逆。只是一代江山葬送我手,愧对列祖列宗。”说罢,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褚皇后忙过来搀扶,群臣也连连劝道:“万岁,珍惜龙体!”
司马德文凄然地说道:“取笔来!”
傅亮忙从龙案上操起笔,蘸饱墨,递过去。
司马德文接过笔,又哭数声,才在禅位诏的尾处写下“司马德文”四个字。写罢,当即昏了过去……
傅亮顾不得昏过去的司马德文,抓起禅位诏奔出殿外,大臣们也尾随着蜂拥而去。
紫云殿里只剩下昏过去的司马德文和哭哑嗓子的褚皇后。
可怜的司马德文,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傅亮一手导演的骗局。
傅亮来到建康后,便派人四外活动。晋室大势已去,谁还肯继续为皇帝卖命。所以,他用高官、重金很容易地收买了文武百官和宫中近侍,就连官居卤薄伎的皇帝的小舅子也背叛了皇帝,假传圣旨动用了皇帝法驾,演出了东掖门外的一幕。金根车上的刘裕,也是派人扮演的。所谓刘裕逼宫,更是虚张声势。只是司马德文在那时候,被吓昏了头脑,只好听从摆布罢了。
旬日之后,皇宫太极殿里麇集着晋室文武百官,个个朝衣翅冠,肃穆而立,悄然无声。他们在恭候新主入朝。
景阳钟刚刚敲过,宋王刘裕由中书令傅亮导引着,尚书仆射徐羡之、后卫将军谢晦、领军将军檀道济簇拥着走进太极殿。当刘裕走到丹墀前,见黄锦绣花墩上空空如也时,故作惊讶地环顾左右,问傅亮:“景阳钟响,为何不见陛下升殿?”这时群臣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上呼“宋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刘裕又装出惊慌失措的样子问:“这如何了得!这如何了得!众大臣快快请起。”
他见大臣都不肯起来,便动手去拉,众大臣仍不肯起。刘裕便佯怒地责问傅亮:“不是皇帝传诏,命我进宫内辅吗?是何人胆敢设计害我?”
傅亮忙从怀中取出恭帝禅位诏,躬身用双手举过头顶,递给刘裕说:“请宋王接旨!”
刘裕忙跪倒在地,傅亮便高声将禅位诏宣读了一遍。
读罢,刘裕边喊着谢恩,边又假惺惺地揪住傅亮衣襟,厉声喝问:“这是你干的好事吧?让我刘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
“卑职不敢。这诏书是皇帝心甘情愿颁布的。您该承天运才是啊!”傅亮不慌不忙地解释着。
“断然不可!断然不可!”刘裕说着双手抱起拳,接着说,“诸位公卿,我刘某斗胆,不敢造次,告退!”说罢便要走。傅亮、谢晦、徐羡文、檀道济等忙将他拦住,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纷纷站起,拥上前,将刘裕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喊:“宋王,晋帝禅位,此乃天意民心!”“宋王登基,天意不可违,民心不可背!当今天下非宋王不足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众大臣你喊我嚷,此起彼伏,争着邀功。
刘裕站在人群中,虽然乐得心花怒放,却努力装作一副惊慌不安的样子,说:“众卿,吾德舆者,身世寒微,无功无德,蒙圣上洪恩,受爵宋王,自知不量,死亦足矣。司马氏帝运天赐,晋祚乃受天佑,非龙种者妄夺天命的受天惩。吾刘某绝不敢受命,恕我刘某告退!告退!”说罢,又要往外走。
这时,太史令(专司天象历法文官)路达挤出人群,虔诚而又神秘地说:“禀宋王,盘古开天,三皇五帝,禹夏汤商,秦皇汉武,直至司马氏得天下,龙种虽是天定,但并非一姓,一切概由天定。臣夜观天象,祥兆有四:一是太白昼见,经天凡起。占卜曰:太白经天,人更主,异姓兴;二是五虹见于东方。占卜曰:五虹见,天子黜,圣人出;三是镇星、岁星、太白荧惑聚于东井,又镇星入太微。占卜曰:镇星守太微,有立王,有徙王;四是黑龙四登于天。《易经》曰:冬,龙见,天子亡社稷,大人受命。此外,各地符瑞纷呈:河南千年古树旧根复萌;浙东九穗同茎;徐州枯井溢水;贵阳铁树开花……综观天象,晋室天数已尽,宋王登基乃为天意!”
路达说罢,众臣齐呼:“宋王当立,宋王当立!”傅亮便趁机喊:“披龙衮,加皇冠!”两位内侍从翠屏后用鎏(liú)金盘端出龙衮和通天冠,傅亮与几位朝臣便动手给刘裕穿戴起来。
刘裕边喊“使不得,使不得”,边半推半就任人摆布。不一会儿,刘裕便头戴通天冠,身披龙衮服,一副天子模样儿,站在群臣面前。
“吉时已到,请陛下登基!”傅亮又一声喝叫。
几位大臣几乎不费力气便把刘裕拥上宝座。
当刘裕的屁股触到黄锦龙座时,真想开怀大笑,但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却越发显得严峻、冷漠。
“大礼参拜!”傅亮又一声喊,群臣立刻跪倒在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太极殿外笙弦齐鸣,锣鼓震天。百余名宫女翩翩起舞,几尊香炉青烟袅袅,似天宫云绕雾遮。
这时的刘裕,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禁嘴唇一咧,“哈哈哈……”地开怀大笑起来。
至此,传帝十一位,历时一百零四年的晋室宣告灭亡,史称南北朝的宋朝,便在这笑声中开国定基了。
与此同时,在去往秣陵城(今江苏南京报恩寺附近)的黄土路上,一辆破旧的木轮马车,拉着一对布冠素衣,满颊泪痕的中年男女,慢慢地向北驶去。男的便是废帝司马德文陵零王,女的是废皇后褚妃。
数月后,陵零王夫妇已在秣陵城报恩寺附近定居。
一天,陵零王的妻子褚妃的两个孪生兄弟褚秀之、褚淡之从京都金陵赶来看望姐姐和姐夫。
姊弟久别重逢,免不了一番亲热,夫妻二人忙着命令家人杀鸡宰羊。
褚妃也乐颠颠地把刚刚生下不久的儿子从内室抱出来,送到弟弟跟前,逗着说:“乖乖儿子,舅舅从京城看你来了,快让舅舅亲亲。”
褚秀之从姐姐怀里接过小外甥,见孩子长得又白又胖,十分可爱,心里一阵酸楚。
深夜,酒宴已毕,几分醉意的司马德文正兴高采烈,喋喋不休地谈论着皇帝刘裕的恩赐,褚氏兄弟见时辰不早,互相递了一下眼色,然后两人双双跪下,声俱泪下地说:“姐姐、姐夫,我们兄弟二人,今日来此,恐怕你们不知道是身负重命吧?”
德文夫妇怔怔地望着他俩,感到莫名其妙。
秀之哭着说:“我们是奉刘裕老贼之命,要你们的性命的。这,就是毒酒。”说着从怀里取出鸩酒。
德文夫妇顿时目瞪口呆。
“姐姐,姐夫,我们是迫不得已呀!如果我们不来,刘裕老贼就要杀我们。”兄弟二人哭诉着。
原来,这褚氏兄弟自幼不务正业,鸡鸣狗盗。自从司马德文被刘裕立为晋帝后,兄弟二人死皮赖脸软缠硬磨,通过姐姐的关系,让司马德文封他们为内宫太常卿和侍中。司马德文被废立后,兄弟二人仍留宫中。一天,因在宫中奸污司马德文遗下的妃子被傅亮捉获。当时,刘裕一气之下要将褚氏兄弟二人刑为阉人,罚其终生为奴,后来,是傅亮为刘裕设计,派遣他们兄弟亲赴秣陵鸩杀陵零王。
褚氏兄弟是一对无赖少年,无情无义,为了保全性命,自然受命。
司马德文夫妇不知其中的微妙。
“天哪!”褚妃一声撕心裂肝的惨叫,抱着孩子扑进丈夫的怀里,喊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
司马德文这时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冷冷地苦笑了一下,说:“这是天理报应。当年,我祖上逼曹氏交权,今日便报应在我身上了。”说罢,异常冷静地一手搂着褚妃,一手伸向褚秀之,说:“把酒给我。”
“不,要死让我替你去死!”褚妃去夺弟弟手中的毒酒。
秀之忙将酒瓶藏在身后说:“姐姐,你就让姐夫喝了吧。刘裕说了,姐夫如不自裁,就以谋反的罪名,凌迟处之,暴尸天井。”
褚妃哭喊着抱住丈夫,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司马德文含泪对妻子说:“这一天,我料到会来的。”
说罢,从褚秀之手中接过鸩酒。
褚妃泪如雨下地说:“皇上,我跟你一起死!”
这时,司马德文轻轻地抚着褚妃的长发,两行热泪滚过双颊,说:“为了孩子,你应该活下去。二位贤弟,念我将死之人,设法救你姐姐和孩子一命吧!”说着,跪倒地上。
“不,皇上西去,我也不再苟活于世!”褚妃转身,将孩子递给褚秀之,哭着说:“好弟弟,求求你,司马氏只剩下这根独苗,看在姐姐的份上,你们留下他吧。我和你姐夫纵然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忘了兄弟的大恩大德。”说着也跪了下去。
这哥俩此时也泪流满面。褚秀之只好从姐姐怀里接过哇哇啼哭的外甥。
褚妃亲了一口孩子,便猝不及防地从丈夫手里夺过酒瓶连喝几口,然后将酒瓶递给丈夫。司马德文接过酒瓶,不假思索地将毒酒一饮而尽。然后夫妻二人紧紧抱在一起,不哭不喊,更无言语,双双深情地望着孩子,泪水汩汩地流淌着……
孩子在褚秀之怀里哭叫着。褚妃心如刀绞。正想解开衣扣最后哺乳一次儿子,突然,几乎夫妻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相继挣扎片刻,双双扑倒在地。
这时,褚秀之忙喊:“快点火!”褚淡之抓起案上的蜡烛,在屋内四处点起火来。褚淡之放完火向秀之说:“哥哥,孩子怎么办?”
褚秀之二话没说,将孩子往火里一扔,转身拉住褚淡之说:“快跑!”
顷刻之后,陵零王府变成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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