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公元145年),正月。
春寒料峭的夜。洛阳宫里一片黑暗,一片寂静。后宫,庆霭殿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殿内,宫灯齐掌,一片通明。糊着纸的雕花楠木门窗被黑布幔严严实实遮住。
梁皇太后,大司马大将军梁冀、太尉李固,指挥着霭云殿司职的太监和宫女,忙得不可开交。
入更不久,汉冲帝刘炳驾崩了。
按后宫礼制,应在次日晨卯时为大行皇帝举行小敛,后日晨举行大敛。
然而,冲帝驾崩不足半个时辰,小敛的仪式已在梁皇太后的指挥下,紧张而忙碌地进行着。龙寝上几个宫女给冲帝的尸体沐浴更衣,里里外外套了十九层。
殿门口,太监们在堂地上铺一张纤细的竹席,席上铺着素花麻布绫,绫上铺一床紫红色的云龙衾(qīn)被。一切停当后,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把冲帝从龙寝上抬到殿门口地上。
太监们刚欲动手裹尸,站在一旁的梁冀见冲帝口中含着一颗闪闪发光、葡萄粒大的宝珠,忙伸手取出,然后从杌案上抓起三枚铜制钱塞进冲帝毫无血色的口中。站在他身旁的梁皇太后和李固对视片刻,谁也未吱声。
梁冀把宝珠揣进兜里后,太监们用衾被将冲帝尸体裹好,再用绫带捆紧。然后把一种叫做“冒”的分成两截的布,从头上到脚下套住。最后,盖上覆尸的“夷衾”。
按礼,小敛时,死者的父母、兄弟、儿女们要卸掉头饰,盘发成髻,男者袒臂,顿足号哭。可是,此时此刻庆霭殿里悄无声响,只有太监、宫女们在忙忙碌碌地走动,时而可以看到梁皇太后双耳下两颗玉质的“步摇”轻轻晃动着。
盛敛之后,太监们抬起一块厚重的棺盖盖在梓宫上,再用几颗半尺多长的铁钉牢牢地钉死。
一具硕大的梓宫里,静静地躺着一具身长不足三尺,年仅三岁、在位不足五个月的皇帝——汉冲帝刘炳。
这位大行皇帝的“小敛”和“大敛”礼,在夜幕笼罩的皇宫里,仅用一个时辰,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参加敛礼的太监和宫女离开庆霭殿前,梁冀厉声告诫道:“谁敢透露风声,处以杖毙之刑。”
太监,宫女们蹑着手脚地离开了庆霭殿。
殿内,只剩下梁皇太后、梁冀、李固。
灯光下,三个影子像粘在殿堂地面上,久久不动。谁也不吭声,堂前东阶上停放的梓宫给殿内沉默的气氛添了几分恐怖。
寂静中,三个人都在紧张地思索着共同关心的事情,都在焦急地等着有人先说话。
梁皇太后,名妠,是汉朝已故大将军梁商的女儿。秉性温顺贤惠,敦实宽容,长得窈窕妩媚,楚楚动人,自幼聪颖好学。八岁背诵《论语》,熟读经史,13岁被顺帝刘保选入后宫封为贵人,17岁立为皇后,终身无子。建康元年(公元144年),在位十八年、年仅三十岁的顺帝病故,选立虞贵人所生,汉顺帝唯一的儿子,年仅两岁的刘炳继承皇位,是为冲帝。梁皇后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谁料只有五个月,小皇帝身患重病,幼年夭逝。汉顺帝血脉单传,嗣立无人。此时朝廷内外矛盾重重,荒稔连年,国库告罄,民不聊生,义军遍地。形势已是岌岌可危,小皇帝骤然驾崩,犹如雪上加霜。小皇帝死了,谁来承继大统?皇位继承人未确立之前,皇帝驾崩是否立刻传诏天下?她五内俱焚,焦急万端,手足无措。希望梁冀和李固两位重臣帮助她出主意,定乾坤。然而,这两位重臣在这件事上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梁翼是梁皇太后的亲哥哥,任大司马大将军,总理朝政。李固官居太尉,是当朝一代大儒,博学多闻,刚直不阿,为人恭谨,为官忠正,深受梁皇太后的崇敬。
梁皇太后临朝称制时,梁冀和李固成为她维系朝廷,维系社稷的左右臂膀。然而这两位重臣在很多重大问题上常常意见相左,经常是唇枪舌剑,面红耳赤。梁皇太后无所适从,很是为难。哥哥梁冀自幼放浪形骸,嗜酒好色,奸诈凶狠,不学无术,恶行乡里,靠妹妹的椒房之宠,得以封侯。初为黄门侍郎,继而升为侍中,虎贲中郎将,越骑步兵校尉。父亲梁商任大将军主掌朝政时,他代执金吾。永和六年(公元144年)父梁商病死,顺帝体恤皇家之谊,令梁冀袭爵和氏侯,拜为大将军。梁冀踞高位之后,原形毕露,无所顾忌,特别是顺帝死后,冲帝继位,他凭着妹妹梁皇太后临朝称制,更加横行无忌,飞扬跋扈。梁皇太后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可是她三十岁守寡,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双肩怎能挑起辅佐三岁皇帝治理国家的重担?女人的本能总是希望有人保护,梁冀毕竟是她一母生的哥哥,在情感上她对他有难以割舍的依赖。
满朝文武只有李固这位学富天下,豪气凛然的大儒,从不慑于梁冀的淫威。朝廷之上,大堂之内,以理抗争,寸步不让。时常驳得梁冀理屈辞穷而恼羞成怒,梁皇太后从心里佩服他,崇敬他,经常以他的高见处理朝政。
在理性的世界里,梁皇太后不能没有太尉李固。
冲帝刘炳继位五个月的时间里,染病卧床三个月。他是顺帝唯一的儿子,是梁皇太后唯一的希望。她渴望他能病愈,健康成长,担起治理国家的大任。然而,天意难违,无力与病魔抗争的三岁小皇帝终于夭折了。
三个月的煎熬,梁皇太后纤弱的身体变得更加瘦削,脸上的红晕被忧郁、倦怠、病态调成的灰色所淹没。
小皇帝已经死了,按理应该立刻发丧,布告天下。可是哥哥梁冀坚决反对,她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太尉李固又坚决主张,皇帝驾崩,于理于情都应该布告天下,举行丧礼。冲帝未死前,两个人在病榻旁就喋喋不休地争论不止。
一直保持缄默的梁皇太后,在今天晚上冲帝病逝后,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什么,就稀里糊涂,下意识地吩咐太监和宫女们,按哥哥梁冀密不发表的主张,匆忙草率地为冲帝连夜举行小敛和大敛礼。
敛礼结束了,下步该怎么办?梁皇后突然感到茫然无措。她焦急地等待着眼前这两位重臣开腔。
梁冀双臂抱胸,怡然自得地站在那里,他以胜利者自居。显然,妹妹梁皇太后的一切部署,是按照他的主张进行的。此时此刻,他不慌不忙地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棋。
李固气得脸色铁青,两眼冒火。这位已进天命之年的大儒,一向举止文雅,谈吐不凡,超然大度。今天晚上这一切实在令他无法忍耐,特别是看到梁冀那副令人憎恶的神情。
李固的双颊在微微颤抖,脸色涨红,他捻着垂胸的长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梓宫前的香柱已经燃去小半截了,沉默还在难以忍受的气氛中持续着。
梁皇太后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说:“李太尉,你倒说话呀,我要憋得喘不过气了。”
李固啾了梁冀一眼,唯恐自己的话像火山爆发,在皇太后面前有失礼仪。喉头微微一动,咽下一口唾液,压下心中喷薄欲出的怒火。稍事镇定后说:“皇太后,幼帝驾崩,大行入敛,就决定秘不发丧了?”
梁皇太后看了梁冀一眼,见他不理不睬的样子,转过脸,无可奈何地向李固默默点头。
李固双颊一颤,说:“皇太后,幼帝虽然只有三岁,也不失为一国之君,天下之尊。天子驾崩,密不发丧,天意、民心能容吗?”
李固说话时,脸望着梁冀。
梁冀知道李固这话是冲他说的:“李太尉,我是粗人……肚……肚里没装你那么多墨水……也不会装……得你那么斯……斯文……”
梁冀从小说话口吃,三字一停,五字一顿,句头常常重复好几次,憋得脸色通红。
“什么天意?有天意就不该让皇帝咽气蹬腿。什么民心?民如果有心就应该让皇帝再活着从棺材里爬出来。哼!朝廷大事不过是你我之辈一张口,一举手,一投足而已。至于小皇帝发不发丧这种事,和小孩撒尿和泥有什么两样?”
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李固不愿驳对梁冀这些浑不讲理的谬说。
“皇太后!皇帝驾崩,秘不发丧,是何居心?昔日秦始皇崩于沙丘,胡亥、赵高隐而不发,以至扶苏被害,秦朝由此致乱亡国。近来北侯病逝,闫后兄弟及江京等同谋隐秘以致酿成孙成推刃起事,国丧不发,天下大忌不可不防。”
梁冀抢过话头:“不发丧难道让小皇帝尸体臭在庆霭殿里不成?我们必须等选出新皇帝,再把棺材抬出去!”
“何日选出嗣立新君?”李固反问。
梁冀哼了一声:“李太尉,迟早都在你一句话。”
“梁大将军,你执意坚持皇嗣非千乘王刘缵(zuǎn)莫属?”
“吾意已定!”梁冀斩钉截铁。
李固望着梁冀不可一世的神情,气得脸色发青。他知道梁冀唆使梁皇太后坚持秘不发丧,实际上是逼他在选立新君上妥协、就范。
原来,在冲帝弥留之际,梁皇太后就邀他二人密议储君人选。梁冀力主选千乘王刘缵,李固坚持推立清河王刘蒜。两人各持己见,互不相让。
刘蒜与刘缵从血缘上看与冲帝的亲疏无异。他们的曾祖都是汉章帝的儿子。同父异母兄弟。一个封为千乘王,一个封为清河王,刘蒜的父亲刘延平是刘缵的父亲刘鸿的弟弟。刘蒜与刘缵是叔伯兄弟。唯一不同的是刘蒜17岁,刘缵只有8岁。刘蒜不仅年长刘缵8岁,且为人恭谨,勤奋好学。李固认为当前国家有难,社稷多舛,急需有一位年长有德的新君激流勇进,匡扶社稷。而梁冀则坚持非刘缵莫属,道理很简单,皇帝年幼,易于操纵,有益于巩固梁氏外戚在朝廷的地位。
李固见梁冀毫无退让之意,便对皇太后说:“皇太后,朝廷立嗣,自古以来宜选年长有德者治国平民齐天下,愿皇太后从国家大计着想,效周勃立汉文帝,霍光立汉宣帝之法,切勿重蹈邓太后立刚过百日的殇帝、闫太后立懿为帝的覆辙。”
梁皇太后左右为难,无所适从。思忖片刻问李固:“依太尉之见,立嗣之事如何酌定。”
李固不假思索地说:“依臣之见,立嗣乃国家社稷头等大事,应立即征召诸王晋京与朝中文武百官共商酌定。”
梁冀听罢,愤愤地“哼”了一声,说:“屁大个事,征召诸王,要我等何用?”
说罢,双手反背,朝着后殿,迈着方步,扬长而去。
初春,在从山东高青县城往东伸出的一条黄土道上,一辆王青盖车在几十个前导后卫的侍卫下,摇摇晃晃地向前滚动着。
车里坐着八岁的新帝——刘缵。
车后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的是太尉李固。
马闭着眼睛尾随着王青盖车缓缓地走着。李固也微闭双目似睡非睡地骑在马上,随着马身摇动着。
梁皇太后迫于梁冀的威逼,终于下诏立刘缵为皇位继承人。并派李固亲赴山东高青千乘王府迎驾。
幽幽黄土道上,马蹄卷起连绵不断的黄色尘雾,李固不愿睁开眼睛。但是,他的心绪一路之上未曾平静。想想在车里坐着的只有八岁的小皇帝,忧心忡忡,心里不时感到阵阵的隐痛。梁氏外戚已经操纵了朝政,三岁的冲帝死了,又上来一个八岁的小皇帝,梁氏专权的局面更会日甚一日。朝纲失纪,灾荒连年,饿殍(piǎo)遍地,义军四起,汉室天下已是倾危难扶,独木难支。如今九江樊容率众起义,声势浩大,所向披靡,连斩汉军几员大将,威震江南;徐凤、马勉等起而响应,号称“无上将军,”后又自称“黄帝”;华孟在历阳(今安徽和县)起义,自称“黑帝”。北方,鲜卑族的骑兵入侵代都,不断骚扰边境。
内忧外患,日渐加重,八岁的小皇帝怎么能拨乱反正,力挽狂澜。
李固深为江山社稷而担忧,他渺无希望地向前走着。
李固,汉中南郑人,少而好学,强记博闻,而立之年由卫尉贾进保举入朝对策,为顺帝欣赏,拜为议郎,后任荆州刺史,太山太守,旋任大司农。冲帝时,官至太尉。与大将军梁冀参录尚书事。李固忠正耿直,敢于直谏,对梁氏外戚专权,屡次谏阻。然而皇帝昏暗,孤掌难鸣。(www.daowen.com)
一路之上,他时常梦幻般地想象,车里坐的是十七岁的清河王刘蒜。
仪仗驶进一个破落凄惶的小镇,小皇帝刘缵在王青盖车里喊着“停车”。车刚停,李固忙跳下马疾步跑到车跟前,正欲跪下恭请皇帝下车,小皇帝已钻出车帘,蹲在车辕侧座上纵身一跃,跳下来,双臂向上一伸,抻了一个懒腰。对李固说:“咱们撒尿去。”说着,扯住李固的手便走。这时,路边正跪着一个小男孩,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后背上插着一根长长的蒿草,身旁坐着一位双目失明的妇女。刘缵见状感到奇怪,问李固:“他们在干什么?”李固说:“陛下,这位双目失明的母亲在卖她的儿子。”
“什么?母亲卖儿子?母亲怎么能卖儿子?母亲为什么要卖儿子?”小皇帝刘缵仰着天真幼稚的小脸,狐疑地问道。
“为生活所迫,无钱买粮糊口,不卖孩子,全家都会饿死。”李固心情沉重地回答着。
“如果她有了钱,还会卖孩子吗?”小皇帝指着妇女问李固。
李固摇摇头,说:“有了钱,母亲哪里还舍得卖孩子?她所以双目失明,一定是哭的。”
小皇帝刘缵想了想,随后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钱袋,在手上掂了掂,说:“李太尉,把这个送给那位可怜的母亲吧。”
李固接过钱袋,一股热泪往眼眶里涌动,他沉思片刻:“陛下,你为什么要送元宝给他们?”
小皇帝刘缵脱口而出:“《晏子春秋》云:意莫高于爱民,行莫高于乐民。”
一股热流瞬间传遍李固的全身。
荒凉的小镇上出现了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场面,几颗热泪滚过李固的脸颊,滴落到衣襟上。
恰在此时,一个家奴模样的壮汉,骑着高头大马,马后系着一根长绳,缚着一个光着臂膀,赤着双脚的中年汉子,一路小跑过来。马后的中年汉子踉踉跄跄,惊恐万状。快到刘缵等人跟前时,中年汉子猝然摔倒在地,被马拖着,中年汉子惨叫着,哀号着。
刘缵忙令人喊住骑马人,问明原由,原来是中年汉子交不起租子,被送往官府。
刘缵走到马跟前,对骑马人说:“把人放了。”
骑马人“哼”了一声:“放了?租子你交?”
“我替他交!”
骑马人冷笑着:“哈哈……没有三泡牛屎高的小兔崽子,竟敢口出狂言!”
小皇帝刘缵闻罢,大怒,猛地上前一步,抱住骑马人的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下一拽,骑马人“扑嗵”一声滚落地上。小皇帝飞身上马,转身命令侍卫,解下中年汉子,转而缚住骑马的家奴。刘缵把马缰一抖,双腿一夹,马像出弦的箭,身后响起一串撕心裂肝的嚎叫。马冲出十余丈远,戛然而止,折转马头,又将家奴拖回原处。刘缵跳下马,拍拍在地上惊叫着的家奴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懂吗?”
仪仗迎着晚霞前进着。李固骑在马背上,不时捋着长髯,微风似乎拂去了他心上、脸上的阴云。望着烧红半边天的晚霞,他心里像涌动着不可名状的希冀。
洛阳皇宫,寿安殿里,隆重地举行着刘缵的登基典礼。
八岁的小皇帝坐在龙墩上,接受文武百官朝贺时,突然发现站在朝臣最前列,挨着太尉李固的一个家伙长得獐头,狼目、鹰鼻、葭(jiā)嘴,茑(yuān)肩、猴耳、胸突如鹫。形象丑陋,阴鸷凶狠。刘缵心里一震,在家时他曾随父学过相术,略通一、二,心想,朝廷里怎么能有这种相恶心狠之人?
散朝后,李固送刘缵回后宫寝殿时,方知此人乃大司马、大将军梁冀。刘缵眨眨小眼睛,毫不顾忌地说:“此人必有蛇蝎之心,虎狼之胆,不可不防。”
李固心里一惊。
宫女为刘缵浴洗毕,送上一盘鲜嫩的荔枝,刘缵大喜,拍着小手抓起几个,不顾礼仪地吃得十分香甜。边吃边高兴地问李固:“书云荔枝产于南海郡,此物极易腐烂,地处江北的洛阳何以能吃到如此鲜美的荔枝?”李固忙回答说:“这是先皇顺帝定下的‘奉献’制。为使顺帝和后妃能吃到鲜荔枝。每十里设一‘置’,五里设一‘候’,每个置、候设快马、骑士,像驿站一样,一站一站将荔枝急递洛阳。”
“哎呀,这么麻烦呀?”刘缵感到惊疑。
“陛下,何止麻烦?一路之上疲于奔命,累死的人和马匹,还有遇到意外险阻而死的人,躲避不及被马踏死的路人更是数不胜数。”
刘缵贪婪地吃着荔枝的嘴,突然停住,思忖片刻,对李固说:“李太尉,以后我不要吃荔枝了。”
“遵旨。”李固躬身施礼时,泪水湿了眼眶。
李固已经刮目相看眼前这位年仅八岁的小皇帝。他暗自决心要把一切该告诉的该传授的东西,都亲口传授给这位悟性极强的小皇帝。
他相信,这位满腹经纶,嫉恶如仇,恭谨自谦的小皇帝,长大成人后会成为一位英明的君主。李固愿意为他的成长呕心沥血,披肝沥胆。
李固自惭,当初误会了这位小皇帝。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刘缵对朝廷内外、国家大事知道了很多,懂得了很多,一颗幼小心灵中的天真和幼稚也被掠去许多。
一天,刘缵在寿安殿里朝会文武百官。
他盘腿坐在金銮殿的宝座上,身后坐着梁皇太后。阶下,文武百官跪伏在地,三拜九叩,三呼万岁之后,梁冀第一个站起来,走上金銮殿,腰不弯,头不低地站在宝座旁,望着梁皇太后启奏派兵镇压“黑帝”义军华孟。梁皇太后回复后,梁冀便在金銮殿上像摄政王似地站在宝座一旁,神气十足地望着阶下站立两侧的朝臣。
此时,李固走出朝列,抱着笏板跪伏在地,正欲启奏。刘缵用右手拍着宝座的扶手,冲着李固说道:“李太尉,梁大将军跑到金銮殿上启奏,你为何在阶下?快请上来。”
李固忙说:“卑职不敢。”
“为何不敢?”刘缵好像明知故问。
“金銮殿乃紫微禁地,非一国之君不可登临,违则朝纲不允,国法不容。”李固慢条斯理地答着。
刘缵听罢,侧脸望着身旁的梁冀说:“梁大将军何以敢登临金銮殿?”
梁冀做梦也没想到小皇帝敢说出这种话。从冲帝登基后,他一直站在金銮殿上启奏,与临朝称制的梁皇太后处理朝政,犹如南面人君。今天小皇帝突然发难,让他又气又恨又尴尬,正欲发作,忽听梁皇太后在身后说道:“退朝。”
刘缵一伸腿跳下宝座,从屏风后面跑下金銮殿。梁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骂着:“小兔嵬子”。回首,恶狠狠地瞟了一眼站在阶下的李固。
梁冀脸色青紫,心底浮起一片阴霾。
是年六月,刘缵登基已是一年有余。梁氏专权,朝政日趋衰败,义军如雨后春笋,尤其是九江一带,朝廷几次派兵征讨,损兵折将,大败而回。一次早朝,群臣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梁皇太后说:“九江一带,连年战乱,民失其业。应抚慰饥民,对遗尸原野者给以安葬,以顺民心。民以食为天,农业发展,义军自灭。”
刘缵听着,甚合己意,连连点着头。不料,梁冀却横眉竖眼磕磕巴巴地说:“抚慰乃下计也。大军一到,草寇必灭,太后不可姑息养奸。”刘缵正想反驳梁冀,只见梁冀挥着胳膊冲着尚书台喊道:“台省草诏,令广陵(今江苏扬州一带)太守王喜率郡兵马万人去九江讨贼。”
刘缵坐在宝座上,见梁冀越俎代庖,代他命令尚书台草拟诏书,感到吃惊。他听李固说过,广陵郡义军势众,太守王喜身陷困境,自身难保,怎能率万人大军增援九江!他正想反驳梁冀,梁皇太后又在身后喊着“退朝”!
不久,在一次朝会上,有人启奏,王喜见诏后并未派兵增援九江。梁冀听罢,大怒:“王喜见诏不行,逗留在郡,隔岸观火,纵容盗贼,罪当处死!”梁太后知道王喜的处境,忙替他辩解说:“广陵盗贼十分猖蹶,王喜自顾不暇,实难抽出兵力支援九江。”梁冀马上反驳道:“太后所言,纯系王喜谎报军情,欺蒙朝廷,此人不杀不足威慑地方。”
刘缵望着梁冀张牙舞爪,目中无人的样子,又想起上次强令尚书台代行诏书一事,心里又烦又气,见他执意要杀王喜,便不紧不慢地插言道:“当今兵荒马乱,正是朝廷用将之时,太守王喜不可妄杀。”刘缵所言,已属圣旨,梁冀却气哼哼地瞟了刘缵一眼,旁若无人地喊道:“尚书台草诏,王喜讨贼不力,按兵不动,着即收捕下狱,定罪问斩。”尚书台的尚书们多半是梁冀安插的亲信,都把梁冀的话当做圣旨,和梁冀一样根本没把皇帝放在眼里,便按梁冀的意思,以皇帝的名义草拟了诏书。梁冀根本没把诏书送给刘缵看,便吩咐传诏。当传诏使者从梁冀手中接过诏书转身欲走时,刘缵忍无可忍,蹭地跳下宝座,疾步上前从传诏使者手中夺下诏书,回到宝座,怒冲冲地指着梁冀说:“诏书乃朕之圣旨。朕无意赐罪王喜,你何以胆敢传此假诏,你真是跋扈将军!”说罢,将手中的诏书揉成一团摔到地上。
在朝的文武百官,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梁冀像根木桩似的竖在那里,面色铁青,鹰鼻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凸突的前胸起伏着,厚厚的嘴唇气得直颤料。
深夜,大将军府的卧室里,梁冀在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
他后悔,担忧,惊恐。
悔不该当初执意要选刘缵继承皇位。
担忧他长大成人后不会放过自己。
令他惊恐的是小皇帝背后的李固,有朝一日,皇帝与李固联起手来,其后果不堪设想!
刘缵自从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摔了诏书之后。顿时,感到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一张诏书摔出了皇帝的威风,打击了梁冀的淫威,他感到很兴奋,特别是得到李固的赞赏后,更是手舞足蹈,飘飘欲仙。他感激一年多来李固对他的谆谆教诲,决心要做一个李太尉期望的贤明圣君。
心情兴奋,食欲大振。他忽然想起有几天未吃自己最爱吃的煮饼了,于是,这天午间传膳太监进食煮饼。
他一连吃了两碗,放下筷子后,便倒在便榻上想睡一觉,刚欲合眼,突然感到腹痛难忍,心里燥热,血往上涌,忙令执事太监召李固。
顷刻之后,李固和梁冀接踵而至。李固见刘缵在便榻上痛得翻来复去,哀号不止,额上满是汗珠,忙问:“陛下何故突然发病?”刘缵说:“才食两碗煮饼。”李固忙对太监说:“快端水来。”片刻之后,太监端着水碗急三火四地跑进殿内,梁冀忙迎上去接过水碗假惺惺地说:“此时不可饮水,否则会引起呕吐,令陛下难以忍受,”说罢,将水泼到地上,李固刚欲制止,已经晚矣,只好派人去请御医。请御医的人刚出殿门,刘缵一声惨叫,七窍流血倒地而死。这时,梁冀却突然抽出腰上的宝剑,抓住端水的小太监,说:“是你在煮饼里投毒!”说罢便刺,当宝剑穿腹而过时,太监惨叫着说:“大将军,是你……是你令我……”未等说完便毙命。
李固伏在刘缵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梁冀拭着剑上的血,望着李固的后背,“哼”了一声,在心里恶狠狠地说:“小皇帝会在望乡台等你。”
李固紧紧抱着刘缵的尸体,为这位壮志未酬含恨而死的小皇帝痛心疾首。
刘缵在位一年有余,死于公元146年6月,享年九岁。
庙号质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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