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葆青
有些事物,一旦接触了,亲切感便会增加。楼塔便是这样的事物。2018年4月22日,借着浙江诗人采访萧山五水共治活动,我第一次造访了楼塔,当时还写了《采风楼塔兼咏龙尾巴潭》的诗。没想到一年不到,今年的4月12日,我又一次接触了楼塔,这一次是萧山区作协组织的专门针对楼塔的采风。由于是再一次的接触,楼塔于我,也可以说是“故地重游”了,但是奇怪,楼塔对于我的神秘感不仅没有消除,相反还增加了。
从“岩山”到“岩上”
譬如“岩山亭”。当在这座小小的八角小亭前逗留时,一行人便围在亭畔的碑石上所刻的《岩山亭记》前,那么多探寻的目光,一下子便把时空拉到往古。一座山和一个隐士的传说总是那么迷人,这山便是“岩山”,又称作“仙岩山”;这个隐士可不得了,他是东晋的许询。我趁着间隙,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确是个好地方:三面环山,一面是一条向东的走廊——过了浦阳江便是萧绍平原,中间是千亩平畴,既能深藏,又不闭塞,适合许询那样的半隐之人。但是许询为什么要隐居于此?却没有关于隐居原因的稍微详细点的记载,留下的多是传说,包括王勃的“曾隐征君下钓纶”的佳句。我在后来查询《明清萧山志》时,得到的是“考勃集无有,然其诗固佳也”的答复。我是信其有,或者说宁愿信其有的。雨果曾谓,在历史模糊的地方,传说往往恣意生长,楼塔便是这样的披上了朦胧色彩的地方,而且很奇怪,随着探究的深入,会发现更多的神奇。
再譬如岩上村,也是和“岩”相关的,这个“岩”的来历必也不同寻常。据《万历志》记载:“南之最高者之镜台山,一名白石山,又名笔架山,岩曰玄度岩。”“玄度”,是许询的字,总之许询这位大名士是与楼塔结缘了。我们是缘着一条溪流从岩山亭行驶到岩上村的,与去年相比,岩上村多了一条长廊,用来记录岩上村的村史民俗和沿革,早先规划的岸砌已经全部完工。我望着饱满的溪水,沉淀着山峰黛色和房舍的倒影,宁静中溅着浮光,凸显出高天云影和季节的光鲜,明媚而敞亮,下游经过挡水坝过滤后形成瀑流下注,流经处可以看到石质的溪底。左前方溪流的拐弯处是龙潭桥,横跨溪流之上,在仙岩山轮廓的呼应下显出秀美。
据说许询祠堂就在河对面(西边),与“东有祠堂西有寺”似乎不一致,我在长廊中观摩橱窗时,也只有“张姓老祠堂已有300多年历史”的记载。不过且不必纠结这些,这恰是朦胧处。历史的变迁,谁能说得清呢?还是来听接待方安排的楼岳中老人讲解历史和典故。楼老年龄在八十开外,一脸的风霜,浓重的地方口音我听不太清楚,但还是大致能够听出那个特殊年代一个修渠的故事:由于想走捷径,那块和许询相关的大岩石大部分被炸掉了,只留下了很小的一部分。我望着那残存的丈余高的石堆,几乎已被杂草和灌木丛覆盖,仍可以看出横遭摧残留下的累累伤痕,上有一株映山红开放着粉白的小花,像是在凭吊。我看着眼前这块已是面目全非的“仙人岩”,不免想起当年毛奇龄登临时“十三始登山,见山如见鬼。十五见山久,踏之似牛豕。仙人之岩对百药,骤见犹然起惊愕……”的场景。由当下石质的河床,联想到更远。关于溪流、仙岩和百药山的那些传说,可详见《楼塔故事》一书,区作协主席俞梁波同志还亲自作后记,饱蘸笔墨和深情写下了《楼塔三章》……这些努力,不知道是否可以稍微平复消失的景致和楼老内心的创伤!
欣慰的是,人们最终懂得了珍惜,珍惜过往,珍惜当下。我在岩上村的长廊里,看到了当下对于这片山水和历史的珍爱。岩上村的长廊,不啻一个微型的博物馆,从民间故事、历史沿革,到关于岩上村变革的重大事件,乃至于倡导低碳生活,无所不包,是个小型高效的文化工程。我从长廊里看到了岩上村的未来,我希望它一如《岩上村歌》所描述的那样“人勤土生金”“和谐安康似锦绣”。当然,我更希望岩上村,在承接过去和未来的结合点上,能够成就一个地方文化的高点和向未来切换的支点。
去往“佳山坞”
顺着国道往深处去,下一站田村,有更多的风景,金钱桥便是其中之一。溪流从两山间穿过,石质的金钱桥横贯其上,借着落差,俯瞰着下游。桥两端枕着人家,一侧的傍水处还长着一丛细碎的鹅黄、粉白的小草花,小草花探着溪流,衬托出山溪野趣。这个场景让我想起磐安花溪春天的景致,只是更质朴一些。右岸有一一米余见方的小巧石亭,飞檐尖顶,雕着鸟兽人物,中间有一石碑,刻今人撰《金钱桥碑记》于其上,有“事有缘起,非身与者不能记其详”之句。而从岩上村一路陪同过来的楼岳中老人正是那个“身与者”的见证人。听楼老介绍,结合看不太清楚的碑记,大致情况是这样的:金钱桥原为木桥,始建于民国八年(1919),由于不牢固,一次大的山洪来时,桥被冲毁了。于是村民们一起凑份子,出钱出力,终于在1928年造成了一座坚固的石桥。关于造桥的石头,还有一段插曲:原拟采用绍兴东湖石,但是在加工时东湖石出现了破碎,最终就近取材,采用了隔壁富阳石矿的石材。
这便是一座桥的故事。我看着桥的式样和有些簇新的石亭,总疑心这座石桥后来翻新过。临别时,溪对面一株银杏树翠绿得发亮的伞盖映入我眼帘,我想,它当是这段历史的见证。只是,风景和时光,都容易破碎,人们在逼仄的环境下生活、生存,有闲适,更有考验,希望这一桥、一亭、一树的景致,能够流传得更久远一些。
楼塔景观
人们向往一种幽闭乃至独守的情怀,而楼塔并不缺这些,同时,它与山外隔的也并不远,而且风景绝佳,这也许就是让“许询”们留恋的根本原因吧。在十分钟车程以外的佳山坞村,我更能体会到这一点。佳山坞村依山而建,往下是个像喇叭口一样张开的,向东延伸的丘陵平原相间的地形,这和我几年前下庐山剪刀峡后路过的,传说陶潜曾经栖居的“西庐”很像,都是山川的结合处。佳山坞村有个小广场,约有两亩大小,布置有篮球场和其他的健身场地,也可作为晾晒之所。广场靠北的一角有座名叫“祈雨寺”的迷你寺庙,寺名和门前碑石上的《祈雨寺记》都是楼岳中老人的手笔。祈雨寺旧名“王三相公庙”,民国三十三年(1934)重建,改为“佳山庙”。“佳山”者,即《祈雨寺记》中谓“佳山芙蕖”者,其下有小湖曰佳山湖,“佳山村”由此得名。
“晚上非常非常安静”,一旁的俞梁波主席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俞主席的老家就离此不远。可以想象,一个假日或者平常的周末,劳顿疲惫之余安顿内心,回到这一方生长于斯的水土,在深夜聆听室外的风声雨声,或者担着夜色在山路田亩间散步,该是多么惬意!
从佳山坞往下是成片的居住区。居住区大部分采用两户连体的形式建造,这些欧式风格的小洋楼,整洁的庭院和共同空间中的小花园,哪怕是一处健身场所,或一座公厕,布置得都非常合理,无疑是现代的,是传统乡村的升级版。不变的是内在的秩序,一种古老文明的延伸和蜕变出的新的文明元素和生活方式。(www.daowen.com)
离佳山坞村民居不远处有杭州万松岭美术学校在楼塔的一个校区,非常别致。在学校的办公大楼和教学楼旁的是唤作“洗笔池”的清澈湖水,环池花木掩映,我不由得站在亲水平台上做了几个深呼吸,并让同行的作家华丽为我留下了和同仁们珍贵的合影。正对教学区的是笔架山,后来我知道那就是百药山,笔架山是别名。据介绍,楼塔全镇有七八个这样的培训基地,环境和教育产业相结合,可以看出楼塔镇谋求转型的一种思路。由于要赶往楼塔镇政府食堂吃午饭,我们在美术学校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在坐大巴离开的路上,我们看到了杭州绕城高速西复线的桥墩,也许不久,这里的宁静将被打破,楼塔美丽的面纱将从这里揭开,一个蜕变后的新楼塔或许更值得期待。
造访楼家塔
楼家塔我是第一次到。午饭后在楼塔镇政府五楼会议室听楼岳中老人介绍楼曼文故事时,我便急于造访。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座村庄和一座名镇,能够像楼家塔村和楼塔镇那样联系紧密,简直就是水乳交融。无疑,村庄更古老,是楼塔的根,是楼塔最大同时也最为古老的家族的繁衍生息之地。
当然,楼塔的兴盛,也要归功于军事上的价值。“塔”的本意,总是和“堡垒”“瞭望台”乃至于“要塞”之类相关联。楼家塔处在萧山、富阳和诸暨三邑的交界处,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要地,所以才有了钱镠欲置州于此的传说,及山、溪、桥同名的罕见景观,这景观便是洲口山、洲口溪和洲口桥了。其实洲口溪和岩上村的那条溪流属于同一条,都是由龙门山发源,可直通龙门古镇的。至于洲口山,是从属于百药山的一座浅埠,因了钱王而传世。最不凡的当属洲口桥,是楼家塔通向未来的通道,有了它,两岸各种要素就能汇集,最终成就了一座集镇。
洲口桥造型美观而大气,五只六边形的桥拱使桥梁的造型有了连贯之美,分段法简化了建造难度,同时有利于保证建筑质量,据说桥墩里还采用了分水装置。洲口桥整体的石质构建天然和谐,虽历经百年,仍十分坚固。而今它早已是楼塔的一处标志性构建,旁边后来还另建了一座同名的新桥,以为通车之便。
至于上面谈到的五代钱镠和此处的渊源,我猜想缘起的大致时间,很可能是钱镠奉董昌之命“开山路五百里”,平定越州之时,即光启二年(886)。那是一次奇袭,钱镠军从越州州治(今绍兴市)南边的平水出现,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行军大致路线可能是富阳龙门镇—岩上村—佳山坞一带,绕道今横坑水库进到诸暨,然后沿着今枫桥镇和平江镇之间的山道出平水。钱镠囊括两浙是分阶段的,越州和杭州都归他所有时,他没有理由在楼塔设置要隘。所以钱镠在此地设关隘,一定是在他越州还未得手之时。以上只是我的一个大胆猜想,具体情况如何,要待更多的有识之士考证。
过了洲口桥,便是楼家塔。千百年来,楼家塔的屋舍和百药山隔溪而望的景致,约略是一副定格的图景,如眼前这般。那个春日的午后,我踏入楼家塔,不自觉地产生一种遁入上古的感觉。我们从标有“历史文化古村落”的山墙处拐进去,便恍若走进一个巨大的时光漏斗中,一如楼家塔在谷底仰望时空。细观楼家塔民居的风格,粉墙黛瓦和防火的山墙略带有一点徽派色彩,浙中特色的木墙门,少了些精雕细琢,而氛围更加祥和、闲适。譬如那处三代同堂的“和合人家”的民国宅院,天然纯朴。村落的中心处是楼曼文纪念馆和作为楼氏宗祠的楼英纪念堂,这两处建筑比邻而建。“楼曼文纪念馆”门口有一块空地,平时作为演奏用。我们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一群老人们在演奏,那种妙音好似从上古悠然传来。据楼塔镇曲艺学会的工作人员介绍,这便是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楼塔“细十番”。“细十番”是相对于“粗十番”而言,由于“细十番”演奏乐器中取消了锣鼓,没有了杀伐之气,又称“文十番”。
我们就是在这种优雅的古调中穿行在村庄的厅堂和小巷,老实说,我心态总是有些游移,但又说不清原委。作为萧山几乎最靠南的后来演化为集镇的古村落,楼家塔从地理位置看,有些封闭。但是我在楼家塔的街巷中行走时,并未觉得闭塞,相反有通透之感,甚至能感觉到不少与时代共通的元素,这些归根结底反映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比如“楼塔十碗头”、古镇口专供迎亲出嫁的“凤仪地”,当然,还有后厅那座已经不存在的老戏台——“和风吹绿竹,清韵入朱弦。月影照重檐,余音绕画栋”,感谢那位不知名的作者写下了这几行字,形象地描绘了管弦之乡把富足的物质生活转化为精神产品的乐韵。
正如“贝多芬”们用音乐塑造了德意志民族总体的精神气质,音乐教化对于赋予楼家塔这座古镇不凡的一面也功不可没。音乐就像媒介,有了它,楼塔和外界就有了一根纽带,使楼家塔免于闭塞,就像我们在下街41号——“大丰纸行”的旧址了解到的那样,楼家塔人早就惯于把生意做到山外。更多的楼家塔人走了出去,到杭州、上海那些大城市,到全国乃至于海外,他们用精神和事业反哺故土,带给楼家塔的荣耀,也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
譬如楼曼文。如果说“细十番”是楼家塔的一张名片,是楼家塔的祖先楼英从明朝廷带回的荣耀,那么,楼曼文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另一张名片。这个在楼家塔大地上孕育的巾帼英华,让外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重新审视这座古村落的人文价值。
我在楼家塔逗留的时光,差不多有一半是花在楼曼文纪念馆里。能让一位80高龄的老人仰视的人物必有其高风亮节。所以,我在楼曼文纪念馆里,对于楼曼文的事迹看得十分仔细。我以为楼曼文的卓越处,其一在于其不甘于蛰伏一隅,力求干一番事业的志向,最终顺应潮流而动。而要做到这一点,首要在能养韬晦之气和能得风气之先,然后出乎其萃,拔乎其类,正是孟子所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楼家塔得风水之正,更兼内外通达,乐声传于外,而俊杰生于内,正得其宜。其二是要有那种为了信念百折不挠的气概,这也是我最为钦佩楼曼文处。沧海横流之际最显英雄本色,纵观楼曼文的人生,短暂乃至于厄运丛生,但她仍然能够矢志不渝,这绝非常人所能为!当然,楼曼文的事迹驳杂繁复,我这里就不多讲了,读者诸君如果有机会光临楼塔镇,不妨以楼曼文为样板,亲自给自己乃至于家人上一堂人生课。
我走出楼家塔再次踏上洲口桥的时候,接近下午三点,我在桥上不禁多站了一会儿,近处的洲口山青翠欲滴,而百药山高大的轮影依然缄默,静静的溪流流过挡水坝的悬瀑溅起细碎的浪花,那是楼家塔的絮语,需要一种契机方能感受,譬如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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