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博君

漆黑的夜色中，一座被灯火照亮的牌楼静默在岸边道口。踏上那高高地铺设在溪河之上的古老石板桥，仿佛蓦然走入一段时光隧道，在若隐若现的流水声中，恍惚间来到了一个悠远而亲切的城邑。

和之前曾经游历过的众多水乡古镇不同，楼塔，这座沉匿在浙北萧山、富阳、诸暨三地葱茏群山之间的千年古镇，迎面拂来的竟是一股淡淡的民国风情。昏黄的灯光下，清一色的三四层洋楼一排衔着一排，错落而又齐整地分立在道路两旁，那气势依稀透露着曾经的繁华。沿着自然拼接的石板道路徐徐前行，整条街巷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虽已行人寥寥，路旁不少店铺却仍亮着招牌：利华服饰定制、阿贞理发、陈良粮油副食品店……这些极具时代感的店名，让人恍若置身十里洋场。而一个“女女修旧”的店名，在成功吸引一波关注的同时，也让我真切感受到了楼塔人对个性的强烈追求。

穿过这座城邑的主干道，随意拐入一条小巷，不觉间竟好似回到了童年，周身被一种遥远而又熟悉的感觉包裹着，颇像在梦境中游走。那越走越窄的巷道，如迷宫一般迂回曲折，在白炽路灯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神秘，嗒嗒的脚步声在夜空中兀自回响。时光、景物乃至思绪，一切似乎都已如泛黄的相片般凝固，只有我的身体是自由的，仍带着莫名的不安与兴奋，在夜色中肆意穿行。这种久违的感觉是如此美妙，以至于我站在清冷的灯光下，竟有些不想从记忆中醒来。

不过，这只是一个初来乍到者对楼塔的个人体验，因为她成功地唤醒了我沉睡多年的童年记忆。作为发端于晋唐时代的千年古镇，楼塔留给人们更多更为深刻的，还是古老和厚重的传奇。譬如：善析玄理的东晋名士许询，是如何归隐山林，寻找心中的世外桃源，最终在此羽化成仙的；唐代末年，吴越王钱镠是如何令其甥楼晋驻守岩下洲口，楼晋又是如何在此肇基发族，最终形成村落的；妙手仁心的“神仙太公”楼英，又是如何请辞医官，用高超的医术回乡造福乡民，并且将高雅的明代宫廷音乐带回楼塔，演绎出富有地方特色的“细十番”音乐的……所有这些关于楼塔的遥远记忆，都被人们深深地镌刻在了仙岩山、钱镠路、楼英村等地名之中。

但时代总是要发展的，我们不可能永远沉湎于逝去的岁月。古镇亦是如此，倘若只有远古的记忆而没有当下的鲜活，那便意味着没落，意味着生命力的消亡。这也许就是许多地方以古为名，对古村镇大肆进行提升改造的原因吧。而楼塔显然是没有这种担忧的，因为她天然地拥有一种鲜活的生长能力，这种能力如飘散在空气中的金色尘埃，无时无刻不闪现在楼塔的每个角落。

次日早晨，当仲春的阳光透过阴霾的天空，轻轻地洒落在楼塔溪畔时，这座千年古镇便开始用点滴细节向我们呈现出更为真实和鲜活的一面。(www.daowen.com)

祠堂是一个地方历史与文化的缩影，在楼塔这座规模并不算太大的古镇上，却同时拥有上、中、下三座祠堂，足见此地宗族气脉之盛。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三座祠堂最醒目的中堂两侧，都陈放着蔚为壮观的板凳龙和彩纸马。我们知道在浙闽的许多地区，民间都有舞板凳龙和纸马的习俗，但那大多只出现在逢年过节，平时难得一见。而在楼塔，长驻在已成为镇文化活动中心的祠堂之中的板凳龙和彩纸马，显然已与群众的日常文化生活交融在一起，成为一种活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楼塔是座安静的古镇，与那些被改造成商业景点的古镇不同，她的生命力更浸透在溢满古镇的那种慵懒又不乏细腻的烟火气息之中。你看那临街高耸的门楼上，慵懒的花猫眯着眼凭窗而立；大门洞开的院落里，蹲坐的狗淡定地凝望着行人。路边小店里的各色菜秧，瓠瓜、辣椒、茄子、番茄……每一棵都满怀着生长的喜悦，舒展的绿叶宣示着一段生命奇迹的开始；那些摊晒在路边的笋干和菜干，七八个竹匾中竟然每一种都各不相同，却都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阳光与菜香味道；老墙院内的古井边，斜插着竹標梢做成的钩子，楼塔人会自豪地告诉你说，这可是口活井哦，说话间便打上一桶清冽无比的井水让你品鉴。

是的，生存在这座古镇里的每一个生命，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捍卫着古镇的鲜活，包括那些花花草草，也都在无声之中传递着勃勃的生机。斑驳的老墙下，一抹抹鲜嫩的青苔似水墨画般层层渲染，透明的孢蒴像一颗颗晶莹的迷你豆芽，在阳光下闪烁着生命的傲气；从水沟边沿着石壁争相挺立的小草，每一株都那么娇小可爱，带着各自的形状欢快地生长；而姹紫嫣红的鲜花，更是在街心巷尾的每个角落灿然怒放，仿佛不把这座小镇装扮得漂漂亮亮，便是自己的失责。

水，是城池的命脉与灵魂。楼塔虽然不是水乡古镇，却同样因水而容光焕发。潺潺流淌的楼塔溪是大自然赐予这座古镇的大动脉，如碧练般将古镇轻拥入怀，滋润着古镇的生长；令人叫绝的是，引水入镇工程，又让楼塔溪的碧水如毛细血管般淌过全镇，仿佛为楼塔打通了全身的经脉，让这座千年古镇顿时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鲜亮气色。

到过很多古镇，徜徉在那些似古非古的街巷中，能够感受到人们为了让这些远古遗存下来的城邑继续生存下去而做出的努力，但这些殚精竭虑的努力又总是显得那么的焦虑，那么的急功近利。楼塔当然也有过提升改造，但却是一种画龙点睛般的略施眉黛，目的无疑是让她能继续以古镇应有的方式，不徐不疾地鲜活着。这，格外让人欣慰。

非物质文化遗产——篾编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