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莫

两年前，我曾在楼家塔走完一整条小巷。当时的楼家塔还只是个简单的小村落，现代民房与古老建筑交织，穿行在小巷之中，和每一个你走过的村庄并无不同：对面走过的村民朝你善意一笑，行色匆匆的狗从你身后赶超上来扬长而去。

散养的狗对进入村庄的陌生人毫无戒备之心，或者说它们对陌生人并无兴趣。暮色四合，家家户户飘散出来的炒菜香味弥漫进小巷，仿佛归家的召唤。如果你像我一样，饿着肚子闻着菜香游荡在楼家塔，你一定会生出一样的想法：去，推开其中一扇门吧。

而我确实这么做了。临近傍晚，在小巷中穿梭，冥冥之中是谁在叫我等，混沌之间我似乎找寻着什么。最终，我进入一户老宅，灰色门楣字迹模糊，几株鲜嫩的植物嵌进墙内，头顶黄色小花随风摇摆。门洞高深，横梁上堆满了旧木头，散发着历经岁月的古老气味。穿过门洞，虚掩的门内透出一抹豆黄的灯火，有老妇哼唱的旧歌声从门缝里倾泻而出。

从门前转身，就是一方七八平方米的天井了。观音竹撑开手掌欲朝穹苍发射，而归家的鸟儿则用了一种归箭的姿势；细碎的小植株在暮色之下更绿了，显得越发精神抖擞；马头墙上方挑高的屋檐好似昂首阔步的马匹，晚霞稍纵即逝不留一丝遗憾；时间的爪子挠着灰墙上百年的石灰和青苔，很像一段段剥落的历史对白。我好像在一个古老的天井之中发现了生命的意义。

身后老太太的询问声打破了我的冥思。她并没有对一个陌生的拜访者保持警惕，相反，她看起来显得轻松且欢乐。“那是一盆兰草，有人从楼塔山上采来，我讨了一株。”她指着石条上一个灰盆对我说。然后她热情邀我留下吃饭：“我一个人，准备了两个菜。”这样的场景后来深深留在我的脑海之中，回忆细节仍历历在目：我立于天井中央，82岁的老太手扶着门框，满眼期待，从屋里溢出的饱满饭香让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我说我在等一个人，但其实我并不清楚我在等谁。她告诉我她也在等一个人，很多年了，离开以后就不知道回来的一个人。到了夜晚，她就穿过老街去洲口桥上等，从洲口桥无论是望水还是望天，视野都无限宽阔，可以让浮躁的灵魂平静下来。

我知道楼塔的男人骨头里绷着钢筋，说一从来就没有二，非常豪爽江湖。等一个楼塔男人回心转意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后来我还特意为她写了一首诗，《洲口桥》：“月光有了刀的颜色／我立于桥上／左手是刀刃，右手是刀背／桥畔的水声／洪亮且易产生杀气／仿佛时光的鞭子驱赶一千匹良驹／人水合一的境界／只在梦里出现过一次／后来人有了归处／水也有了归处／此时我看到北斗七星被夜幅划碎／掉落到水面上的鳞光／不止七片。”

后来我也做了好几个梦，水面上星月点点，洲口桥闪着刀光，一个身影顿时变成了两个。(www.daowen.com)

两年以后的一个四月，与上一次的四处游荡不同，重返旧地寻访的我带着别的目的。我诧异于当年走过的那些朴素的小巷其实是一个千年古镇的弄堂，这个在萧山最南端与富阳、诸暨的交接之处在历史上十分有名。

下榻的宾馆在古镇外围，离洲口桥不远。入夜，同行的伙伴结伴去夜探牌坊和老街，传回的夜景照片里，古镇的建筑因为有了红灯笼的衬托显得复古且温暖，高耸东大门，牌坊上“楼塔镇”三字苍遒有力。我一人则在靠近宾馆附近的田野，天地望之辽阔，虫鸣声滑，蚕豆藤蔓正努力顺着杆子往上攀爬。在楼塔的田野你能闻到自由的气味。这也是楼塔人个性里的一个特点，如果一个楼塔人的灵魂从小自由，长满棱角，长大以后他就绝对不会变得圆滑。

次日进入老街，老街的变与不变皆令我惊喜。变的是当年的杂乱被收拾一空，道路略做清理拓宽，新房与老屋的外貌做了修饰融合，整个老街开始呈现出一种民国风情；不变的是小巷依旧是当年的小巷，旧时容貌依稀可辨。街边铺子不紧不慢地做着生意，你来与不来，物品都摆出放在门口。也不讲究，一家卖着塑料百货的小铺子门口，整齐地码着瓜秧小盆，阿姨得空跟你指一指，南瓜、葫芦、黄瓜秧。有人问城市居民小区的高楼里怎么种植它们？旁边就有高人指点：买回去当盆景看个绿也好。

村民还是过着悠闲的慢生活。阿猫潜伏在阁楼的窗台上，在你经过时起来像曼妙女子一般伸个懒腰，再朝你假装不经意地瞄上一眼；阿狗朝你开玩笑似的吠了一声，转身就把尾巴摇得像个鸡毛掸子；还有人在外墙上钉了竹篮子，让几根青草夹着瘦瘦的黄花探出脑袋来。

此行的目的，除了感受楼塔镇的整体风貌变迁，最主要的是要在楼塔那么多生动的人物故事——东晋许询归隐深山、吴越王钱镠其甥楼晋驻守楼家塔发家、太医楼英辞官归乡造福、革命者楼曼文事迹中，找寻到最让我感兴趣的那个许询归隐山林的故事。

楼塔岩上有一座仙岩山，山下怪石如倒置的旋螺，当地人称之仙人石，石下龙尾巴潭，传说东晋许询不愿为官，散尽家财躲进百药山的仙人洞里，没事在山里采药或下山到龙尾巴潭垂钓。“何如石岩趣，自入户庭间。苔涧春泉满，萝轩夜月闲”，过着真正的隐士生活。王羲之、谢安石、桑门支遁都可能到过楼塔，找他“言咏属文，游弋山水”。舍宅建寺的许询，治病救人的许询，才华横溢又淡泊名利的许询，闲云野鹤的许询，令楼塔的神秘感又蒙上了一层缥缈的仙气。以至于我想到离开的那些楼塔人，或者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过呢，他们也许是上了百药山去追寻许询的足迹。

行至后来，我特意避开同行的人，去找了找我记忆中的天井，感觉像是回到故居。真好，老墙门还在，马头墙还在，石条上的兰草也还在，房门闭着，门口摆放物品较之从前更整洁了。我不知道老太太的等待圆满了没有，但是能在这么美的楼塔等一个人，本身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