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进入楼塔已是凌晨。从机场开车走高速,再穿过寂静的村庄和田野,车窗外飘着细雨,就这样,我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从机场到楼塔的场景切换。此刻,楼塔,是一座已然沉睡的楼塔。这座千年古镇,地处萧山最南,接壤富阳、诸暨,再往南,就出杭州了。我进入楼塔的时候,是在一个暮春的夜晚,一个人,穿行于沉沉的黑夜之中,抵达一座古老集镇,放在600多年前,说不定我就是那骑了一匹马,驮了两袋山货与布料的商人,此时此刻,饥肠辘辘,乍望见这样一座繁华的小镇,怎不心头一暖?那灯火,一盏两盏,照在檐下,马蹄声的的,敲打在青石板的巷道上,我提醒马匹轻放脚步,以免敲碎街上人们的梦境。走在这古老的巷道里,我甚至能听见男人的梦呓与鼾声,听见一两声遥远的狗吠,听见夜鸟在蓝黑的天空下无声地飞过。这是多么宁静的夜晚。我推开一间客栈的窄门,里面有一盏灯火在摇曳,这间客栈总是会给远行的人留一个门,即便当天客满,没有任何一间房可以入住,这间客栈依然向每一位过路的旅客敞开,让他们可以推门进来,坐到这盏灯下,卸下包袱,歇歇脚,然后眯上眼睛打个盹儿。因此对于楼塔这座小镇,我是如此熟悉,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这条巷道,这些花窗,这些低矮的屋檐与屋顶上的炊烟;这月明之夜的青石板街,月光像水一样倾泻在石头上,或者是烈日的中午,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又或者,是在一次大雨之中,候在随便哪一个房子的门楼之下,等雨停。在我若干年艰辛的贩夫走卒生涯中,楼塔是我曾一再落脚的地方,我对此充满感激。
我停好了车,背着行李走到前台,玻璃门自动在我身后合上,而前台的服务员正躺在一张行军椅上沉沉睡着。我轻唤了三声,第四声时她应了一声,然后掀开遮盖于身上的棉衣起身。她还穿着工作制服,起身后制服依然整齐。她说你来得这么晚啊,快洗洗睡吧。这让我恍惚觉得600年前的某个夜晚,依然是她接待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山货商人。快去歇歇吧,走这一天也累了,房间有热水,还有温暖干燥的床,一个温暖的春天的夜晚即将盛大而隆重地降临,多么好。
深夜进入楼塔的时候,我想起了鲁西迪的一部小说《午夜之子》。这部小说让鲁西迪获得了国际声誉,并使他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君特·格拉斯等世界级大师并驾齐驱。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气势恢宏的作品,时间的跨度有60多年,但是我要承认,我之所以想起了这部小说只是因为这个书名——我在想如果有一个人要成为楼塔的“午夜之子”,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鲁西迪这部小说的第一章是“中间开洞的床单”。那是医生为一位年轻的女患者检查身体时唯一被允许进行观察的窗口。“大夫先生,我的女儿是规规矩矩的姑娘,这就不用说了。她的身体不能给陌生的男人看到。”
“格哈尼先生,要是我看不见她,那么您说我怎么样给她治病呢?”
“麻烦你告诉我需要检查哪个部位。”
就这样,在1915年的克什米尔,作为医生的阿齐兹,也就是萨里姆的外公,从德国学成归来后,通过一个床单上的直径7英寸的圆形窟窿结识了地主的女儿,她后来成了萨里姆的外婆。他们通过一个中间有洞的床单,以看病为名义,谈了3年“恋爱”。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妙的爱情故事。美妙就美妙在,一个直径7英寸的圆形窟窿其实在无形之中具备了放大镜、潜望镜和聚焦镜的作用。有点儿像盲人摸象,但是他每一次观察都会有一个全新的视角,并且得到一次截然不同的资讯,它们看起来完全不同却美妙无比,使人浮想联翩。
如同在凌晨进入楼塔,一个火把所能照亮的局部毕竟相当有限,即使在数百年之后,一辆行进中的汽车配备的两盏3000多流明的氙气大灯也只能照亮这个古镇的极小部分——几乎不比床单上那个直径7英寸的圆形窟窿大多少。对于过往的历史,我们都是那夜间行进的人,我们所能依靠的也仅仅是一个圆形窟窿而已,更多的时候我们甚至不如医生阿齐兹幸运,他所能看到的那个身体的部分至少还是实实在在、如假包换的,而我们所能获得的却是只言片语、一些皮毛、半段传说,你很难相信它们真的就在那里,更别奢求还能带上一点体温。(www.daowen.com)
但是这样一来我们反而轻松,作为一名在黑夜中进入楼塔的过客,我们当然有些无从下手,但是这又何妨。这7英寸里的微观世界是扎扎实实的,它将为这庞大悠远的历史提供最具可信度的一幕。
我想,如果要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成为楼塔的“午夜之子”,那么一定是楼英无疑。
楼英是一名医生。在600多年前的元末明初,楼英往来乡间,采药煎汤,为百姓行医,足迹遍及苏浙皖鄂等地。这样一位杏林圣手,一直备受民众的爱戴。而我,在饱饱地睡过一觉之后,要在第二天上午才能走进楼塔古镇那座专门用来供奉先祖名医楼英的祠堂,才能更多地知道关于楼英的事迹,才知道楼英因妙手回春的医术而被当地百姓称为“神仙太公”。
楼英祠堂始建于民国十七年(1928),到了1986年,当地村民还集资修缮,建成了楼英纪念堂。2004年7月,楼英祠堂成为杭州市文物保护点。由此来看,时光虽然过了六百多年,但良医自能名垂青史,受人尊敬。楼家三代行医,到了楼英这代,也算是世家了,应该能出个人才。他总结前人医道,耗时30余年,编成《医学纲目》40卷、《内经运气类注》4卷、《仙岩文集》2卷等,轰动了整个医学界,这些著作亦成为明清以降医家必读之经典。
据说楼英的医术还惊动了明朝皇帝朱元璋。我就听到了一个传说,相当有意思。说是有一次,朱元璋的发妻皇后马氏得了重病,御医百般诊治,方子开了不少,效果就不明显。朱元璋急呀,下诏遍求良医,后来终于有人呈报说萧山有个郎中叫楼英,有起死回生之术。一道圣旨下来,楼英进京给马皇后看病。
且说楼英为马皇后一番诊查,见其脸色青黄,得的并非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积食引起的脾胃不和,只要用大黄、莱菔子这类极普通的药就可治愈。然而他一看太医们开的方子,尽是人参、灵芝、鹿茸之类,心想皇后是千金之躯,若是只用些低廉药材,治好倒也罢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定将大祸临头。正在此时,皇上驾到,楼英跪拜之时,瞥见朱元璋皇袍上有一块玉佩晶莹剔透,闪闪发光,不禁心中一动,开方写下:“莱菔子三钱,皇上随身玉佩做药引子。”
马皇后的病就这样治好了。朱元璋大喜,留楼英在太医院任职,楼英在太医院通读了皇家珍藏药典,医术更为精妙,也为日后著书立说打下了基础。
关于楼英的种种传说,至今仍流传在楼塔人的口中,随便在古镇里与一位老先生闲谈,他张口便能为你讲出楼英的两三个故事。要不然,楼英作为“神仙太公”的美誉又从何来——这是根脉深远的民众基础,也是世代相传的民间口碑。
那么,为什么我要说楼英是楼塔的午夜之子呢?理由不言而喻——如果你回到600年前,在某个深夜进入楼塔,月光照在檐下,马蹄声的的敲打在青石板的巷道上,或者你顶着风雨在黑夜之中前行,说不定就会遇见那么一个背着药箱扎着头巾的郎中先生。你看吧,他背着药箱的样子有些负重,身形也有些焦急,那些个夜晚里大多数人都已经酣然入睡,而唯有他,依然踉踉跄跄,奔波在一个又一个黑夜之中。这对于他来说太正常不过了,只要接到一个口信,不管外面是冰雪漫天,还是暴雨狂风,那也没有二话,他吃力地撑起一把伞,转身就消失在了沉沉的夜幕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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