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建明

在萧山，能吸引我在一周内三次赶过去的地方并不多，楼塔便是。

中国民协老书记罗杨说：“作为人类对自身历史的一种记忆行为，文化故事传播着一定社会的文化传统与价值观念，引导着社会性格的形成，构建着一定社会的文化形态。具有五千年文明底蕴的古老中国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国度，有着悠久的讲故事传统。”

我一直认为，故事是与人类共生共存的文艺样式，当文字出现以前，记录人类进程最普遍和最有效的载体就是口口相传的故事，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美国修辞学家伯克说：“故事是人生必备的设备。”随着现代传播媒介的发展，故事表面看似乎正在走向衰落，但我坚信，由于故事特有的功能和魅力，其必将以新的形式和适应时代的传播方式，与人类共存。

楼塔就是一个有许多故事的小镇。

1122年前，唐代末期藩镇割据，各地战乱纷起。临安董昌招募乡兵，钱镠为偏将。后董昌为杭州刺史，钱镠出任都知兵马使。中和二年（882）八月，浙东观察使刘汉宏，图谋兼并浙西，发兵屯于钱塘江边的西兴寨。钱镠领兵三千，两渡钱江杀入大营，大挫刘汉宏。翌年三月，刘汉宏调兵分屯黄岭、岩下、贞女三镇。钱镠又率兵攻破三镇，刘汉宏败退诸暨。钱镠在打败刘汉宏后，在岩坞口的山岗上建旗祝捷，后设军镇守，令甥楼晋驻守。楼晋见洲口溪沿岸山明水秀，有田可耕，有薪可樵，就在洲口溪南的沙丘上肇基发族，形成村落，发展成集镇，名为楼家塔^[1]，简称楼塔。

楼塔故事多，远近闻名。东晋名士许询在此羽化成仙，黄巢在此弃刀，钱镠在此劈山；佳山坞村“半年节”、宫廷音乐“细十番”、楼英的《医学纲目》、洲口合力造桥、妇女运动先驱楼曼文女士、抗日英雄楼维青……

楼塔的故事多，楼塔的桥也多。

楼塔北倚洲口溪，这独特的地理，给了楼塔老街一缕水乡的韵味。溪上的石桥，犹如老街的一张张名片，传向四面八方。至今还在的许多古桥，在时间的浸润下，平平淡淡中延续着生活的快乐。

有路就有桥，有河必有桥，桥与乡民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一座桥，往往是历史的缩影。从最初的将三四支毛竹连在一起，用竹篾绑住，搁在溪沟上成为“竹跳”，到后来的把二三张“竹跳”接起来，两头用石块加高，中间又用毛竹做柱脚的“竹桥”，其间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雨。有人在竹桥边纳凉吟诗、作画刻印、谈天说地，“竹桥胡”由此而来，成为洲口溪的美谈，穿越千年。几乎每个在洲口溪边的村子，都有竹桥，以方便两岸乡民往来。后由于竹桥又硬又滑，时间一长会开裂，不安全，聪明的乡民又把竹桥改为木桥，时称“板桥”，不仅平稳牢固，安全实用，而且美观。直到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桥长25米，宽2.5米，2墩3孔的田村洲口溪上的田村桥才建成。因桥旁有座金钱山，所以田村桥又名金钱桥。桥墩用条石砌筑，上游面呈尖棱状，桥孔呈六角形，极具观赏和文化价值。位于田村桥下游三四里处的洲口桥，大家都认为它是一座“古桥”，其实它并不古，而是一座现代建筑，只是式样和建筑工艺是“古代”的。这种梯形石拱桥，至今，在浙江省内仅存两座。这座1920年开始建造的年轻的古桥，承载着古镇人们许多难以忘却的记忆。它由楼塔人自行设计施工，耗资约30000银圆。石结构五孔桥，4墩5拱，高5米，长47.8米，两端各以6级石阶接路，桥面净宽3.5米。桥面两侧护栏各13档，石栏板高0.5米，桥中四个栏柱饰狮雕。据当地95岁以上的老人回忆，建造工地的场面非常壮观，山上有人砍毛竹，村里的篾匠不停编制畚箕；建桥执事组织劳力，划分班组，日夜调配，保障器材的供应；妇女们烧茶送水，保证男人按时吃饭换班，到轮值日，还得为工匠烧饭。这座美轮美奂的桥梁，至今还矗立在悠悠之溪，与溪边的大樟树为伴，走过风风雨雨，庇佑着楼塔的子民。任凭风吹雨打，时间消磨，刻在乡民的心田，写在文人的笔下，婉约如宋词，狂放如草书，默默地驻守在溪水之上。是呀，石桥是洲口溪的名片。这名片，必将滑过青空，留下小鸟一般的痕迹。

楼塔的故事多，一口气哪能讲得完；楼塔的桥也多，哪能一眼望得完。倒不如你自己去楼塔逛一逛，看一看。

去年，楼塔镇完成了小城镇改造。与别处动辄花数亿乃至十数亿的改造不一样，楼塔的改造体现了两个词：“经济”和“实惠”。花最少的钱办最好的事，根据自身文化积淀深厚的实际，自然、随意，又不失雅致，看了令人回味无穷。

看到楼塔老街的悠悠慢生活，仿佛慢得回到了20世纪。在四月，老街依然我行我素，依然像唐诗宋词的时代，清净、寂寞。在贫穷的巷子里，在赏心悦色的暮色里，谁家大院的墙头还开着红杏，香气持续千百年。(www.daowen.com)

这是一个天堂，邻居们还能在巷子里问候，闲聊与彼此祝福。这里之所以被称作天堂，因为除了吴越的烟花，还有中国传统的被坚持。

一座没有生活细节的老街，是没有活力的，好在楼塔的老街，处处充满了生活的细节，充满美感的曲线，老街有36条大大小小的巷子。在小巷与小巷的接口，墙壁不是平常的呈90度角，而是上方下圆，圆弧的高度一般在2米左右，为了人在转弯时，视线开阔，又不被碰伤，这种人性化的设计，反映了楼塔先人的智慧。先前小巷里有木行、竹行、米店、布店、茶店；有南货店、油烛店、酱园店、饭馆；有水果行、染店、药店、成衣店；有剃头店、广货店、柴炭行、碗店，甚至还有棺材铺，三百六十行，每一行又牵扯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故事，充实丰富，活活泼泼的，美不胜收，深深厚厚的。这些不唯新的细节，也许会平庸，但绝不会无聊。

同行的涂国文君是江西人，他很可爱，看到老街有村民在晒笋干，他立刻上去，抓起一把就吃，边吃边赞叹：“有老家的味道，有小时候的味道！”涂君哪里知道，楼塔人心眼实，笋干不加任何添加剂，纯天然的，当然与小时候的一模一样。

看到涂君这样子，很多在场的游客，纷纷与涂君一样，抢着吃笋干。笋干的主人是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她笑呵呵的，像见了新鲜事物一般地开心：“随便吃，随便吃，不要钱，不要钱。”

在小巷深处，能时刻遇见春光。这座生活着的千年古村，留下了许多老墙门、祠堂，仿佛千年的时光，浓缩在潮湿的空气里；斑驳的墙面，石板缝挺出来的小草，卵石路边的水沟，仿佛在向我们探望，询问春光的秘密；墙壁上涂鸦着的童年时光、银幕，悬挂着的竹筒之花，仿佛在告诉我们，这里，是我们寻找的最佳之处；古井、美术馆、博物馆，仿佛穿越了美好的时光，烛照这个世界的光亮；那些置于水墨背景上的断墙、龙灯、老屋，仿佛从太古的梦幻中浮游而出，焕发出一种水流花开的道机禅趣。所有这些炫目的元素，共同构成了楼塔老街的美学风格。

晚上的老街，张灯结彩，水在流淌，鱼在游走，石板路在浸漫，红灯笼在渗透，屋里的灯光在泼彩，形成一个境界的相互映衬，“这是一种情韵，一种心致”。有趣的是，晚上大街上还有村民未收进的笋干，就这么放在街上，路不拾遗，民风淳朴。

是呀，楼塔就是这么自自然然的，她不需要热闹，她只需要一点点忧伤，一点点文艺。如果说，楼塔是一部耐读的书，那么，我们只是看到了她的影子，触及到了她的外表而已，无论是从古镇设计规划角度，还是从文化历史角度，楼塔老街的耐读性远在许多江南古镇之上。其实，唐代诗人王勃的《咏龙尾巴潭》，早已把楼塔的文艺性看透：“崔嵬怪石立溪滨，曾隐征君下钓纶。东有祠堂西有寺，清风岩下百花春。”

你想，在这安静清幽的老街，与清秀、温婉、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一道，享受漫漫时光，该是多么浪漫惬意的事啊！可以说，比起周庄的喧嚣、乌镇的嘈杂、西塘的人山人海，楼塔老街更像是一个处在深闺的少女，静逸、神秘，适合流连抒情，又或者像归隐于山林的雅士，清雅、淳朴，适合幽居回味。

于是，在这样的老街，泡一杯香茶，静静地瞭望，桨声灯影的归来。

于是，在这样的老街，举一只灯笼，静静地等待，张灯结彩的生活。

【注释】

[1]塔是土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