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中的“国际友人”呤唎所著《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一书中,多有对太平军溢美化、神圣化的描写,甚至不惜笔墨虚构太平军战绩(如所谓的“鄱阳湖大战”)。但是,除了这些水分,他对忠王李秀成的直觉和描述倒是非常客观:
他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岁,但由于精神体质各方面的烦劳,使他的外貌显得更憔悴些,更苍老些。他的体态是轻快的、活泼的、强健的,有种特别优美的姿态,虽然他的身体似乎够不上普通中国人的中等高度;他的举止态度尊严而高贵,他的行动迅速而庄严。
他的面貌是引人注意的、富于表情的、好看的,虽然不算美,如照中国人的观点来看:他略微带些欧洲人的形象,因而使他们不很喜欢。他的鼻子较普通中国人稍直;嘴是小的,几乎近于纤巧,配着他那嘴巴的形状和轮廓分明的嘴唇,表现出绝大的勇气和决心。
他的肤色是黑的,但是他的眉与眼却可以直接告诉其观察者,使知他所遇到的乃是一个伟大的非凡的人物。
他与众不同的,不仅是那非常高而宽广的额,而且是他的眉与眼,它们与普通中国人特有的竖立的样式不同;他的两眼近于成为一条直线;唯一像中国人的部分是眼睑;眉高高地位在眼上,几乎是成水平,稍为扬起的不是其外端,而为其内端。此一特点在我所见过的中国人中没有比他更显著的。我只看到少数的湖南人有一点相近,这使人感到忠王面容不大像中国人的面貌。他一对大眼不断地闪烁着,同时,他的眼睑时时在抽动。从他非常活跃的面容和他身体的无休止的过敏性的动作(身体的某一部分随时在动而无休止,不论两腿是否交叠着,他的脚总是在地上轻拍着,或则两手交握着,又松开,或则忽然起立,忽又坐下,这些动作都是突如其来地开始的)来看,没有人会想象他用兵时竟那样十足地冷静。可是,以后我时常在作战中看见他,那时虽然他显然是在兴奋之中,他的沉着镇定却始终不乱。他的声调(时常是低沉而柔和的,语句和谐而流畅地滔滔涌出,1860年8月中曾在上海近郊因被英人弹片所伤而略受影响)除了万分危急时加快并更加坚决之外永不改变。当我与忠王初次会见时,我发现他的服装应该说是很朴素的。他并未穿起朝冠朝服,只穿一件通常的赤红色的棉上衣,头戴着普通式样的赤红头巾,加上他所特有的一种便装的头饰,只在额前缀有的一颗大的珍贵的宝石,另外还有八颗珍奇的圆形金质雕牌,每四颗一排分列于宝石两旁。
忠王给呤唎的手谕
呤唎曾在李秀成手下任职,他的描述均是亲眼所见。所以,从相貌上推测,李秀成眼大鼻直,面容方正,很有高贵、俊爽之气。
腹背受敌的窘境
安庆失守后的天京危局
安庆丢失后,太平天国大势不妙。西面有湘军咄咄逼人,东面有李鸿章淮军步步逼近。两面作战为兵家大忌。江南战场的主动权,一步步落入清政府手中。
同治元年(1862年)5月底,湘军水陆并进,包围天京。曾国藩率陆军扎营雨花台,彭玉麟率水师驶进河口,钳锁了天京城。
洪仁玕在自述中讲得明白:“我军最重大之损失,乃是安庆落在清军之手。此城实为天京之锁钥而保障其安全者。一落在妖(清政府)之手,即可为攻我(军)之基础。安庆一失,沿途至天京之城相继陷落不可复守矣!”
深居不出的洪秀全大惊,即刻严诏催逼李秀成来救。湘军来得如此之快,大出太平天国领导层之意料。
天京受围多次,城内太平军“见惯不惊,似无恇惧之情”。大概已经处于麻木状态,太平军守军看上去还显得特别“从容镇定”。
当时,曾国荃一军完全是孤军深入,湘军几支劲旅均在他方:鲍超部受阻于宁国,多隆阿部调往陕西平回,左宗棠部远处浙江——如果太平军趁曾国荃一军立足未稳时里应外合对其施以痛击,全歼此敌不是什么难事。
正在上海、松江前线的李秀成接诏,大吃一惊,立刻召开高级军事会议,商讨对策。他认为,清军在天京准备以逸待劳,会有准备地攻击太平军援军。于是,李秀成等人决定准备多运粮草、弹药回天京,高垒固守,待清军日久懈怠疲困后再进行反包围。
洪秀全闻讯大怒,怒斥李秀成不顾大局,下死命令催逼李秀成回援天京,并表示:“如不遵诏,国法难容!”
面对天王杀气腾腾的诏书,李秀成无奈,只得率堂弟侍王李世贤、护王陈坤书等十三个王爷,一同赶往天京。
此次太平军来势汹汹,号称六十万,实际兵力有三四十万之多。他们分三路而来,从苏州出发,过溧阳,下溧水,越秣陵关,直杀雨花台。他们连营数百,层层排排,兵密如豆,枪立如林,与天京城内的太平军把湘军夹在中间。
但是,由于太平军回援速度不够快,围城湘军已经建筑了防御阵地。
相比之下,湘军在人数上少得可怜。攻城主力曾国荃部只有三万多在雨花台,曾贞干手下只有五千多人守大胜关、江东桥一带,彭玉麟水师不到一万,主要任务在于保护粮道不失。
更糟糕的是,疫病流行,湘军病死近三分之一兵士,在雨花台真正能战者仅仅数千人而已。
面对太平军如此优势兵力,曾国荃等人只能拼死一战。
10月13日,李秀成指挥大军对湘军展开进攻。曾国荃要求湘军上下严遵深沟高垒的“缩营自保”策略,只在太平军进攻时发炮击杀,不得主动进攻。
太平军使用人海战术,一批上去被杀,复派另一批人进攻,最终皆倒毙于湘军枪炮之下,进攻没有任何结果。情急之下,李秀成派出几千人的别动队杀入江心洲,企图断湘军粮道。湘军冒死筑垒,确保了粮道的顺畅。
伤亡数万人,打了近十天,却战果皆无,李秀成心焦,集中洋枪洋炮,对雨花台的曾国荃部队展开交战以来最猛烈的攻势。
太平军将士人人头顶门板木片,蛇行而进,冒枪林弹雨死冲湘军营垒,然而大多丧命于枪炮之下。未死的太平军把战友尸体推入濠沟,塞填草束,准备踏尸踩草冲过去。
曾国荃左腮中弹,一脸鲜血,仍旧骑马在营垒中驰骋,指挥湘军,拼死顶住了太平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双方交战正酣之际,太平军又添生力军。侍王李世贤率三万大军自浙江赶至,立刻投入对雨花台湘军的围攻,上施枪炮,下挖地道,迫使曾国荃不得不从西路抽出曾贞干手下四千人来援,全力抵御太平军的明攻暗掘。
11月3日,李秀成、李世贤指挥猛攻,并用火药炸塌湘军两处营墙,排炮排枪箭弩齐发,太平军呐喊进攻。
眼见数千太平军已经杀入营垒,湘军上下深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一个扭头逃跑,而是全体呐喊迎上,来来回回争夺数次。
最终,太平军势竭,湘军成功守住了大营和营垒。
李秀成郁闷至极,想派人掘开江堤,水淹湘军粮道。曾国荃、彭玉麟早有准备,水陆配合,在双闸等要地设防,阻挡了太平军掘堤的企图。
而后,李秀成使出地道战、炸药战、轮番进攻战,均不果。大战46天后,李秀成只能在11月26日下令撤围,他本人率军自南门入天京。
雨花台上,仍旧飘扬着清军的旗帜。
细究此次雨花台大战,太平军在人数、兵器、地势等方面,均占绝对优势,湘军只是苦苦地被动死守而已。
对太平军失败的原因,王闿运分析得最为得当:“(太平军)罕搏战,率恃炮声相震骇。盖寇(太平军)将骄佚,亦自重其死,乌合大众,不知选将,比于初起时衰矣!”(王闿运:《湘军水陆战纪》)
打仗打的就是精气神,昔日太平军数千可敌数万,如今数十万不能破数万,完全是将骄兵疲,惜命爱财,所以才在雨花台大战中失利。
李秀成雨花台之败,与陈玉成之败差不多,败就败在“急于求成”四个字。如果他以优势兵力稳扎稳打,先断湘军粮道,一步一步清理外围战场,稳固推进,最后以优势兵力、人海战术死攻曾国荃,湘军不败也难。但他太过于急切,鲁莽用兵,上来就以人肉塞“绞肉机”,在湘军各垒前死人无数,士气终疲,最后才想到断敌粮道,可惜为时已晚。
天京之围不解,李秀成早早返回苏南的愿望也落空。
此外,李秀成等人在苏浙一带所统的数十万大军,从战斗力方面讲,远远不如从前,大多数士兵从未真刀真枪打过硬仗和恶仗。过去几年,这些军队常常靠“避实就虚”取胜,真正遇见湘军这种不要命的对手,数个回合打下来,除少数太平军骨干分子仍旧敢战以外,其他人即使手里有洋枪洋炮,也没有殊死拼战的斗志。
“进北攻南”的老套
故伎重施的战略
见天京之围未解,洪天王震怒,即刻削夺李秀成的爵位,并在申斥以后,诏令他带兵出城,进军长江北岸,以减轻天京受围的压力。
苦涩之余,李秀成只得受命而行,征调常州、丹阳等处的太平军部队,齐集南京附近的下关、牛关等处。太平军号称二十万大军,从九洑洲陆续过江,声言要进兵安徽北部,杀向湖北,截扰清军江苏、安徽等地的粮道。
其真正目的,在于“图解江宁(南京)之困,盖近攻不克,取势于远也”。(李滨《中兴别记》)
李秀成此次北进,对清政府也确实有威胁。清军在长江北岸各处兵力空虚,假使太平军能成功攻进湖北,下游清军肯定要分军回援。同时,安徽等地的捻军以及远征西北的太平军,可以趁李秀成挺进时各处遥应,彼时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不巧的是,安徽等地经过太平军、清军多年拉锯式的你争我夺,民穷粮少,太平军先前很少垦殖屯田,吃饭大成问题。
而且清军在各城坚持深沟高垒政策,避战不出,再加上连日大雨,太平军士气低落,疾疫频生,缺粮断草。所以,李秀成本人在1863年2月底亲自提军北行后,在安徽以北基本没能攻城陷地。
到了5月,见六安久攻不下,灰心之余,李秀成只得率军折往寿州。一路之上,连战带病,再加上清军袭击,太平军近十万人死亡,减员十分严重。6月20日,李秀成携仅剩的四五万人经九洑洲返回天京,面见洪天王商议对策。
由此,想以“围魏救赵”进北攻南的策略失败。
没在天京待上几天,李秀成匆匆离去,于6月底赶往苏州。而此时,太平军在苏浙战场也一败涂地。
戈登的“常胜军”在1863年5月解常熟之围后,迅速攻占昆山、太仓、阳新等地,端了太平军制造军器弹药的老窝。
虽然常胜军第二任首领白齐文在8月向李秀成“投诚”,倒戈常胜军,但他以及手下五十多名“洋流氓”对太平军的军事行动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帮助。9月13日,江阴失守。李秀成离开天京后,清军加紧攻城,迫使他在八九月间率军回援。他向围城清军展开猛攻,但皆无成效。
12月4日,太平军在苏州以康王汪安钧为首的数王与清将程学启、戈登密谋后叛变,杀掉慕王谭绍光。随后清军占领苏州。
苏州既失,太平军内部普遍产生厌战情绪,掀起一轮投降热潮。浙江杭州周围的平湖、乍浦、海盐、嘉善等地太平军守将纷纷率军献城投降,嘉兴被清军攻克。1864年3月底,杭州就落入了清军手中。5月12日,常州也被清军攻克,护王陈坤书被杀。
1863年年底,人在丹阳的李秀成拒绝堂弟李世贤让他率军往溧阳共谋“他往”的建议,轻骑回到天京。
其实,苏州一失,天京即失去最后依恃。李秀成冒险回京,正是想劝洪天王“让城别走”,以图东山再起。当然,他自己的母妻家眷在天京,这也是他回京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天京待了十多年的洪秀全,根本不接受李秀成的劝乞,却诞妄大言:“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过于水!”
李秀成“让城别走”的战略意图,自然在当时是华山一条路,正确无疑。但仔细思之,他的这一策略也有盲目之处:离开天京,又能跑往何方?
根据当时曾国藩、李鸿章的判断,李秀成、洪秀全等人逃离天京后有两个去向:一是由浙江、安徽交界处窜往江西、福建,以觅回两广之路;二是窜至江西再绕行湖北,与扶王陈得才等人会师联兵。
其实,李鸿章在清军攻克苏州后所下的判断最准确,李秀成如果说服洪天王“让城别走”成功,他们最可能的行进路线就是由浙皖交界处经江西、福建返回广西老根据地,喘息后再图发展。
天京失陷后,李秀成的堂弟侍王李世贤率数十万太平军残军,正是按这种回撤方案行走的,只是中途兵败,没能回到广西而已。
不过,即使当时洪秀全同意离开天京进行战略撤退,太平军成功回广西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这一建议只有两广籍贯的兵士会赞同,绝大部分长江流域籍贯的太平军将士,绝对不愿离开江南老家去往遥远的广西烟瘴之地。
可怜白骨天京城
“太平天国”的覆灭
洪秀全耍赖不走,李秀成无计可施。
湘军不闲着,于1864年2月28日攻克位于紫金山第三峰的“天堡城”。不久,湘军在太平门外筑两个大堡垒,北固山、洪山皆为清军所夺。被堵住了第一门大路,天京城至此完全被孤绝。
一路激战,至7月3日,紫金山麓龙脖子一带的“地堡城”又被清军攻陷,天京城完全处于清军居高临下的掌握之中。
天京城自1864年初已经严重缺粮。洪秀全没有良策,只能玩“精神胜利法”,派人把天王宫中草坪上的各种杂草拔光制成“甘露”(甜露),诏令城内居民吃“甜露”养生。这种东西都不如“瓜菜代”,吃后不仅不解饱,还会让人中毒、拉稀、闹肚子。
洪天王毕竟是条“龙”,福大命好,在6月1日(同治三年四月二十七)即“上天堂”了。曾国藩说他是“自杀”,支持太平天国的一方说他是“病死”。
当时和后世不少人都认定曾国藩是为了表湘军之功而提出的洪天王“自杀说”,但仔细思之,可能洪秀全在最后的岁月里,精神进入诞妄境界,真的相信自己要上天堂,日日服“甘露”,致使抵抗力日低,加上他不吃药不治疗,小病成大病,其实和自杀也差不多。
洪秀全尸身被宫人裹以黄龙锦缎埋葬,没有棺木。这并非因为城破前窘急找不到棺木,而是“太平天国”丧葬制度本来就是不用棺木的裹尸而葬。太平军十几年间,只要看见民间有寿材,必打碎当劈柴烧。他们还喜刨坟掘墓,用死人棺材板筑城、修工事、作烧柴。
老天王死了,众人无奈,只得在6月6日齐推其子幼天王“登基”。幼天王时年仅16岁。
仅过一个多月,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1864年7月19日),湘军用炸药崩开天京城墙,一拥而入,攻克了这个被太平军占领了11年的标志性城市。
天京城被陷情况,可从曾国藩《金陵克复全股悍贼尽数歼灭折》中了解大概,刨去一些“水分”,攻城过程大概属实:
……自得天堡城后,城中防守益密,地堡城扼住隘路,百计环攻,无隙可乘,直至五月三十日,始经李祥和、罗逢元、黄润昌、王远和、陈寿武、熊上珍、王仕益等率队攻克,占取龙膊子山阴,居高临下,势在掌握。
自六月初一日起,各营轮流苦攻,伤亡极多。李臣典侦知城内米麦尚足支持数月,又见我军地道三十余穴都已完成,官军五万余人,筋力将疲,若不乘此攻克,事久变生,深为可惧,李臣典愿率吴宗国等从贼炮极密之处重开地道。
萧孚泗、黄润昌、熊登武、王远和愿距城十数丈修筑炮台数十座,通派各营队伍刈割湿芦蒿草,堆捆山积,上覆沙土。
左路地势甚高,利于攻击,右路地势极低,利于潜攻。如是者半月,未尝一刻稍休,肉薄相逼,损伤精锐不可胜数。总兵陈万胜、王绍羲、郭鹏程等素称骁将,数日之内,次第阵亡,尤堪悯恻。
十五夜四更,地道装药之时,曾国荃与李臣典正在洞口筹商一切,忠酋李秀成突出死党数百人,由太平门傍城根直犯地道大垒,别从朝阳门东角出数百人,装官军号衣,持火蛋延烧各炮垒,及附近湿芦蒿草。
官军久劳之后,夜深几为所乘,赖伍维寿、李臣典、黄廷爵、张诗日堵住左路,擒斩亦多,幸克保全洞口。
十六早向明,曾国荃将四路队伍调齐,预饬各军稳站墙濠,严防冲突,唯将太平门龙膊子一带,自黎明攻至午刻。李臣典将地道封筑,门口安放引线。
曾国荃悬不赀之赏,严退后之诛,刘连捷、朱洪章、武明良、伍维寿、熊登武、陈寿武、李臣典、张诗日各率营官席坐敬听,愿具军令状,誓死报国。
遂传令即刻发火,霹雳一声,揭开城垣二十余丈(约67米),烟尘蔽空,砖石满谷。
武明良、伍维寿、朱洪章、谭国泰、刘连捷、张诗日、
克复金陵第一图
沈鸿宾、罗雨春、李臣典等皆身先士卒,直从倒口而入,各弁勇蚁附齐进,锐不可当。
而左路城头之贼,以火药倾盆,烧我士卒,死者甚众,大队因之稍却。经彭毓橘、萧孚泗、李祥和、萧庆衍、萧开印等以大刀手刃数人,由是弁勇无一退者。
而武明良、伍维寿、朱洪章、刘连捷、谭国泰、张诗日等各率队伍登龙广山,与右路太平门之贼排列轰击,移时贼乃却退。李祥和、王仕益从太平门月城攻入。
群贼知此次地道缺口不复似前次之可以堵御矣。维时官军分四路剿击:
王远和、王仕益、朱洪章、罗雨春、沈鸿宾、黄润昌、熊上珍等进击中路,攻伪天王府之北。
刘连捷、张诗日、谭国泰、崔文田等进击右路,自台城趋神策门一带,适朱南桂、朱维堂、梁美材等亦率队从神策门地道之旁梯攻而入,相与会合齐进,兵力益厚,直鏖战至狮子山,夺取仪凤门。其中左一路,则有彭毓橘率罗朝云、赵河清、黄东南与武明良、武明善、武义山等由内城旧址直击至通济门。
左路则有萧孚泗、熊登武、萧庆衍、萧开印率萧致祥、周恒礼、李泰山、萧清世、萧恒书、朱吉玉、赵太和、刘长槐、萧上林等分途夺取朝阳、洪武二门。
城上守陴城门守楼之贼,及附近一带贼队悉被杀戮。其抄截疾驰各路,同一神速,其留兵置守各门,同一布置。此十六日地道成功,城中鏖战及东北两路抄截之情形也。
方我军大队之抵龙广山也,西南守陴之贼犹植立未动,迨夺取朝阳门,贼始乱次。
而罗逢元、张定魁、彭椿年、张光明、杨西平、何鸣高、彭光友、熊绍濂、罗兴祥、叶必信等各率所部从聚宝门之西旧地道缺口仰攻而入。
李金洲、胡松江、朱文光、武交清、刘湘南、易孔昭、戴名山、张正荣等率队从通济门月城缘梯而上。
而陈湜、易良虎、易良豹、庞清垣率吴隆海、张叶江、晏恭山、冯盛德、陈汝俊、刘定发各营则猛攻旱西、水西两门月城。
伪忠王李秀成方率死党狂奔,将向旱西门夺路冲出,适为陈湜大队所阻遏,乃仍转回清凉山。
江南提督黄翼升率许云发等水师各营攻夺中关拦江矶石垒,乘胜猛攻滨江之贼,遂与陈湜、易良虎等夺取水西、旱西两门,将守贼歼除,由是全城各门皆破,大势已定。
日色将冥,陈湜、易良虎遥见忠酋贼队隐匿于西南房屋之内,益戒所部严防贼冲。彭毓橘置守聚宝门、通济门,李臣典、李祥和扼守太平门,黄润昌、王远和、朱洪章等见星收队,结为圆阵,站立龙广山,稍资休息。此水陆各军攻克西南两城及分守要隘预防贼股冲突之情形也。
方朱洪章等与贼搏战于伪天王府城北之时,沈鸿宾、周恒礼、袁大升等率队从左路卷旗疾趋,绕伪城之东设伏,出奇为擒渠扫穴之计。迨朱洪章战马带伤,悍贼隐扼石桥,我军队伍不能飞越城河绕伪城之西。
当日暮苦战之后,正兵收队龙广山,而伏兵深入,由伪城之东逶迤而南不能收队。时已三更矣,伪忠王传令群贼将天王府及各伪王府同时举火焚烧,伪宫殿火药冲霄,烟炎满城。(这是曾国藩的谎话)
袁大升、周恒礼、沈鸿宾等见伪殿前南门突出悍贼千余人,执持军器洋枪向民房街巷而去,知是洪逆窜至民房,遂率队腰截击之,杀贼七百余人,夺伪玉玺二方,金印一方,宽广约七寸,即洪酋僭用之印也。
其伪宫殿侍女缢于前苑内者不下数百人,死于城河者不下二千余人。
其时伪城火已燎原,不可向迩,街巷要道,贼均延烧,塞断官军,以暮夜路径生疏,不能巷战,遂收队站城。此十六夜攻破伪天王府内城毙贼极多之情形也。
是夜四更,有贼一股假装官军号衣号补,手持军械洋枪,千余人,向太平门地道缺口冲突,经昆字湘后左右各营截击,多用火桶火蛋焚烧,人马死者已多,尚有六七百人骑马冲出,向孝陵卫、定林镇一路而逃。伍维寿、杨钾南、陶立忠等急率马队跟追。
曾国荃一闻骑贼装扮官军逃出之信,即加派张定魁、李泰山、黄万鹏、黄廷爵等马队七百骑追之,兼飞咨溧水、东坝、句容各守队会合追剿。
直至十九日酉刻,伍维寿、黄万鹏等回营,面禀追至淳化镇,生擒伪列王李万材带领前进,追至湖熟镇见逃贼在前,当经马队围住,全数斩刈,未留一人。又追至溧阳,据百姓言前路并无贼踪。
经过曾国荃亲讯,李万材供称,城破后伪忠王之兄巨王、幼西王、幼南王、定王、崇王、璋王乘夜冲出,被官军马队追至湖熟桥边,将各头目全行杀毙,更无余孽。
又据城内各贼供称,首逆洪秀全实系本年五月闻官军猛攻时服毒而死,瘗于伪宫院内,立幼主洪福瑱重袭伪号,破城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等语,应俟伪宫火熄,挖出洪秀全逆尸,查明自焚确据,续行具奏。
至伪忠王李秀成一犯,城破后受伤匿于山内民房,十九日夜,提督萧孚泗亲自搜出,(这是曾国藩的谎话)并搜擒王次兄洪仁达。二十日,曾国荃亲讯,(李秀成和洪仁达)供认不讳,应否槛送京师,或即在金陵正法,咨请定夺。
其余两广、两湖、江北多年悍贼,十七八等日,曾良佐、周光正、邓吉山、刘泰财、聂福厚、谭信高、胡克安、朱连甲、王春华、黎冠湘、彭维祥、陈万合、朱连泗、谢三洪、李臣荣、彭玉堂、刘金兰等分段搜杀,三日之间毙贼共十余万人。(这是曾国藩的谎话)
秦淮长河,尸首如麻,凡伪王、伪主将、天将及大小酋目有三千余名,死于乱军之中者居其半,死于城河沟渠及自焚者居其半,三日夜火光不息。
至十九日尚有贼踞高屋之巅,以洋枪狙击官军者。此马队穷追逸出之贼,及搜剿逆酋并群贼之情形也。
现在派营救火,掩埋贼尸,安置难民妇女,料理善后事宜,百绪繁兴。(这是曾国藩的谎话)
窃念金陵一军,围攻二载有奇,前后死于疾疫者万余人,死于战阵者八九千人,令人悲涕,不堪回首。
仰赖皇上福威,迄今乃得收寸效等情,由曾国荃咨报前来,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踞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
我朝武功之盛,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编,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
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荣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
此次金陵城破,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然卒能次第荡平,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循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僭伪,蔚成中兴之业。
臣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痛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唯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子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不要小看这份奏折,此乃曾国藩与慕僚呕心沥血之作,看似叙事,实则叙功,在夸张太平军守城军士悍武战斗力强的同时,最大限度反衬出湘军将士的大谋大勇。
罗尔纲先生对曾国藩奏折的“水分”揭露最多。
其一,曾国藩报称歼灭太平军十余万,完全是夸大十倍的吹牛。清朝官吏亲笔记录的与李秀成的谈话,已经明白表明,最后的天京城中,只有居民两万人,士兵一万挂零,真正有战斗力守城的不过数千人。
湘军攻入城后,把城中老幼妇孺杀个精光,犯下滔天罪行。这出自曾国荃首席师爷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
其二,李秀成本人绝对没有传令要太平军焚烧天王府和城内建筑,幼天王本人也没有自焚身死。“十年壮丽天王府”的大火,完全是湘军自己抢掠后为掩盖罪行干出的坏事(萧孚泗所为)。这一历史事实可从赵烈文日记以及攻入天京得“首功”的清总兵朱洪章自传中得以证实。
所以,时隔三十多年,同为清廷官吏与湖南老乡的谭嗣同曾在信中对老师说:“顷来金陵,见满地荒寒气象。本地人言发匪(太平军)踞城时并未焚杀,百姓安堵如故……不料湘军一破城,见人即杀,见屋即烧,子女玉帛扫数入于湘军,而金陵遂永穷矣。至今父老言之,犹深愤恨!”
在天王宫宫女的指认下,清军于地下刨出洪天王的尸体:不用棺木,遍身皆用绣龙黄缎包裹,虽缠脚亦系龙缎,头秃无发,须尚全存,已间白矣。左股右膀肉犹未脱。
曾氏兄弟和清朝刑部相关官员验看之后,证实尸体为洪天王“真身”,又行戮尸极刑。折腾一阵死尸后,清兵用火把洪天王烧成灰,然后把骨灰填入巨炮之中,轰然一声,这次,洪教主真的“上天”了。
从曾国藩所讲洪秀全尸体“头秃无发”的描述看,此人死前也许真有服毒的迹象。
千古凄凉英雄路
李秀成的下场
李秀成,原名李以文、李守成,入太平军后改名李寿成。1857年率兵解镇江之围后,洪教主为彰其功,赐其名“李秀成”。要知道,洪秀全本人名字中有“秀”,赐李秀成之名而不避“圣讳”,可称是极大的荣显。
李秀成二十八岁参加太平军。他文化程度虽不甚高,但在最初起义的那帮人中已经算得上“秀才”。他知书达礼,字也写得不错。
太平军攻下南京后,因军功卓著,李秀成受封为“右后四军军帅”。到了1856年,由于他出色的指挥能力和高人一等的“情商”,李秀成已经是“地官副丞相”了。
天京事变之后,由于在安徽地区拓地得力,李秀成受封为“副掌率”,即太平军的副总司令。1858年夏,由于他在攻破江北大营的战斗中表现超常,洪秀全转年封他为“忠王”。
1860年,捣毁江南大营后,李秀成率军在江苏、浙江地区占据大片土地,控制了江南财税地区,所率兵员急速增长,人员多达数十万人。也正是因为他在苏浙地区的情势一派大好,或多或少转移了他对安庆解围的注意力,其实也埋下日后天京陷落的伏笔。
但在节节胜利之下,他所领导的太平军在上海周围受到常胜军和李鸿章淮军的有力抵抗,二打上海皆不克而退,战线逐渐回缩。此后,屋漏偏遭连夜雨,太平天国诸事皆不利,将死兵亡,地减城失,一步一步不可挽回地走向衰亡。
李秀成最大的失误,在于他只贪图苏浙根据地的开辟,不顾全大局,在打武昌和救安庆这两次军事行动中首鼠两端。先是失约会剿武昌,再者坐视安庆不救,致使陈玉成败亡,导致天京最终失陷。
安庆之战时,不仅陈玉成、洪仁玕倾力相救,杨辅清、黄文金、吴如孝等人相继提军奔援,唯独李秀成、李世贤兄弟二人拥大军入浙,自顾自开辟“新天地”,终使安庆落入清军之手。所以,二李当时的苏浙富庶之地,仅仅是过眼烟云。命脉已失,谈何成功!
天京城陷时,李秀成奋不顾身,率千余将士保护幼天王冒死突出重围,并把胯下好马让与那位十六岁的少年,自己拼死力向外冲。湘军壕垒层层,突围时君臣相失,夜里厮杀,最终走散。
李秀成所骑的马不是战马,战至天明时,力道不足,已成废马,他只能弃马步行。如果他不把好马让与幼天王,肯定能在突破重围后顺利逃脱。
李秀成与两三个随从携一包金宝逃上荒山。在一个破庙旁,恰被一群欲发战乱财的村民发现,他们脱身不得。由于村民人数多,搜掠财宝之后分赃不均,两伙人打闹,最终把李秀成扭送至清营。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派人实地调查,查出捕送李秀成的为首的两个农民姓名,一个叫王小二,另一个叫陶大来。虎落平原、龙陷沙滩,大英雄万马军中荡骋如飞,最终竟然落在两个贪财的庄稼汉手中。
曾国荃听说忠王李秀成押到,又喜又怒。喜的是终于抓住这位太平军最重要的军事统领,怒的是这么多年来湘军数万人命丧此人之手。于是,这位曾九爷竟然手持尖锥,上前对浑身铁链的李秀成一阵乱捅。
李秀成不为所动,笑语曰:“曾老九,打仗各为其主,你这样做又是何必呢。”(赵烈文记载稍有异:曾国荃令士兵用刀细割忠王臂膀,鲜血淋漓,李秀成一声不吭。)
悻悻之余,曾国荃令人特制一木囚牢,把李秀成关在其中。
五天后,老阴狡诈的曾国藩赶至,“好语”相劝,李秀成便开始写他的自述。从7月29日写起,一直到8月7日,李秀成写了七万多字的“供词”。
纵观李秀成的自述,大概有七方面的内容:一是有关金田起义详情;二是有关“天京事变”前后的历史;三是有关六解天京之围的情况;四是叙述在上海等地与“常胜军”交战的情况;五是为太平天国的军政民政做辩解;六是分析太平天国失败的几大失误;七是表达他自己要为曾国藩收服太平军余部的愿望。
李秀成自己撰写了“供词”,加上他最后要替曾国藩“收降”太平军余部的想法,使得这位大英雄身后广遭非议。
为此,有人一直为李秀成此举辩解,宣称李秀成的“投降”是类似当年“姜维降魏”的伪降,是“苦肉计”。即李秀成是想通过伪降争取时间,准备东山再起。而李秀成假称幼天王已死,大夸曾国藩仁慈、睿智,其实是想麻痹对方。
笔者个人认为,如果把李秀成看得如此有“心机”,其实倒是对这位忠厚仁义之人的真正“抹黑”。
首先,李秀成本人信仰坚定,不惧死,不怕痛,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完全可以说是视死如归。否则,他也不会在遍体镣链的情况下,天天于大木笼中细写太平天国的亲历历史。如果真有乞活的私心,李秀成根本没有定力和精力以每天七千字的速度写东西。
此外,曾国荃刀锥乱捅,李秀成都不为所动,除了看淡生死,这当然也表明他是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李秀成对于生死,正如他所亲口表述的那样:“死而足愿,欢乐归阴!”
其次,李秀成缺少“诈降”机会。中国历史上,农民军战败后假投降的事例确实很多,对李秀成来说,最近的例子就是明末张献忠、李自成等人的多次“诈降”。但李秀成绝非“诈降”,他也没有类似姜维向钟会诈降的机会。当其时,他只是一个被逮入囚笼的牢犯,没有“东山再起”的资本。
最后,李秀成信奉悲观的宿命论。李秀成对洪家王朝,可称是仁至义尽,但最后他从内心深处相信“我主(洪秀全)无福,清朝有福”,相信太平军是“乱星下降”,是“世人之劫数”。宿命论的悲观,决定了李秀成不可能有心思搞假降或者诈降。
李秀成最后对曾国藩提出了两点最重要的建议:
其一,他提醒曾国藩“要防鬼反”,即要注意洋人对中国的吞并企图,这完全是站在民族大义高度上的无私之言。与洋人打交道,吃亏多时,李秀成自然在死前说出掏心窝子的话。
其二,他表示自己能替清廷招降余部,希望曾国藩不要杀两广人,这完全是替自己的子弟兵着想。李秀成是识大体的人,他深知太平天国大势已去,不可能再翻盘。当今之计,他只求死人越少越好,绝非是想耍什么计谋,企图东山再起。
曾国藩何许人也,又怎么能上李秀成这么幼稚的圈套(如果李秀成想骗他的话)!
赵烈文本人作为湘军高级幕僚,在李秀成被俘之初曾与他倾心交谈,并问及李秀成:“为何不早降?”
李秀成答曰:“朋友之义,尚不可渝。何况我受其(天王)爵位,能不为之效死!而且,我用兵所到,未尝纵杀,对清朝官眷也一直优待礼送……”而且,当时他预见了日后清朝“夷务不靖”的外患,所有这些,皆可见他的超然忘我。
赵烈文问他日后打算,李秀成显然很清楚:“我一死而已。但求能招服旧部,以活众生,由此死而瞑目。”
对于李秀成的自述,曾国藩亲笔删改达五千字之多。第一,为免遭清廷猜忌,曾国藩删去了李秀成自述中对曾氏兄弟的“赞许”之词;第二,删去了李秀成描述战争细节时显现湘军无能的记述;第三,完全删掉李秀成总结太平天国教训的“天朝十误”;第四,把李秀成自述中讲自己被捕过程的事实完全删改,由村民出卖改为由湘军逮捕,目的纯在冒功掩过;第五,把洪天王“病死”改为“服毒身亡”,也是想显大湘军之功。
综观上述可以见出,曾国藩本人在李秀成自述批记上的解释言语完全是他为自己脸上贴金:“(我对李秀成自述)别字改之;其谀颂楚军(湘军)者删之;闲言重复者删之;其宛转求生乞贷一命(根本无此语),请招降江西、湖北各贼以赎罪,言招降事宜有十要,言洪逆败亡有十误者,亦均删之。其实虽文理不通,事实不符,概不删改,以存其真。”
李秀成写得越多,曾国藩越害怕,所以他最终决定不把李秀成送俘北京,而是迅速在南京处死。他之所以急忙处死李秀成,最大的原因不外乎以下两个:
第一,掩盖湘军把天京财宝抢掠一空的罪行。仅曾国荃一人所掠财物,就用了二百多只大船才运回湖南老家。由此可见湘军上下大发横财之甚。
其二,掩盖天京失陷时,李秀成与幼天王成功逃脱的事实。曾国荃杀入天京城内,任由湘军屠杀天京城内无辜百姓,放纵湘军淫掠,但惰于追歼突围的太平军,纯属重大军事失误。为掩盖这一点,曾国藩自然要杀李秀成灭口。
众人皆知的“曾左绝交”,起因正是左宗棠上报幼天王入湖州的消息,曾国藩恼羞成怒,从此极恨左宗棠。
曾国藩一方面假仁假义表示要赦免李秀成,套取其口供(他特别想知道太平军所藏财宝的下落),另一方面上书清帝,先斩后奏,说自己已经在当地处死李秀成:
日来在事文武皆请将李秀成槛送京师,即洋人戈登、雅妥玛等来贺者,亦以忠逆解京为快。
臣窃以为圣朝天威,灭此小丑,除僭号之洪秀全外,其余皆可不必献俘,陈玉成、石达开既有成例可援。
且自来元恶解京,必须诱以甘言,许以不死,李秀成自知万无可恕,在途或不食而死,或窜夺而逃,(曾国)藩恐逃显戮而贻巨患。臣与臣弟国荃熟商,意见相同。
又李逆权术要结,颇得民心,城破后窜匿民房,乡民怜而匿之。萧孚泗生擒李逆之后,乡民竟将亲兵王三清捉而杀之,投诸水中,若代李逆发私愤者。
李秀成既入囚笼,次日又擒伪松王陈德风到营,一见李逆,长跪请安。
闻此二端,恶其民心之未去,党羽之尚坚,既决计就地正法,以绝后患,遂于初六日行刑。
其洪仁达一犯,系洪秀全之胞兄,与其长兄洪仁发,皆暴虐恣横,多行不义,为李秀成所深恨,且如醉如痴,口称天父不绝,无供可录,因其抱病甚重,已于初四日先处死矣。
可见,用“老奸巨猾”形容曾国藩,再恰当不过。他在6月26日就已拟在当地处死李秀成,7月2日已经与其弟曾国荃和高级幕僚正式决定了杀人计划。
但他在7月5日亲自审问李秀成时,仍旧装出一副惜才爱才的样子,表示他很赏识对方的才能,上书朝廷想赦免对方。李秀成不疑有诈,可能确实产生过侥幸活命的念头,并想替清军收拾太平军余部,所以才在自述中极陈“善后”事宜。
李秀成真的怕死吗?李秀成真的“动摇”了吗?据笔者分析,李秀成绝未怕死过,但他对“太平天国”的信念在被俘后其实全然消散。
对于太平天国和洪秀全本人,李秀成问心无愧。最危急时刻,他仍旧把好马让与幼天王骑行,已全尽愚忠。
但他并未存有至死不渝的盲从,而且其内心深处仍旧存有中国传统文化中“各为其主”的基本道德观。
他曾经在苏浙战场大胜时优待被俘清官,优恤死节清官,遵循“两方交兵,各扶其主。生与其为敌,死不与其为仇”的理念,甚至对败亡之际内部叛降动摇的松王陈德风与纳王郜永宽等人也宽纵为怀,表示了他过于“宽容”的“理解”。
所以,在李秀成身上,道德的闪光点比比皆是。但是,在混乱年代,到处是卑污的人,到处是自私自利的欲望之心,这注定了李秀成必然的悲剧结局。
当然,曾国藩对杀李秀成一事也有愧疚,事前他派幕僚李眉生相告。闻言,李秀成怡然曰:“中堂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图报!”
没有大骂,没有乞饶,没有抱怨,没有愤恨。这种真正的坦荡无私,这种真正的大仁大义,这种真正的欣然赴死,这种高尚的人格,使得曾国藩心中更感愧歉,下令对李秀成免于凌迟酷刑。大英雄李秀成终得砍头快死,时年42岁。
忠王李秀成临刑,曾赋绝命词十句,赵烈文日记中认为其“鄙俚可笑”,未记翔实内容。20世纪50年代曾有华侨提供其中一首,有“太平天日有余光,莫把血肉供阎罗”之句,殊不与李秀成临终时精神状态相吻合,应该是伪造或误传。
笔者倒是更相信清末笔记中所载的李秀成《感事诗》,悲歌慷慨,豪气满胸:
举觞对客且挥毫,逐鹿中原亦自豪。
湖上月明青箬笠,帐中霜冷赫连刀。
英雄自古披肝胆,志士何尝惜羽毛。
我欲乘风归去也,卿云横亘斗牛高。
鼙鼓声声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沙上余波难成浪
“太平天国”的余韵
天京陷落后,李秀成被捕,但幼天王竟能在将士护卫下夺命逃出。
1864年7月底,经过辛苦辗转,幼天王一行到达浙江湖州,与堵王黄文金、辅王杨辅清等人会合,并召来在安徽广德领一部军的干王洪仁玕来会。
大家商议后,想去建昌、抚州一带与侍王李世贤合军,打算日后再与西北远征军的陈得才会师,占据荆襄以图重起。彼时,洪仁玕等人皆不知石达开已经败亡,还希望这位翼王能回心转意,他们便派人深入四川等地联系石达开。
清军很快扑至湖州。太平军先胜后败,只能弃湖州外逃。
行至半路,一向骁勇能战的堵王黄文金劳瘁过度,一头从马上栽下摔死。失去这位主心骨,太平军余部军心大乱,边逃边溃,洪仁玕只得率人护着幼天王一路窜逃,在9月22日到达江西玉山。到此地后,他们发现侍王李世贤部已经入福建,众人更加绝望。
克复金陵第二图
清军臬司席宝田率二万多士兵一直紧追不舍,在塘坊大败太平军残部,洪仁玕等数千人拥幼天王遁往江西东南部石城的杨家排。
残兵们刚刚做好饭,喘口气准备吃,席宝田清军大至,喊杀而来。洪仁玕一行只得弃饭又逃,狼狈窜入木兰新河与广昌杨溪分界的险地古岭脑。
席宝田手下前锋将率奇兵攀爬上岭,把太平军杀得措手不及,惊惶四散途中,大部分人被埋伏的清军一一截杀。干王洪仁玕与幼天王在乱中相失。
席宝田一鼓作气,把三万军士分成三队,四处“爬梳”,杀掉了好多残存的太平天国“王爷”,生擒干王洪仁玕、尊王刘庆汉、昭王黄文英等人,把他们关在石城县县牢。
幼天王乱中惊走,最终只身一人在深山野岭转悠。流浪多天之后,幼天王在10月25日被清军游击周家良所部士兵生擒,送于席宝田的大营。
最后关头,洪仁玕铮铮铁骨,不乞降,不求活,虽然书生气十足,但一直以与清廷相抗的敌国忠臣自居,最终被杀于南昌。(www.daowen.com)
幼天王乃十六岁张皇少年,被捕后,写有八份乞命讨饶的亲笔供词和诗文,但很快清廷就下令:“该犯系洪秀全之子,么魔小丑,漏网余虫,不值槛送京师。著在江西省城凌迟处死,以快人心。”于是,一心想得释去读书的十六岁少年在南昌遭受凌迟酷刑。
侍王李世贤方面,于1864年秋从江西跨梅关进入广东,在当地转战之后,攻占福建漳州等地。康王汪海洋等人攻占汀州(今福建长汀)。福建似乎有望成为太平军的翻盘根据地。
1865年3月4日,侍王李世贤发出《致美英法各国公使书》,想动员洋人,“共襄义举”推翻清政府,以获取各自利益。摘录如下:
……夫天父上帝、耶稣尊教,原属恩怜救护,覆帱无私,举凡普天大下之人,皆宜尊教恐后,故我主未登大宝之时,前数十年间,即敬奉尊教,举止饮食,件件无违,并接贵国罗孝全先生传授我国人民,同日(口)赞美。
我中国人民,亦敬服尊教。目击贵国之医治中国无许废人,救护中国之若干残疾,无不人人感其仁慈,个个沾其恩德。是贵国之与中国,诚为一本之亲矣。
只清妖(清政府)崇信佛、老,藐视耶稣教主,硬颈不从。第从与不从,亦是各修各得(德),何又到处严拿信从尊教之人,无有立身之地。
我主势不得不起义师与之争战,干戈四起,迄今十数年。荷蒙天父上帝,耶稣德威,暨诸大国福庇,攻开省郡不为不多,诛灭清妖不为不众。
但该妖以十八省之大,加以蒙古、汉军,劲旅如林,军需粮饷充足,于此而欲克期灭尽,诚知其难已。
试看古往今来,行兵必期于接应,立国总赖乎和邻。目下诸大国之与我中国,真是唇齿相依,大小相顾之事也。当我主未定江南之日,各国之人得人入内地乎?兹则东、西、南、北任其驰驱,湖北、安徽随乎贸易。
……如诸大国相(信)我中国,仗天父、耶稣之权能,留尊教之体面,与贤议定章程,同诛胡虏……
……万祈诸国,迅速发兵,立除余孽,以全两便,慎勿见吝,是所切祷。唯望一视同仁,共襄义举,成功之日,万代通商,同享太平之福,岂不美哉……
其实,这也代表了太平天国后期部分上层将领的看法。在他们心目中,“洋兄弟”总比“清妖”要亲近一层。
洋人们不听这一套,他们反而积极配合李鸿章、左宗棠部,派人派船帮助清军围打漳州。
李世贤又气又急,于5月15日匆匆逃离漳州。一路大败,李世贤所率的几十万大军最后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他孤身一人。
想昔日拜上帝会能以几千人起家一路杀至南京,只凭一个“势”字。李世贤攻占漳州时,有兵几十万,武装精良,来复枪、左轮枪、滑膛枪,应有尽有,而清军方面只有土绳枪、抬炮和长矛,人数远远逊于李世贤军。时异势移,众人心怀鬼胎,各打算盘,几十万军只是散沙而已。偶逢一败,便立刻土崩瓦解。
李世贤自己割发化装,狼狈不堪,逃入广东镇平(今广东梅州地区的蕉岭),回到客家人的老家地区。康王汪海洋先前与李世贤有矛盾,又怕他官大夺自己的权,隔了几天就派人刺死了年仅32岁的李世贤。
李世贤受其堂兄李秀成回攻闽粤思想影响太深,缺乏应变的谋略,一意南退,终于走上不归路。想当初李世贤与堂兄李秀成,曾撑起太平天国大半江山。一朝溃败,死于自己人之手,不能不让人一叹。
其实,天京失守后,如果李世贤有大局观念,不是急急忙忙向福建方向逃遁,而是在江西稍稍稳住阵脚,再把太平天国的“象征”——幼天王迎入军中,即可“挟天子以令诸侯”,联络各路残余太平军、捻军以及曾经向太平天国效忠的各地会党,给予他们希望,继续作战,胜负未可知也。
再如果他们在江西得以巩固力量,蕴力集势而攻下襄楚,则可与河南的扶王陈得才和遵王赖文光遥相呼应,说不定在中原地区可以开辟新天地。
但太平军事至如此还窝里反,真让人叹息。仅仅过了几个月,在清军左宗棠部的节节进逼下,康王汪海洋等人不敌,失掉嘉应州城,他本人也中弹而亡。偕王谭体元也被生擒,遭凌迟酷刑。
最后两天大战,太平军余部被杀一万多人,其余数万或被俘,或投降。作为一股军事力量的“太平军”,至此完全消亡。
太平天国最后一个被俘的“名王”,乃辅王杨辅清。这位杨秀清的族弟在湖州时与洪仁玕道别,当时据说是前往上海向洋人购买军火。后来消息全无,有传言说他去了美国“发展”。其实,他从湖州走后不久,太平军残部皆被一一消灭,他只好潜回广西躲匿。
由于风声日紧,杨辅清东躲西藏,在黄州、广东、湖南、安徽一带四处瞎转。天京城陷后十年,他在福建想投清营当兵,为人认出被擒。清朝闽浙总督李鹤年将他在福州凌迟处死。
兔死狐狗竟未烹
湘军系的“好”结局
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自筹饷,自练兵,这支处于半独立的军事团体最终消灭了太平天国,立下不世之功。
依理讲,曾氏集团的下场无外乎两种:第一,功高震主,兔死狗烹,被清廷上下联手干掉;第二,曾氏可仿“陈桥兵变”,在南京振臂一呼,提兵北上,由臣而君,取代清朝。
两者选其一,人生大博弈,但拿捏不好,皆是灭族亡宗的大险大恶。还好,饱读诗书的曾国藩选择了第三条道路,以罕见的退让和耐心,终于化解清廷疑忌,得以避免了清末满汉阶层之间最大的一次冲突。
湘军曾国荃部攻陷天京后,当天即发“八百里”快报向朝廷报捷。殊不料,清廷一盆冷水浇下,指责曾国荃大事粗定就擅自回营,语气严厉地表示,如果天京有漏网的“逆首”逃出,定拿曾国荃是问。由此一来,曾国藩只得本人亲自重新上报“天京大捷”的胜报,而且还得让满洲贵族官文领衔分功。
慈禧虽为一妇人,但阴毒过人,她竟然置咸丰帝所讲过的“攻克南京者授王爵”的许诺于不顾,仅仅赏赐曾国藩一等侯爵(连公爵也不给),可谓寡恩至极。
为了打击曾氏兄弟骤胜而骄的气焰,清廷大玩心理战,下诏严查天京金宝的下落与幼天王下落,并声称要追究李秀成、幼天王等人脱逃的罪名。
为此,曾国荃等湘军将领气急败坏,不少人齐聚曾国荃大营,欲逼主帅效“陈桥故事”,拥曾国藩为帝。
清廷虽然对内对外用兵都不在行,玩政治却非常在行。对于湘军可能的背叛,他们早已有所准备,故而当湘军最后关头与太平军浴血死战时,僧格林沁、官文等满蒙大员早得密旨,伺窥于天京左右,时刻准备消灭这支得胜而疲的湘军。
曾国藩本人系理学名臣,皇帝瘾不浓,而且熟读史书的他深知北上争帝的风险太大。深思熟虑之后,他马上自动撤裁了数万湘勇回籍,自剪羽翼给清廷看,以示无篡上二心。同时,他又停解外省厘金,从经济上表态自己绝无拥兵护财、自固自肥之意。
当然,曾国藩也要安抚把脑袋掖在腰带上死拼多年的湘军子弟,他对天京金宝的下落来个死不认账,死活不承认太平天国有“窑金”。
曾国荃等人皆不是有远大谋略的政治家,清廷很知趣,见逼曾国藩裁军辞饷的目的达到,果然不再追问天京金宝下落。由此,曾国荃等人破釜沉舟的造反之心,一下子散入九天之外。
不久,没经曾国荃本人同意,曾国藩擅自上专折,“代替”老弟请求“回籍养病”,更让清廷完全放下一颗心。
综观曾国藩一生,性格方面也有由刚而柔的变化过程。
咸丰元年(1851年),曾国藩主动上奏章批评皇帝,惹得咸丰帝大怒,几欲加罪于他。
咸丰四年(1854年),湘军攻占武昌得大功,清帝收回任他署理湖北巡抚的成命,曾国藩愤懑欲狂。
延至咸丰七年(1857年),曾国藩大闹“情绪”,先是不待诏而回家奔丧,而后又在守制之时主动向朝廷讨要江西巡抚官职,大掉“理学大师”的份儿,致使左宗棠等人对他大肆抨击。
舆论抨击下,曾国藩惊愧成病,几乎整夜睡不着觉。
也恰恰从彼时起,曾国藩幡然省悟,从刚愎逼人变为圆融通达,对上对下日益恭谨,且果然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一次又一次以退为进,终未成为“权臣”而免遭族诛之报。
太平天国兴起以来,内忧外患之中,清廷中庶族地主派与满蒙权贵派之间一直钩心斗角,内斗不止。
庶族地主派以林则徐、张亮基、吴文镕、曾国藩、左宗棠等人为代表,满蒙权贵派以胜保、僧格林沁、官文、崇纶等人为代表。庶族派属实干类型,不少人急功近利,很想有番作为。权贵派恃于出身,骄横跋扈,对汉人心怀猜防。
双方倾轧中,前期权贵派一直得势,比如吴文镕之死(被崇纶逼出城)、曾国藩之抑、左宗棠之被逮(差点被官文以“恶幕”罪名杀头)、袁甲三被斥(胜保大力排挤)、唐巡方被黜(僧格林沁秘密派富明阿参劾这位安徽巡抚),无不显示出权贵派的嚣张。
胡林翼的湖北巡抚之任,如果不委曲求全、奉迎时任湖广总督的官文,按月奉大把银两当例来“孝敬”,想必他在任也不能长久。
不过满蒙权贵派内部也非铁板一块,比如咸丰帝宠臣肃顺明里暗里一直帮衬汉人庶族派。随着镇压太平天国过程的延续,清廷高层深刻意识到汉人庶族派的重要性。即使到了慈禧当政的时代,仍旧大力依靠这些人来镇压太平军和捻军。
虽然处处被辖制、防范,但越来越多的地方大权逐渐为领兵作战的湘军、淮军将领所得。这些昔日耕田平居的读书人,正因太平军才有机会跨马持枪赴江南。十余年间不少人步步高升,因战功而跃升为封疆大吏。
千万军民颈中血,染得湘军顶戴红。
附件一:干王洪仁玕自述
说明:洪仁玕的供词,台北故宫博物院文献部实藏七件。他被俘后,先在席宝田军营有一件“问供”,一件“亲供”。被解送到江西首府南昌后,在南昌府有三件“问供”。随后由沈葆桢提讯,有一份供词。这六件文献中在席营的“亲供”,原题签“抄呈伪干王洪仁玕亲书供词”,是据原亲书供词的抄件。除以上六件外,还有一件亲笔书写的供词。亲书供词自称“本藩”,提到天王、幼天王、主、上帝等处,都空格或提行出格,显示了他本人天国大臣坚贞不屈的立场。这是今天唯一存有原稿的洪仁玕亲书供词。洪仁玕供词,对太平天国起因,他本人与洪秀全亲属关系以及他到天京后的太平天国政局研究,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作用。
(一)在席宝田军营之一——问供(节选)
据洪仁玕供:我身是广东花县人,年四十三岁,系洪秀全的兄弟,(被)封开朝精忠军师干王。今年(1864年)由湖州保幼天王从湖坊分股走泸溪,出新城,一路只剩得五六千余人,合昭王统下共有万余人。行到古岭杨家牌地方,大兵追到,我军失利被擒,求速杀……所供是实。
(二)在席宝田军营之二——亲书供词(节选)
(原题“抄呈伪干王洪仁玕亲书供词”)(供前之情形略)吾今直认为天朝王爵大臣,只知为臣本分,不知他人如何自处也。
况前岁面受老天王遗诏赞襄内外,云:“朕爱弟文才,博览各邦,通达天文风土,弟当注述六部则例及各事有益者,后当尽心辅助幼主,无忘朕命,钦此。”
予即跪谢圣恩,奏云:“弟果有用,固当扶我主,亦当扶幼主,况弟今年四十有余,倘得天佑遐龄,必鞠躬尽瘁,求主宽心,勿令弟心如焚也。”
今忆前诏,言犹在耳,忽负遗命,致失幼主所在,不能追随保护,抚心自问,无以对我老天王,实为罪耳,何敢卖主求荣乎!即解我到北京,或杀我以全我臣节,无遗憾也。
予自少读书,粗知春秋大义。前者吾天王于三十一岁即留须发,游幸天下,与予筹划大计,欲先定南京为开基根本,倚长江之势,握镇江之咽喉,控安庆之上游,先取南七省,次征川陕而东,则大事成矣。殊于癸丑定鼎后,并守镇江、安庆,未定南方即行扫北,似失机宜。
及至己未九年,予因七旬又二老母逝世,为子道终,始进天京,以尽臣道弟道。三月十三日到京,封干天福,继封干天义护京主将。
四月初一日,改封九门御林开朝精忠军师干王,赐福千岁同八千岁,登朝出入八炮,妻封王娘,子封嗣君,府称天府、称殿,另赐龙章凤诏一道曰:“朕意诏干胞知之,敬爷敬哥总无空,老父大兄赐光荣,得到天堂享天福,福子福孙福无穷。朕念胞为朕受辱者屡矣,果然志同南王,历久弥坚,诚为板荡忠臣家军师,可为万世法,但报胞以干天府王爵,子孙世袭,永远光荣,胞其靖共尔位,毋忘朕命,钦哉。”
但因初□□□□□□自恃扶主之功,不服爵居其上,及圣诏诏明,又见予登堂论道,侃侃而谈,一切文臣珍重者无不叹服,乃悉言曰:“孔明进而关张不服,韩信将而樊哙有言,此等不足以阻殿下也。”予恐军心散乱,具本屡辞,蒙诏:风浪暂腾久自息。予作有履历及天文理势、资政新篇,各皆心服。
毕竟武官众口沸腾,予见众将中唯陈玉成忠勇超群,乃保奏王爵,旨准封为英王,诏明内事不决问干王,外事不决问英王,内外不决问天王,众心翕然凛遵,俱服节制。于天王万寿前,封李秀成为忠王,李世贤为侍王。
而忠王即具禀求示以行征之策,予以兵要四则答之,末言目今定策不能形诸笔墨,祈为细心推行可也。
旋即由江浦回京,踵府三次求救当攻取之策于见其求教心切,乃答曰:本军师前在粤东时,知天京四面被围,乃不避艰险生死,直造天京,欲有以救之耳,岂贪禄位而来乎!今京都被围,止有江北一线之路运粮回京,何能与敌争长?为今之计,可潜师远出攻击其背之虚处,彼外无余兵相救,必请围京之兵以救之,度其离京既远,即行撤攻潜回。”约定英、忠、侍王合解京围,此必有建瓴之势也。
忠王曰:“果如此,足见殿下妙算矣,倘解围后,又将何以进取乎?”
予曰:“有策,一指点间可知矣。请弟思之,我天京南距云贵两粤,西距川陕,北至长城,俱约六七千里之遥,唯东至苏杭大海,不及千里,乘胜而下,一鼓可成。”
那时地广库丰,吾得□□□□买用火轮船二十个往来长江,上通荆楚,下通闽粤,发兵一支由江西进两湖,发兵一支由江北进荆襄,武昌得,则长江既为我天京之保障,南方可传檄而定矣。然后操练兵马,安抚良民,自川陕而东,则无粮以应北京,其势必危,吾事济矣,弟其留心勿忘可也。
忠王即回府具禀谢指教之恩,次晚又来禀求将浦口、江浦二处兵马撤去。予曰:“若撤此二路,兵去,则一线之路既断,江北之粮不能进京,其势必急迫,若请安省英王之兵去,又恐安省有急,若如弟高见撤兵,未审京内粮饷足支几久也?谅弟必筹之熟矣。”
忠王曰:“吾必遵殿下长策,远击虚处,求兄宽心,求主勿虑,吾誓报我主知遇之恩也。若虑粮乏,可问赞王,足支三年也。”回府后,又具禀求宽心勿疑。
吾批之曰:“言如是,行如是,事事有济。”
伊又着人面谢,凛遵十字而行也。即行备办缨帽号衣,伪装敌兵模样,一路前行,不曾走漏。直至杭州城门,地方官出迎,言某官老爷败兵回城,众亦信为实。
及近城门,众欲动手抢马,遂觉而闭城门。不能直进,乃掘地垄而入,城中大乱而散,唯内城死守不下。
谅京围之兵既撤,遂约攻湖州之侍王返斾解京,以烟火为号,英王由太平关取上河头关而下,侍王攻燕子山背而入,忠王剿淳化镇下路一带。于庚申三月二十六日,遂大解京围,会议进取之策。
英王求解安省之围,侍王议取福建,唯忠王执遵吾之前议,进取苏常,然后分兵进取江之南北,两路直到湖北会归。议定奏主,果如所议。遂大破丹阳、常州、苏省各郡县。唯上海县未下,碍有洋行,恐伤和好。
我天王知予在外洋四载,熟悉各邦洋人情性习俗,而洋人亦知予识其举动礼仪及天文地舆历数物理,必能和酌妥议通商和好章程,乃降诏令余往苏邀洋人来会,颇能如议。而忠王自恃兵强将广,取上海如掌中之物,不依所议,云我天王江山可以打得来,不能讲得来也。
众洋人知不能和乃去,仍多有保护洋行者。而忠王遂发师进取,见是空城,遂掠取洋楼物件,被洋人伏兵杀起,出其不意,败回苏城,此刻始信吾议,然究不肯认错也。
辛酉十一年(1861年),各王据守疆土,擅支粮饷,招兵自固,图升大爵,致调点不灵,安省少援。
正月初一日,奉诏招兵渡江,又蒙诏交尊王刘庆汉统往黄梅、广济,以解安围,予奉旨回朝掌政。冬月,安省失守本章触怒天王,革去军师、总裁、王爵,旋念各爵方命缓援,论罪降级有差,升复予之原爵,不复军师,以昭炯戒。
壬戌春,因章王奸猾把持内外,凡事瞒上自专,致外省郡县粮饷少入,天王贬章王出苏、浙催粮援京,罢其掌朝政之权,仍复予军师之职,总掌朝政。
唯章王前以柔猾和众,及至此时,众不以伊为重,闭城不纳,粒饷不得。余即令京内各府楼第耕种禾豆,捐金采买,分派五大军各守城头,众兄弟各爵日夜勤劳,战守耕读,倚天王如泰山,毫无自危自惧。其中粮食勤耕自俭,尽足自养自固。无如各处援兵苦京外无粮,按兵不动。
乃蒙我天王诏予偕恤王洪仁政、赖王赖桂芳、誉王李安邦四人出京,催兵解围。癸亥年十一月十六日出京,到无锡、常州,与护王陈坤书、然王陈时永会议,并文催金坛、句、溧、宜兴、广德、湖州等处,令侍王、堵王等除守土外,由太平关下攻头关而丹阳、句容,即由石埠桥取下关,先得水路以通运漕,京粮有资。彼曾九虽守雨花台等处,谅亦无防。
殊侍王因溧阳内变,宜兴亦变,堵王因乌镇内变,遂隔断杭、嘉,牵制肘腋,不能援京。而丹阳不肯□□□□□□欲下攻江阴、无锡,取足兵粮,乘胜援京,虽杀死洋鬼头子□顿,鬼兵千余,得洋炮无数,究得失均半,均无济援京之举。
丹、常内变日生,常州先失,遂欲尽撤丹阳之兵,会合广德、湖州以援京困,于四月十八日到湖州大会同僚,始知侍王、听王、荣王、康王等退守杭、嘉等上游江西。故与堵王誓师郊外,俱愿援京,每恨京外无粮,欲待八月新谷之兴。
殊四月十九日老天王升天,二十四日幼天王继统登基,至六月初六日被官兵攻开城垣,混入京内。忠王入朝迎接我幼天王□,垄口飞奔而出,直到广德州众臣朝觐,悲喜交集,鱼水情浓,共议战守良策,会合各省大队,欲再兴大业。
殊军无战志,逐远士疲,在宁国墩堵王受伤升天,人心寒惧。□咸平因偕王兵变,不能渡河,转撇上流而渡,半渡被截,连日疲劳,及至石岭杨家牌等处驻跸时,三更月落,忽闻鼓角齐鸣,人不及甲,马不及鞍,各自奔前。
予寸步保护我幼天王前行,只因人马拥挤,声声叫人让主先行,又声声叫人回头拒敌,殊乱军无战志,徒唤奈何。及至玉山口,路窄逢桥,前阻后追,我独在后桥上横倒下马,众由桥上而过,被余伤头流血,遂由桥上跃马而过,落荒独行,实欲追上幼主,越山而逃。因人众路窄,至晓被获。
……
(三)在南昌府之一——亲书供词(节选)
(洪仁轩经历略)
是冬返回香港,仍习天文,授教夷牧。坐火轮船四日到港,吟诗一律:“船帆如箭斗狂涛,风力相随志更豪。海作疆场波列阵,浪翻星月影麾旄。雄驱岛屿飞千里,怒战貔貅走六鳌。四日凯旋欣奏绩,军声十万尚嘈嘈。”
一连四年在香港。己未年,洋人助路费百金,由广东省到南雄,过梅岭,到饶州蔡康业营。
八月与天朝辅王在景德镇打仗败,弃行李一空,由饶到湖北黄梅县。知县覃瀚元请予医其侄头风之症,得有谢金,在龙坪办货物下江南,于三月十三日到天京,蒙我主恩封福爵。二十九日,封义爵加主将。四月初一日,改封开朝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
予因初到,恐将心不服,屡辞,未蒙恩准。予原意只欲到京奏明家中苦难,聊托恩荫,以终天年。殊我主恩加叠叠,念予自少苦志求名,故不避亲贵,特加殊封。
予自受命以来,亦只宜竭力效忠,以报知遇之恩。己未冬,与忠王议解围攻取之策,悉载前帙。辛酉年,出师徽浙,催兵解安省之困。四月,交兵数万与英王,统往黄州、德安一路;因与忠王会剿失约,章王在桐城败绩,遂致安省不能保,而北岸陆续失陷。
予因众军将机错用,日夜忧愤,致被革,皆由章王林绍璋内外阴结而务财用。私议苏、杭归忠王(按:以上五字被勾去,但可看出),各守疆土,招兵固宠,不肯将国库以固根本。又章王奉命催粮不力,众只留为实自之用,遂致敌人买通洋鬼,攻破苏、杭、丹、常等郡县,京粮益缺,而京困益无所恃。
殊我主于癸亥年恩锡顾命,嘱扶我幼天王,予于此时三呼万岁后,不胜惶恐流涕,恐负圣命遗托。于去岁十一月奉旨催兵解围,身历丹阳、常州、湖州。殊各路天兵惮于无粮,多不应命。至今年四月十九,我主老天王卧病二旬升天。京内人心望援不至,本欲弃城,而李鸿章揣知其意,于六月轰开京垣而入。
我幼天王与大臣忠王等万有余人出京,一路平安到广德州,君臣大会,悲喜交集。因湖州军乏军单,恐难建都立业,故议到建昌、抚州等处会合侍王、康王,再往湖北会翼王、扶王等大队。殊至……闻……又至……(按:删节号处,原有删略点而未写字)。又,予因前承诏旨顾命,自宜力扶幼天王。
叹予在石城,隶也实不力,黑夜惊营,君臣失散,此诚予之大罪,致此成擒也。但思人各有心,心各有志,故赵宋文天祥败于五坡岭,为张宏范所擒,传车送穷北,亦只知人臣之分当如此,非不知人力之难与天抗也。予每读其史传及正气歌,未尝不三叹流涕也。今予亦只法文丞相而已。至于得失生死,付之于天,非吾所敢多述也。
本藩与老天王原是五服宗潢,巷里相接,长年交游起居,颇有见闻而知者。我主天王长予九龄,予只知其天禀圣聪,目不再诵,十二三岁经史诗文无不博览。自此时至三十一岁,每场榜名高列,唯道试不售,多有抱恨。(见到梁发情形略)我主持(九册《劝世良言》)回试馆,喜与众友谈论场内诗文,无暇窥览。殊此科揭榜不售,心中忧愤,在舟吟诗云:“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坤乾。”回家果得一病,不省人事。(生病情形略)
性灵复原,默然静思,慨然大志,以为上帝必不我欺。所到结交以诚以信,坐立行止肃然,以身正人,戒尽烟花酒僻等事。凡举监缙绅人等,各皆叹其威仪品概,故所至皆以身率教。凡东西两粤,富豪民家,无不恭迎款接,拱听圣训,皆私喜为得遇真命天子也。
在龙母庙毁偶像,题诗云:“这等断非神,愚顽何作真?太平天子到,提醒世间人。”又梦日诗云:“五百年间真日出,那般爝火敢争光!高悬碧落烟云卷,远照尘□(此处原缺一字)鬼蜮藏。东北西南勤献曝,蛮夷戎狄尽倾阳。重轮赫赫遮星月,独擅贞明耀万方。”
又因土人说六窠庙十分灵显,主询其信堪舆,打死母亲以葬,且出入喜男女和歌,得道为神云云,故题诗斥毁云:“举笔题诗斥六窠,该诛该灭两妖魔。满山人类归禽类,到处男歌和女歌。坏道竟然传得道,龟婆无怪唤家婆。一朝霹雳遭雷劈,天不容时可若何!”
又闻甘王庙日夜显身,庙祝不敢亲在庙内奉祀,土人有敢议者,即行作祟,其家不安,必得祷祝方止,且降迷童子,攀知县轿杠,该知县许以龙袍,才肯放去。
我主偕南王冯云山行二日到象州,亲临该庙,果然人人称说该庙灵赫,乃入调拆其真衣木像,题诗云:“题诗草檄斥甘妖,该灭该诛罪不饶。打死母亲干国法,欺瞒上帝犯天条。迷缠男妇雷当辟,害累人民火定烧,作速潜藏归地狱,猩身那得挂龙袍!”
又见有吹吸鸦片烟,劝诫诗云:“烟枪即炮枪,自打自受伤。多少英雄汉,弹死在高床。”又时将上帝造化天地山海万物,令人知保佑大恩,俱由上帝也。
盖人生天地,眼无三光之明及五行之火,虽泰山湖海亦不见;其眼光非由己光,是天之三光扶助也。鼻之呼吸,刻不能不与天气相通,若半刻不呼,必死无疑。口食之米菜等物,耳通之风声,性灵之降,自维皇上帝,无一不是上帝保佑世人,刻不能少。
何世人忘本瞒天,不识生命之源,反说自己本事得来,何其被妖魔菩萨迷蒙至此?
即古圣贤总有功德于人,不独当念伊功,且当实力效法,何世人一拜便了,竟不学尧舜孔孟之德,独冒为其徒可乎?
常将此等天理物理人理化醒众人,而众人心目中见我主能驱鬼逐怪,无不叹为天下奇人,故闻风信从。且能令哑者开口,疯瘫怪疾,信而即愈,尤足令人来归。故于癸卯(1842年)、甲辰(1844年)、戊申(1848年)、己酉(1849年)等年,与南王往返粤西数次,俱有树立。
至庚戌年(1850年),因来人温姓富豪欺人,与土人争斗,而贵县知县准土人与来人相杀起衅。即有张家祥、大鲤鱼、陈亚贵、苏三相、李士魁等寇,打邻劫乡,相率为祸。
而拜上帝之人,俱不准其帮助。只令凡拜上帝者团聚一处,同食同穿,有不遵者即依例逐出,故该抢食贼匪被官兵逐散一股,即来投降一股。唯恐天王不准,故严守天条规律,不敢秋毫有犯。
天王劳心,即将博白、贵县、象州、金田、花州各来扶主等队,俱立首领,编以军帅、师帅、旅帅以下等爵,男女有别,虽夫妇不许相见,故所至无不胜捷。且有东西南北翼五王为之谋猷,有李开芳、李开明、林凤祥、罗大纲、陈承瑢、秦日光(纲)等为统兵之将,一时风云会合,非人力所能为也。且东王蒙上帝降托,能知过去后来,令人钦服之至。
且东王能代人赎病,至耳聋流水,口痖流涎,二月余之久,众有疑为废人者,殊后有一日即开口病愈,每有所言即验应。而西王萧朝贵蒙天兄降托,即能大获胜仗。故当时所战克者,皆西王蒙降托之力也。
又细推其在金田起义之始,固由历年神迹所致,乃众心坚如金石。又因当时拜菩萨者忌恶拜上帝毁其所立偶像,因各攻迫,日聚日众。凡有攻仗,皆有天助神奇。
贵县白沙兄弟被山尾村抢去耕牛,十余兄弟追杀至该村大胜。该村人演戏旺其菩萨,又看戏人自惊,自相践踏。该村数千家从无人敢欺者,被十人打胜。
又博白、鹿(陆)川等处团聚数千兄弟,路经半月到金田,象州亦被迫团聚数千到金田。此时天王在花州胡豫光家驻跸,乃大会各队,齐到花州,迎接圣驾,合到金田,恭祝万寿起义,正号太平天国元年,封立幼主。次则移跸到大黄岗(江),数捷。
次则移跸到东乡象州,转至武宣。闰八月初一日入永安州,镇守过年。壬子(1852年)春,弃永安到新(仙)回,一路艰险,屡战屡捷。到桂林,围攻多时不克,弃围过湖南等处,大招士马,一路士民乐从,秋毫无犯。攻荃州,下之,南王冯云山中炮升天。一路势如破竹,因伊未在阵中,不能细述。
又发西王大队直攻长沙,而秦日纲、陈承瑢等陆续进发。前队正在大获胜捷,破进外城,攻围正急,而内之士民亦目见张皇搬迁。殊西王在敌楼上装束异常,窥伺城内,忽被流星炮弹中伤升天。而天王、东王即速催兵前来接应,幸得保荃(州)无事。乃在河心孤洲用诱敌伏兵计胜捷,溺死清兵不计其数。
乘胜弃长沙不围,直捣益阳,杀赛妖头,获舟数千,得古人遗下红粉不计其数。渡湖到兵州,下武昌,乘势席卷,声势甚大。此时两湖兵将,望风归顺,在天王万□(此处原缺“寿”字)前破汉阳、武昌。祝寿后即发兵虚攻黄州,得而不守,撤兵回省。
而江南陆建瀛得闻此消息,即离南京城,统兵上游。田家镇接仗,数万兵将,一鼓瓦解,孤身回南京闭门固守。
癸丑(1853年)二月,天兵到南京,由仪凤门攻入,不半月而平定,即发兵下取镇江,上取无为运漕镇,守安庆,复湖北,下扬州,后仍发兵扫北。虽所到以威勇取胜,究系孤军深入,数月之间,北京日夜戒严,各有准备,覆没忠勇兵将不少。
此后幸东王律法森严,兵势迭有兴屈,难以远征。甲寅(1854年)、乙卯(1855年)年(原小字旁注:不记真)大破向荣(按“向荣”二字被圈去)、何钦差。丙辰年(1856年),破东门向荣。是年七月,东王升天,北王亦丧。丁巳(1857年),翼王远征,国政不能划一。
戊午年(1858年),乃封陈玉成为前军主将,李秀成为后军主将,李世贤为左军主将,韦志俊为右军主将,蒙得恩为中军主将兼正掌率,掌理朝□,稍可自立。唯被张家祥四面筑长城围裹京都,仅通浦口一线之路,车运北岸粮米以济京用。
己未年(1859年),予由粤东到天京。我主天王念予少有聪慧,升封各爵。继封英王、忠王等,各有奋兴之志。忠王三次面求划策,予曰:“此时京围难以力攻,必向湖、杭虚处力攻其背,彼必返救湖、杭,俟其撤兵远去,即行返旆自救,必获捷报也。”乃约英王虚援安省,而忠、侍王即伪装缨帽号衣,一路潜入杭、湖二处。
因忠王队内贪获马匹,未得入城,即被紧闭城门。复经开挖地垄,攻入杭城,唯鞑子城未破。料围京之清兵撤动,此刻重在解京,不重在得地,忠王即约侍王由小路回师,后果大解京围。英王破头关而入,侍王破燕子山而入,忠王兜杀句容一带,三月廿六日解围。
四月初一,登朝庆贺,且议进取良策。英王意在救安省,侍王意取闽浙,独忠王从吾所议云:“为今之计,自天京而论,西距川陕,西(按“西”应作“北”)距长城,南距云贵、两粤,俱有五六千里之遥,唯东距苏、杭、上海,不及千里之远。厚薄之势既殊,而乘胜下取,其功易成。一俟下路既得,即取百万买置火轮二十个,沿长江上取。另发兵一支,由南进江西;发兵一支,由北进蕲黄,合取湖北,则长江两岸俱为我有,则根本可久大矣。”乃蒙旨准。即依议发兵,觉为得手。
及取苏、常等郡县后,英王如议进取蕲黄,忠王由吉安府绕取兴郭州等县。殊忠王惮于水势稍涨,即撤兵下取浙江。英王因忠王既撤,亦急于解救安省,遂失前议大局之计。后虽得杭州等郡,而失一安省为京北屏,大有可虞之势。
殊忠王既抚有苏、杭两省,以为高枕无忧,不以北岸及京都为忧。故予行文晓之曰:“自古取江山,屡先西北而后东南,盖由上而下,其势顺而易,由下而上,其势逆而难。况江之北、河之南,自称为中州鱼米之地。前数年京内所恃以无恐者,实赖有此地屏藩资益也。今弃而不顾,徒以苏、杭繁华之地,一经挫折,必不能久远。今殿下云有苏、浙,可以高枕无忧,此必有激之谈,谅殿下高才大志,必不出此也。夫长江者古号为长蛇,湖北为头,安省为中,而江南为尾。今湖北未得,倘安徽有失,则蛇既中折,其尾虽生不久,而殿下之言,非吾所敢共闻也。”
后忠王复以“特识高见,读之心惊神恐。但今敌无可败之势,如食果未及其时,其味必苦,后当凛遵”云云。
此后鞑妖买通洋鬼,交为中国患,亦非力所强为谋之耳。
附件二:洪仁玕亲书诗句
说明:洪仁玕绝命诗共五行二十句,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这些诗句充满了华夷有别的攘夷思想,很有末路英雄气势。洪仁玕绝命诗没有原件留世,现存诗文是简又文摘《北华捷报》上的英文译文转译而成的。
春秋大义别华夷,时至于今昧不知。
北狄迷伊真本性,纲常文物倒颠之。
志在攘夷愿未酬,七旬苗格德难侔。
足根踏破山云路,眼底空悬海月秋。
英雄吞吐气如虹,慨古悲今怒满胸。
猃狁侵周屡代恨,五胡乱晋苦予衷。
汉唐突厥单于犯,明宋辽元鞑靼凶。
中国世仇难并立,免教流毒秽苍穹。
北狄原非我一家,钱粮兵勇尽中华。
诳吾兄弟相残杀,豪士常兴万古嗟。
临刑,他还吟出四句诗:
临终有一语,言之心欣慰;
我国虽消逝,他日必复生。
(观洪仁玕上述诗文,真是可悲、可悯、可叹!)
附件三:洪天贵福亲写自述与诗文
说明:洪天贵福这个“幼天王”被俘时十六岁,简直就是个没见过任何大世面的行为思想均怪谬的少年。远的不说,明朝好几个皇帝继位时比他年纪小,都比这位“幼天王”聪明,更甭提顺治、康熙这样的清朝少年老成皇帝。这位幼天王,基本上等同于洪秀全银笼子里面养的那只大鹦鹉。
在他的自述中,有不少重要的史料——洪秀全确切死日;洪秀全自己在宫中偷看“妖书”;洪天贵福每天四次向洪秀全请安的烦琐仪式,这位少年人九岁即有四个妻子的情况以及逃离天京时的诸王名单等。
非常让人感慨的是,这位幼天王“大逆不道”,张口闭口“跟得长毛口难开”,一点没有“龙子龙孙”的铮铮骨气。如此“大逆”之子,还幻想要在清朝考试做秀才。结果,他正在晕乎乎地幻想之时,即被提出押入闹市凌迟,诚可悲叹。
有关文件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洪天贵福亲书自述(一)(节选)
……
老天王死毕,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方岭上,不用棺木,是使女官葬的。老天王的父亲名叫洪镜扬,有个细(小)亚(阿)妈在南京未出。老天王有八十八个妻。我有两个弟,一个光王洪天光,一个明王洪天明。我有三个伯,王长兄信王洪仁发在西门跳水死,王次兄勇王洪仁达未出城,来到垄口被官兵拿了。忠王李秀成带有一百多人,从石牛石马处到芳山被官兵拿了。独恤王仁政伯到杨家牌,亦被官兵擒了。
出南京是尊王带我出来的。时尊王用长枪系长白带,我骑马跟紧这白带走。我两个弟天光、天明,在南京未出。佑王李远继在杨家牌被官兵杀了。尊王刘庆汉被官兵拿到杀了。南京有千多王未出。
天朝内有一青鹦鹉,所住是银笼,他会讲话。鹦鹉唱云:“亚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阔阔扶崽坐。”
洪天贵福亲书自述(二)(节选)
(我)读过天朝十全大吉诗、三字经、幼学诗、千字诏、醒世文、太平救世诏、太平救世诰、颁行诏书。
前几年,老子(洪秀全)写票令要古书,干王乃在杭州献有古书万余卷。老子不准我看,老子自己看毕,总用火焚。
我见书这多,老子不知,我拿有三十余本,艺海珠尘书四五本、续宏简录卷四十二卷四十三共二本、史记两本、帝王庙谥年讳谱一本、定香亭笔谈一本,又洋人之博物新编一本,还有十余本书。
自我登基之后写票要有四箱古书,放在楼上。
老子总不准宫内人看古书,且叫古书为妖书。
……
本年四月十九夜四更老子病死。二十四日众臣尊我登位,名叫幼天王。出城是忠王、尊王、养王救我出的。
洪天贵福在南昌府供词(节选)
(原题“南昌府讯洪天贵福供壹本”)
据洪天贵福供:(我)年十六岁,在广东花县生长。父亲老天王洪秀全,今年五十三岁,有八十八妻。我系第二房赖氏名莲英所出,(赖莲英)现年四十多岁。
我有两个兄弟,均系十一岁,一名天光,封为光王,系第十二母陈氏所生;一名天明,封为明王,系第十九母吴氏所生。并有两姊三妹,均不同母的。我有四妻,年纪均与我相仿,一侯氏,一张氏,两个黄氏,均未生子。
我自五岁随父到南京,六岁时读书,同一个姊子名天姣系长我十岁的,教我读书,并无先生。我在南京夫妻五人住在宫内左殿,父亲住在前殿,生母住在右殿,天明弟住在我之下首,天光弟住在金龙殿,宫内共有七八个殿。
那干王洪仁玕是我族中疏房叔子,于己未年到南京来的。
父亲平日常食生冷,自到南京后以蜈蚣为美味,用油煎食。于今年自四月初十日起病,四月十九日病死。因何病症,我亦不知。尸身未用棺椁,以随身黄服葬于宫内御林苑山上。宫内有前后两个御林苑,父亲葬处系在前御林苑,距父亲生前住的前殿隔有两个殿。
王长兄信王洪仁发、王次兄勇王洪仁达、幼西王萧有和们就于四月二十四日扶我接位为幼天王。一切朝政系信王洪仁发、勇王洪仁达、幼西王萧有和及安徽歙县人沈桂四人执掌。洪仁达并管银库及封官钱粮等事。兵权是忠王李秀成总管。
六月初六日五更时,我梦见官兵把城墙轰塌,拥进城内,醒来告知两弟。不料是日午后,我在楼上望见官兵果然把那里城墙轰塌,拥进城内。
忠王李秀成及尊王刘庆汉们带了一千多兵、马六七百匹于初更时保我从太平门缺口处冲出,官兵在城墙上看见,追来至山边,李秀成转身拦截官兵,同洪仁达均被擒获。那沈桂,都称他为沈真人,亦于那时被炮打死。洪仁发于破城投水身死。
我的两个兄弟天光、天明及母妻均在南京城内,并未携带一个妇女出来。一切各物亦未随带。城内还有七八万人。我的姊子天姣许与广
就擒幼逆洪福(其实是洪天贵福)
东人金王钟义信为妻,尚未成婚,亦在城内未出。
我从南京动身由淳化镇过到不知地名,与官兵打仗,彼此均阵亡不少,我兵死的更多。到那河边,官兵原想烧断浮桥,被我兵抢渡,行于前面地方遇见官兵,我们的马匹丢弃甚多,军装亦抛弃不少。
走了四五日到广德州,那干王洪仁玕从湖州带兵来到广德州,并办了好些贡物。那恤王洪仁政亦从湖州来到。那幼西王萧有和在广德州病死。
我们在广德州住了有半个多月,干王洪仁玕、堵王黄文金们因知侍王李世贤已来江西,就于七月不记日子带了七八万兵,保我从广德州起身来江西与李世贤会合。
列王黄宗保带了花旗军在前开路,花旗军有多少我亦不知。养王吉庆元、堵王黄文金、昭王黄文英各带兵分三路走,我只穿了蓝白单夹长褂,头扎绉纱巾,脚穿鞋子,沿途骑马经过的地方,均不知名。
到宁国墩的地方遇见官兵打仗,堵王黄文金被炮子打死了。三路兵合为一处,走黟县到威坪与官兵战败。到一处有大河离徽州不远,与官兵打仗获胜。我们过了河,有首王范汝增带了一万多人未及过河,官兵炮船来了,都被打散。
又到一处离屯溪不远,遇见官兵。我骑马先走,尊王刘庆汉在后打仗,官兵退去。
到一大山,又遇官兵打仗,我们马匹丢弃不少,官兵追了七八里才转出的。到第二日又遇官兵,我跑上山没有路,险被擒获,幸干王的队伍回马枪把官兵打走。
到开化县又遇官兵,我的花旗兵战胜。那日到离河口不远,楷王谭体元带了他的队伍,因与官兵打仗,走往光泽县去了,到横村,谭体元才来合队的。
到唐坊又与官兵打仗,官兵大胜,追到杨家牌。那日三更时分,官兵猝至,把我冲散。我独自一人骑骡子过桥走了几里,看见官兵来了,我跌下坑去。
官兵过去,我就上山,在山上饿了四天,遇见一个白衣无须长人给我一个茶碗大的面饼。我接饼在手,那人忽不见,我把饼吃了,又在山上过了两天。到第六日下山,央人剃了头,到唐姓家,那唐姓就叫我帮他割禾,有人盘问,我捏说瑞金人。
在唐家住了几天出来到白水镇,至高田地方遇见官兵,问我要金银没有,把衣服剥去,并要我挑担,致被盘出拿获的。
那侍王李世贤听说往广东去了。那康王汪海洋尚在瑞金,要往福建去,我没有赶到。我在杨家牌(被)冲散之时,佑王李远继被官兵杀了。
那干王洪仁玕还在我之后。他有三四个儿子,一名葵元,长我二三岁。我在石城曾见他骑了一匹骡子。那忠王李秀成有两个儿子,一名李荣桂,并非亲生,不知下落;一不知名,现年四岁,系他亲生的,已在石城被获。
我的头发是我父老天王在日(时)叫我剪去,只剩了这些。凡我父面前的人都要一样剪去,不剪要打,究系什么意思,我也不知。我们的礼拜赞美语句另写一纸呈阅。
我的兵在石城地方只剩了二千多人,我自冲散后想必归康王汪海洋往福建去了。
我所说的日期是我那边的日子,较之大清的日子要迟十天。那东王杨秀清系(咸丰)六年(1856年)被北王韦昌辉杀死。南王冯云山于未得南京以前就死了。西王萧朝贵系在长沙被炮子打死的。北王韦昌辉自杀杨秀清后,旋亦被人杀死。那翼王石达开自去四川后没有音信。
另有扶王陈德才、崇王陈德隆、天将马荣和三人带了人马下陕西,亦无音信。我只知名,未见他三人之面。
我父亲不吃猪肉的,并不准众人吃酒,所以从前我只吃牛肉,不吃猪肉,如今也吃猪肉并常吃酒。那洪仁玕是好吃酒的。我称母为妈,我妈与第四母余氏不和,父亲因将俩母均锁闭了好些时。那时我年纪尚小,不见母常行啼哭。我父在日(时),各王见我均须跪礼,母磕头礼我的。
花旗兵从前在常州与洋人打仗,得了两尊西瓜大炮。
……
洪天贵福亲书送唐家桐(押送洪天贵福的清朝官僚)诗三首
跟到长毛心难开,东飞西跑多危险。
如今跟哥归家日,回去读书考秀才。
如今我不做长毛,一心一德辅清朝。
清朝皇帝万万岁,乱臣贼子总难跑。
如今跟到唐哥哥,唯有尽弟道恭和。
多感哥哥厚恩德,喜谢哥恩再三多。
甲子年十月初四日夜五更洪天贵福写
1866年中国各地“叛军”分布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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