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的“西征”,开始时间与“北伐”差不多,大概是在咸丰三年四月十二日(1853年5月19日)。在杨秀清派遣下,胡以晄(春官正丞相)、赖汉英(夏官副丞相)作为主将,率曾天养、白晖怀、林启容等八千人左右,以水军为主,拥千余艘大小船只,直朝西向,开始西征。
开头就碰硬钉子
南昌城下多踟蹰
从太平军的军事过程推断,他们西征的战略目标是要尽快拿下安庆、南昌、武昌这三个地方。如果进行顺利,太平军自可乘胜入湖南,檄定两广,如此,中国南方即可全部划入太平天国版图之内。
初见大股部队从南京出发西向,城外的清军将领以为是太平军想抛弃南京外窜,钦差大臣向荣尤觉高兴,以为自己可以乘机“克复”南京。
等到太平军水军出现在湖口,清朝官员才觉察到事情的危险。他们知道南昌危急,急忙碰头商量对策。而湖北按察使江忠源正率千余“楚勇”(皆是湖南人,当时“湘军”刚刚由曾国藩兴办)前往“江南大营”报到。他途经九江时,收到江西巡抚张芾的告急文书,立刻星夜兼程赶往南昌,并在6月23日进入城里,仅比太平军早到一天。
有了江忠源这位经验老到的人坐镇,南昌城内人心稍安。
江忠源是湖南人,举人出身,熟悉兵法,能干大事。金田事起,当时在广西的“钦差大臣”赛尚阿就写信调他入援,江忠源立刻率几百个湖南子弟前往参战,可以说这些子弟是最早与太平军交手的湖南籍士兵。冯云山之死,长沙城之全,都与江忠源有关,可以说他是清政府的鼎鼎功臣。
刚入南昌,江忠源审时度势,即命军士烧毁一切接近南昌城墙的民居,以免太平军借此为巢穴,盘踞登城。
大火盛燎之下,滕王阁也成为一片灰烬。由于各地兵马纷纷被急调入南昌,加上原有的一万人,至八月间,清军在南昌已有近两万人的守卫力量。
江忠源虽为文人出身,但魄力非常。他严刑峻法,约束军队,只要军士不卖力,说杀就杀,使得南昌城内守军的军纪为之一变。
6月24日,太平军甫至南昌,除了派小股部队四出抢粮外,主力部队立刻开始攻城。
多亏江忠源有先见之明,烧毁与城墙相邻的房屋,使太平军一来无所栖身,二来没了挖地道所用的掩体。
但是,章江(今江西南昌赣江)门外的文孝庙还是为太平军所据,他们凭墙为垒,向城内清军猛烈开火,打死不少士兵,甚至差点把清朝巡抚张芾打死。
攻城不果,太平军仍旧只能依靠挖地道炸城墙的老办法。但由于邻城的地方没有遮蔽,太平军只能多费气力,在更远处挖掘,一点一点逼近城墙根儿。
清兵在湖口溃败
江忠源读过不少明朝大将戚继光的兵书,此刻派上大用场。他教会清军用“瓮听法”鉴查,即在城内紧靠城墙处埋设大瓮,派人静坐其中,伺听地下的动静。如果听见掘土之声,立刻由内往下挖。挖通后,清军把热桐油灌入,烫死不少太平军的“工兵”。
同时,清军在南昌城外挖掘不少明壕,内灌入水,如此一来,太平军许多地道刚挖至城外处就被水冲淹垮掉。
由于基础工作做得好,南昌城外居民偏向清军。所以,太平军多次偷埋炸药,均被人偷偷告知清军,被一一起获。
楚勇胆量过人。在江忠源激励下,稳守南昌之余,百长李光宽率数百人从永和门出城,主动进攻太平军。双方血战,你争我杀,面对这些湘南来的清军,数千太平军都感吃力。但李光宽立功心切,太过深入,被太平军乱枪轰毙。虽然清军失去一勇将,但楚勇以几百当数千的战绩,极大鼓舞了守城军民的信心。
恶战之中,你来我往,太平军三次用炸药炸塌过德胜门城垣。双方拼死争斗,尸如山积,但最终守方获胜,太平军无法克城。
江忠源终日立于第一线指挥作战,并手刃过数十太平军攻城战士,因此守军勇气百倍。
围攻三个月,伤亡数千人,太平军仍旧无法攻克南昌坚城。气怒之下,由于实现不了攻下南昌后由赣西直插入湘的军事计划,杨秀清只得下令于9月24日撤军,并把主将赖汉英革职问罪,贬入删书局去做“编辑”工作。赖汉英是洪秀全的妻弟,“国舅”身份,所以一开始未遭严惩。后来杨秀清仍旧要杀他,赖国舅想不开,自己在安庆途中投江自杀。
太平军在南昌唯一的彩头,就是在丰城、瑞州、饶州、浮梁、彭泽等地弄到许多粮食运回天京。
相对于清朝整体国运来讲,南昌之役也是险过剃头。假如南昌城溃,太平军一定会从容杀向湖南。这样一来,刚刚成立的湘军肯定不是太平军的对手,曾国藩本人也肯定逃不出被杀和被活捉两条路。
由于江忠源守南昌有大功,清廷下诏加其“二品顶戴”。
太平军撤围南昌后,攻占九江。然后,西征部队一分为二,胡以晄、曾天养率一军由安庆在皖北发展,石祥祯、韦志俊率一军溯江而上。
胡以晄、曾天养接连攻下集贤关、桐城、野城,直扑庐州(今安徽合肥)。
庐州四战之地,扼要江淮,是实实在在的战略要地。由于田家镇失陷,江忠源在湖北急趋未及求援,他上书自劾,请“降四级留任”。没隔几天,清廷即有新诏,任其为安徽巡抚,立命他赶往庐州救急。但由于太平军连陷黄州、汉阳等地,江忠源不能抽调大军去庐州,最终只携两千多士兵冒雨疾行。士兵中道多病,他本人也染上重病。
经六安时,留下千余人助守,江忠源只带千余人,被人用担架抬着赶往庐州。
庐州守军不到两千人,双方合军仅仅三千挂零。未及喘息,太平军就杀到,开始攻城。
挖地道,埋炸药,太平军故伎重施,连连炸毁庐州城墙。江忠源纵马回击,率守军拼死抵抗,击退太平军的多次进攻。
当时,清朝的陕甘总督舒兴阿拥兵万余人,号称来援,但畏于太平军兵威,逡巡不敢出击;江忠源之弟江忠浚与清将刘长佑统数千兵来救,被拦截于城外五里墩不得进。
被包围一个多月,庐州知府胡元炜暗中与太平军约降。
得知庐州城内粮食、弹药已空,太平军加紧进攻。1854年1月14日,太平军首先由水西门突入,冲杀入城。
江忠源知事不可为,挥刀自刎。其手下人急忙夺刀,其中一名老仆人背上脖子已经出血的江忠源就往城外跑。江忠源奋力挣脱,不顾脖子上的伤口,提刀迎杀太平军。转斗至水闸桥,这位巡抚大人已经身受重伤,怕被敌人活捉受辱,他奋身跃入水潭自杀。
闻事,清廷震悼,赠总督,谥“忠烈”。
由此,安徽二十二个州县,尽在太平军掌握之中,成为南京以西有力的保卫屏障。
中途又遇新障碍
长沙城下遭败绩
石祥祯与韦志俊所率的另外一支西征军,在西上湖北的途中进展顺利。特别是田家镇一战,他们大败清军,后他们又接连攻占黄州、汉口、汉阳,此乃1853年10月底的事情。
不久,由于扬州方面吃紧,杨秀清立召这支西征军回援。石祥祯协助秦日纲,韦志俊帮助赖汉英,分军在扬州、庐州等地作战。事毕后,这一支西征军重新配备人马,集军四万,重又掉头西征。
1854年2月12日,西征太平军在黄州城外的堵城,以人海战术拼命冲击清军大营。寡不敌众之下,清军大溃,湖广总督吴文镕投湖自杀。
吴文镕是江苏仪征人,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进士出身。道光十九年(1839年),他被清廷任命为福建巡抚,曾与总督邓廷桢在沿海抗击英国入侵,劳苦功高。此后,他历任湖北、江西、浙江、云贵大员,为官清廉,勤政爱民。由于吴文镕有“剿贼”经验,清廷调他为湖广总督,坐镇武昌。
当时,西征太平军正围攻武昌。巡抚崇纶想以驻营城外为借口,带部队护送他遁走,吴文镕不同意,誓以死守。不久,西征军被杨秀清召回,武昌围解。
巡抚崇纶很恨吴文镕,上书劾奏他“闭城坐守”,逼他出武昌驻军黄州。当时,吴文镕已经发信约人夹攻太平军。胡林翼率黔勇、曾国藩率湘军水军正在路上。如果二军毕至,武昌一带清军大出,会剿之下,肯定能打败太平军。
崇纶不听,严逼吴文镕出城往黄州与太平军交战。愤懑之下,吴文镕高言:“我受国厚恩,岂惜死之辈!今湘军、黔军未至,孤掌难鸣,死国可耳!”于是,他率数千清军进至黄州,屯军堵城。
当时,大雪纷飞,天气严寒,武昌又不按时运送粮草,清军士气极其低落。困窘之时,数万太平军分路杀至,一拨接一拨,清军不敌惊溃,吴文镕投塘自杀。
可恨的是,崇纶上奏,报称吴文镕“失踪”,意即寓示吴总督可能逃跑或投降。后来,还是曾国藩在黄州从当地人口中得知吴文镕奋勇拒敌死节之事,据实上奏。咸丰帝见奏震怒,下诏逮崇纶入京治罪。身在陕西的崇纶闻讯,慌忙服毒自杀,清廷就没再追究。
清廷赠吴文镕家骑都尉世职,谥“文节”。曾国藩当时为吴文镕出头,也有私人感情在其中,因为吴文镕是他的“座师”。道光十八年(1838年),曾国藩入京赶考,时为侍郎的吴文镕为主考官之一。当年中举的人,皆认当时的考试“总裁官”为“座师”。
攻破吴文镕军之后,西征太平军克汉口、汉阳,继续西上,进入湖南境内。2月27日,克岳州;3月4日,下湘阴;3月7日,占靖港。如此一来,西征军大有占取整个湖南,兜裹两广之势。
但是,没高兴多久,太平军遇到了从前没怎么听说,也没打过什么交道的武装——湘军。虽然这些湖南士勇衣装配备都很差,战斗力却强,打得太平军在靖港、宁乡一带节节败退,不得不重回湖北休整后,再重新入湖南攻掠。
结果,在优势兵力下,曾国藩在岳州不敌太平军,遁回长沙。太平军乘胜追击,又回到靖港一带。另一支太平军由林绍璋率领,在4月24日直下湘潭,准备合击省城长沙。
4月28日至30日,三天之内,太平军与曾国藩湘军大战十次,均未取胜,最终由攻变守,在湘军水军大炮的轰击下,仓皇逃出了湘潭城。而太平军水军两千多艘战船也在交战中被烧毁,损失惨重。
此战,曾国藩属于拼死一搏,他本人在4月28日自率水陆两军进攻靖港,大败亏输。曾国藩三次在铜官渚想投水自杀,均为左右从人拦阻。回省城后,受到当地官绅鄙夷,曾国藩更感无脸见人,他自己在妙高峰连夜写好遗书,交代后事,并向皇帝写了“遗折”,准备自杀。恰巧,湘潭捷报传来,一下子让曾国藩欣喜若狂。
得胜有精神。曾国藩稍事休整后,于7月率水陆湘军猛攻岳州,打跑了太平军骁将曾天养。曾天养在逃跑途中,于城陵矶遭湘军将领塔齐布迎击,乱中被杀。
湘军越战越勇,水陆大进,在汉阳、汉口大败太平军水军,直逼武昌。武昌在1854年6月26日被太平军陈玉成(时年十八岁)等人率众攻克,成为太平天国“天京”上游的重要屏障。在湘军强大压力下,武昌太平军不敌,于10月14日自武昌败走。仅仅占领武昌三个多月,此城易手。
由此,太平军只能退守田家镇。太平军与湘军水陆大战十天,最终湘军得胜。太平军大败,数千艘船被焚,伤亡万余人。秦日纲、韦志俊等人节节败退,一直逃到宿松、太湖才得喘息。
1855年1月2日,湘军大举进围九江。
至此,笔者需简要表一表曾国藩的湘军,分析一下这支地方民兵类武装为什么有这么强的战斗力。有关曾国藩这位“中兴之臣”以及湘军的著作,坊间极多,精芜相杂,水分不少。笔者试图客观地简述一下曾国藩的湘军发迹因由和成功端倪。
太平天国起事之时,昔日纵横天下的“八旗”兵,早已是明日黄花。甭说过了二百多年,早在吴三桂等人“三藩之乱”时,“八旗”兵的战斗力就已经退化得厉害。
除“八旗”外,清政府最倚重的还有一支“绿营”军,“绿营”军以步兵为主,基本上都是汉人,为大清立国后国家军队的主要构成部分。到清朝后期,“绿营”这支生力军也已经腐败变质,平乱不足,扰民有余。士兵将官们终日吃喝嫖赌抽大烟,械斗争气,“见贼则望风奔溃,贼去则杀民以邀功”,是十足的无赖兵痞。
而且,世界潮流已经进入热兵器时代,绿营军的装备还是刀矛弓箭等冷兵器,即使有一些鸟铳、抬枪、“火箭”等,也只能叫“火器”,而不能称为“热兵器”。
清朝依袭这种募兵制度,征兵愈多,“贼势愈炽”。
汲取嘉庆年间平灭“白莲教”的经验,咸丰二年(1852年)开始,清廷正式下诏在各省组织“团练”,并以大臣专责主持。开始时,“团练”这种民兵式的半军事组织没什么效用,参加者多为失业农民或市井无赖。他们为钱受雇,唯利是图,临危不受命,打仗先讲价。他们不仅奸懒馋猾刁,不少地方的“坏分子”们还以组织团练为名,各自结寨称雄,藐视地方长官,聚众仇杀械斗,更严重的甚至抗粮拒税。
但是,有了曾国藩,就有了“湘军”,这些湖南的团练,气象全新。
自1852年曾国藩在家守制时,即受命于湖南组织团练。在地方和中央磨砺多年,曾国藩办事老到,经验丰富。
湖南本省,其实是个会道门组织众多的地方,“天地会”不必讲,什么“大乘会”“捆柴会”“串子会”“红黑会”“一股香会”“半边钱会”,名目奇异,千奇百怪,皆为邪教歪门,往往勾结成乱。
自太平天国事起,湖南各地如鼎沸一般,有数万数十万人应声而起,或乘机劫掠,或结众杀人,无法无天。在大乱之时,人心思定,各地乡绅和本分农民特别支持曾国藩训练“湘军”来保乡卫民。
曾国藩办团练,先从人员抓起。首先,他要求新招兵勇一定要是那些老实巴交的忠勇之人。他特别喜欢山间僻乡的老实农民子弟。他认定近城市的青年最难选用,所以凡是“油头滑面有市井气者,有衙门气者”,他皆不收用。
至于各级中小军官,绝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出身。曾国藩懂得思想工作的重要性,这就不似绿营和八旗那样由粗鲁的职业军人在军中为将为校。文官代替武夫为将的好处在于,这些人饱读诗书,无官气,有血性,忠君爱国,所以一直能保持勃勃朝气和锐进之心。
除步军外,曾国藩深知水上作战的重要性,在衡州一直加紧训练水师。所以,在1854年太平军西征时,曾国藩才能水陆并用,让太平军在湖南止步。
此时的湘军,已经在湖南境内小试牛刀,先后平灭了浏阳征义堂、常宁何六吴、衡山刘积厚等小股造反者,有兵一万七千余人。而后,其势越来越大,至最后平灭太平天国时,各地作战的湘军几近二十万人,而清政府原先的全国绿营兵数也就六十万。当时能与湘军抗衡并论的军队,只有僧格林沁所领的数万旗兵与李鸿章的数万“淮军”。
湘军的特别,概括而言,无外乎以下几点:乡土性、私人性、理学性。
先说乡土性。湘军湘军,自然90%以上的将卒是湖南人。“总以一方一会之人同在一营为宜,取其性情孚而言语通,则心力易齐也。”(胡林翼语)所以,江忠源是新宁人,其部下自然全是新宁子弟;李元度是平江人,手下皆平江人;曾国荃、罗泽南是湘乡人,手下皆为湘乡乡党,甚至“曾国荃不独尽用湘乡人,且尽用屋门口周围十余里内之人”。老乡观念,用到极致。
因此,如果不是湖南人,在“湘军”中就很吃亏。勇将鲍超立功无数,由于他是四川人,一直受到排挤压抑;金国琛是江西人,多才有智,在湘军中打滚近十年,顶多混个道台的虚衔顶戴……
而且,湘军将校之间盘根错节,同学、同乡、同年、同宗,或师生,或姻亲,上下固牢,枝攀藤缠。曾国藩兄弟五人有四人在军,江忠源兄弟五人在军,刘坤一、刘培一两兄弟,李续宾三兄弟,王錱、王勋等,都是真正的父子兄弟兵,整族亲属相率入伍,亲故众多。
以村庄为营图
另外,“师承”也是一大特点:胡林翼、左宗棠、罗泽南为同学,老师是贺熙龄;江忠源、曾国藩的“座师”,乃湖广总督吴文镕;李续宾兄弟以及王錱,又都是罗泽南的学生……
仅以曾国藩一人为例,他与罗泽南、李元度、李续宾、郭嵩焘、左宗棠、胡林翼等人,皆有“姻亲”关系。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乡里乡亲,血缘相通,自然会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相互忘死救护。而清朝正规军往往胜不相让,败不相救。
再说私人性。私人性是湘军最大特点之一。湘军在清朝为最独特的组织系统,这也拜太平天国所赐。如无战乱,清政府不可能容忍如此“私人化”的汉人武装出现。
最高首长方面,自然是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他们这几个大魁目下辖“统领”。“统领”皆是在清政府有官职的人,他们在政府的级别差异甚大,但在湘军的地位一律相等,各领一军。每军置若干营,营下有哨,哨下有百长,百长下有什长。
而募兵之法,自上而下,先择将,“而后有营官,有营官而后有百长,有百长而后有什长,有什长而后有散勇,逐加遴选,递相钤制”。(《毛鸿宾奏稿》)如此一来,下级只对自己上级负责,私人性极强。
在私恩愚忠观念指引下,将士打仗很卖力,但恪守这样的“准则”:勇丁只听从自家统领。如浙江战役中,胡林翼调唐训方(他升任粮台长官)手下归萧翰庆指挥,但唐训方的士兵不愿为“新主人”卖力,接阵即逃,害得萧翰庆本人也在阵中为太平军所杀。
即使是原有主将战死,兵士也只认主将的亲戚来当主将,否则只能把原军遣散,重新再行募选。
刘坤一升任江西巡抚,必须受命赴任,他手下二十营湘勇无人敢接。清廷只得根据刘坤一的要求,让他弟弟刘培一来当这二十营的主将。而刘培一当时的身份,仅仅是一小小县丞,其兄手下将官中,文有臬司、道台,武有提督、总兵,却都对刘培一俯首听命。如此“奇迹”,在湘军中被视为寻常之事。
即使是曾国藩这样的魁首,调用老弟曾国荃手下的程学启率部归淮军李鸿章指挥时,程学启也明言相拒:“无九帅(曾国荃)之命,我不敢改任。”最后,只能由曾国荃发话,这才算数。
好在咸丰帝知人善任,对湘军这种“私人性”加以尊重,才最终倚恃这支军队挽狂澜于既倒。
最后说理学性。湘军能抱团苦拼的精神原因,在于它本身高层长官集团的“理学性”。
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罗泽南等人,自身都是理学大儒,特别强调“伦理纲常”,常常在演兵场亲自演讲君臣父子之理,要求士兵背诵《爱民歌》《得胜歌》等歌谣。(www.daowen.com)
而王錱的“老湘军”军营,几乎就是“军校”,寻常小兵也要在打仗之余背诵四书五经和《小学集注》这样的“大书”。他们诵声琅琅,终日不倦。
有信仰、有理想的新式“湘军”,自然不同于腐朽的不堪一击的清朝政府军。
当然,在勇猛之外,凶残也是湘军的一大特点。曾国藩本人都有“曾屠夫”之号,其手下自不必说。攻城陷地之后,他们对被俘的太平军施以凌迟、剜眼酷刑不说,常常以“从逆”为名滥杀百姓,并乘机抢掠奸淫,作恶不少。对此,同样官僚出身的谭嗣同就曾指责湘军的掳掠滥杀。
无论如何,曾国藩在1854年正月所发的《讨粤匪檄》,确实可作为湘军的“宣言书”:
……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拨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
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
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愤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折奏请优叙。
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籍。
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贼)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
若尔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此慷慨激昂的檄文,也给日后曾国藩的仕途留下后遗症:卫道的意味太浓,勤王的忠贞不够,以致清廷对他产生疑忌。
山重水复疑无路
石达开的转败为胜
西征太平军节节败退之时,石达开指挥的湖口战役和九江战役,大胜克捷,一下子扭转了整个战局。
取得湘潭和田家镇两次大胜,曾国藩大受鼓舞,萌发出一股“灭此朝食”的精神头,立刻率水陆湘军杀向九江。湘军为南路,北路方面还有清朝湖广总督杨霖的一支军队,率先入屯广济。
屡战屡败之际,杨秀清派出石达开和罗大纲率援军前来接应。
经过一番分析,石达开深知湘军厉害,特别是湘军水师,乃当前大敌。敌人乘胜之下,和湘军正面硬拼肯定不行。于是,他派林启容死守九江,罗大纲带人守卫湖口西岸的梅子镇,他本人率军固守江水东岸的湖口县城。
石达开严肃军纪,命令士兵深壕高垒,切勿轻易出营与湘军争锋。同时,太平军除白天扰敌之外,夜间也不闲着,在江面散置三五成群的小船,上面堆满柴草,杂以硝药膏油,点燃后顺江而放。接着,士兵在岸边鼓噪惊呼,大量发射火箭,使得船上湘军彻夜无眠。
一天没事,两天没事,三天没事,到第四天湘军头领和士兵就有些熬不住了。人不睡觉,肯定没胃口;没胃口,身体肯定要垮;身体一垮,精神烦躁,日久成疲,战斗力急剧下降。
如此一个月的相持,石达开的“疲敌计”取得重大成效。
深知湘军有急切求战之心,石达开故意命令湖口太平军佯装全线撤退。湘军见状,立刻派出水上制胜的“法宝”——一种轻捷性类似舢板的快船,几百艘轻舸齐发,狂追太平军。
见引蛇出洞计成,湘军主力军外出不及归,石达开下令埋伏的太平军乘小筏子满携引火之物,突入湘军水营,向那些笨重的大船上扔火把和引爆物。同时,岸上太平军狂射火箭,呼声震天,烧毁大船九艘及其他运兵船三十多艘,两千多湘军葬身鄱阳内河。
仓皇之下,曾国藩退守九江。
仅隔十二天,即1855年2月11日,在石达开指挥下,太平军自九江城内派出几十只轻舟,月黑风高之夜,偷入散泊于九江城外的湘军水师营内放火,四处投掷浸油燃烧的柴捆。
湘军各哨惊乱,齐齐扬帆遁逃。由于摸清了曾国藩座船,一支太平军突击队很快攀援而上,尽杀船上之人,缴获了大批重要文件。太平军清点首级,却不见有曾国藩。原来,火攻猝发之时,卫兵立刻扶持曾国藩登上小船逃命。
湖口、九江两次大胜,太平军西征转败为胜,基本消灭了曾国藩辛辛苦苦建立的“王牌”水师。
狼狈之余,曾国藩逃到南昌喘息。
当时的曾国藩,乃四十五岁盛壮,官场上的老经验。而予他致命打击的对手石达开,时年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恰似周瑜重生。
乘胜之下,秦日纲、陈玉成、韦志俊等人率太平军从宿松、太湖等地跃击,直扑湖北,并于咸丰五年(1855年)4月3日第三次攻克武昌。如此一来,南京上游的三大战略城市安庆、九江、武昌,全归太平军掌握,确保了“天京”的安然无虞。
武昌争夺战在清朝与太平军作战中也算一奇。早在咸丰二年,太平军首次攻下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举家自尽。但太平军很快就主动弃城攻向南京。咸丰四年,西征军二下武昌,湖广总督吴文镕战败,在黄州自杀。不久,湘军夺回武昌。至此,西征军三下武昌,湖北巡抚陶恩培自杀。直到转年年底,此重镇才复为清朝湖北巡抚胡林翼夺回。
三次血战,反复争夺,可见武昌城的重要性。
虽经大败,曾国藩仍旧坚忍,赶忙指挥塔齐布率湘军水师猛攻九江,准备攻下此坚城以雪前耻。但太平军守将林启容贯彻石达开指示,坚守不出,一次又一次击退湘军进攻。愤懑羞恼之下,塔齐布呕血而亡。
太平军阵法夹江为营图
在武昌方面,曾国藩指派罗泽南提军,配合湖广巡抚胡林翼攻城,也日久未克。
由于清朝的和春统三四万清军围攻庐州,石达开便于1855年秋率军赶往援救。毕竟清军势众,石达开也心忧武昌、九江战局,很快率军回返。庐州在1855年年底为清军夺回。
石达开率胡以晄等人乘船从安庆西上,往赴武昌。途中,湘军罗泽南率军来阻,双方在崇阳、通城一带交战,互有胜负。
审时度势下,青年统帅石达开想出一条妙计:在湘军拼死进军武昌之际,江西的大后方肯定空虚。于是,他下令西征军自湖北通城一带,越过幕阜山,杀入江西境内。这一来不得了,曾国藩立即命令围攻九江的周凤山(他接替塔齐布)率军回援,九江围解。
太平军连克新昌(今江西宜丰)、临江(今江西清江)、吉安等城,并攻克湘军水陆大军重要的战略要地——樟树镇。如此江西咽喉要地落入太平军手中,又见溃退的湘军奔窜回城,南昌军民人心大骇。曾国藩心中也惊,忙率众回南昌城内,闭门自固。
由此,江西五十余县(占三分之二)的地方全部被太平军占领,曾国藩困守愁城。为求保南昌,他飞书罗泽南要他回援南昌。
但身在武昌城外的罗泽南出于大局考虑,没有按照曾国藩的指示去做。他认为武昌乃南北枢纽之地,如果湘军骤撤,胡林翼一军不足以挡太平军兵锋。而且,据报武昌城内太平军的粮食已经接近吃尽,湘军再坚持一下,可以克复这一坚城。
在曾国藩书信发出后的第十天,武昌城外又有太平军援军赶到。形势危急,还好罗泽南事先安排了后备队。后备队自洪山驰下,奋击太平军。交战之间,有弹片正中罗泽南左额,他脸上顿时血流如注。坚持许久,卫兵最终不得不护送罗泽南回归洪山大营,但他仍旧危坐营外,指挥战斗。
由于弹片嵌得太深,血流不止,罗泽南转天亡于军营之中。这位罗泽南,是曾国藩的湘乡老乡,非一般军将,乃清朝后期一代大儒,著有《小学韵语》《西铭讲义》《周易附说》《人极衍义》《方舆要览》等著作,是诠释程朱理学的大家,时称“罗山先生”。其弟子也多为湘军名将,如李续宾、李续宜、王錱、刘滕鸿、蒋益澧等人,这些人皆在《清史稿》中有传。
听闻罗泽南死讯,南昌城中的曾国藩悲从中来,绝望至极,只得听天由命,坐以待毙。
这时候,只要石达开等人在南昌加紧攻势,或迟或早,此城肯定不守。
路到绝处开生面。南京方面,洪、杨二人力命石达开东援,以齐力共破清军的“江南大营”。上命不得不听,石达开只得从南昌撤围。曾国藩咸鱼翻身。
至此,太平军“西征”告一段落。
附件:《虏在目中》(节选)
说明:《虏在目中》,著者不详。抄本原藏于北京图书馆,此文应该是一个曾经被太平军俘虏的读书人所写。《虏在目中》对于太平军的军营制度、仪节、纪律、习惯、作战技术、文书格式等,多有详细的第一手描述。尤其对于研究太平军作战方式,很有参考价值。
贼营出阵,皆以大率小,如伪丞相当头,次伪检点,左、右伪指挥,次伪将军,次九军伪总制,率各属下伪典官、监军、军帅、师帅、旅帅、卒长、司马等。以三军居中,六军分左、右翼。伪总制,进则视伪指挥之旗,退则视伪丞相之旗。众贼目进退,皆随伪总制之旗。
贼临阵遇官兵时,伪丞相之旗居中,分开门户,滚牌手数十面,隐住大炮。俟伪指挥、将军由左右抄出,则滚牌一散,大炮打出,左右继以抬枪、鸟枪,众贼兵呐喊,遂就势冲出。官兵为贼所惑,每在此时,人声、炮声,其势甚大,不知黔驴止此一技耳。伪检点之旗居后,视贼有不按队伍者,收兵时斩。如前军败,后军零星先走者,即斩。
贼与官兵交战时,十余合之后,故退二三十步,复一拥而进,谓之“回马枪”。贼每战皆施此计。视官兵稍败,则左右之军追上,两军一合,后军随后一围,如连环之式,用长矛混战。大约贼之阵势,皆不出一分一合之法。倘左右有接应之兵,由中一击,其围自溃。
贼视官兵远走,前军已成围者不动,后军抄出追之。
贼屯兵之所,四方皆筑土城,约高八尺(约265厘米),厚二尺(约67厘米),用木柱埋在土内,相去约四尺(约133厘米)远,两两对埋,里外卡以木板,中实以土,如江南筑土墙者然。但筑墙者,墙成即将板木撤去。兹则筑一层,加一层。墙上开两小方洞,一大洞,两两相间。小洞内安置抬枪,大洞置铁炮。外面看之,全不见枪炮形迹。贼每从洞内窥伺官兵,城上亦可登望。
土城外,有濠沟,即筑城取土之处,城完而沟亦成矣。内插竹钉,以防官兵冲突。
贼印以松木为之,约长三寸(约10厘米),宽寸半(约5厘米),旁刻二龙,中刻贼伪衔,皆是真字,无篆书。
贼谓枪头为“札嘴”。用竹竿长一丈二尺(约4米),逐节用火炙过,将札嘴安于竿首。自伪总制以上用大刀,余皆用此。
贼营竹帽,谓之“胜盔”,用竹编三层,可以搪刀斧,唯广西起首之贼有之。贼便帽,用绸缝一长筒,将线缩成花纹,下用飘带,扎于额上。
贼营各条
贼出阵,每队皆以大旗当先。执旗者谓之“大旗手”,取熟习贼阵勇敢有力者为之,大约湖南人居多。
贼出兵时,井井有条。至退时,众视伪丞相之旗过去,遂四散掳掠,或于被戕之官兵身上搜寻财物,彼此抢压马匹,其气骄甚。此时能返兵击之,似可转败为功。
贼得官兵之物,唯炎药、铅子,送交各营典粉、典铅码处,余皆自取。故有抢夺财物,彼此打骂者。
贼屯兵之所,四方要路皆有兵把守,谓之“把卡”,贼营伪旅帅司之。一以防官兵,一以防贼兵逃走。
贼见官兵来时,即吹海螺为号,谓之“胜壳”。此处一吹,彼此响应,众贼目遂各执军器,听令于伪丞相所。
贼有东门迎敌,南、北二门分兵,抄在官兵后者,合成连环之式。在归德即用此计。
贼为官兵所杀者,随即掩埋,多则聚火烧之,从不令人看见。
贼营每日晚间,九军伪总制悉听令于伪丞相处,众贼目亦听令于各军伪总制处。其时,贼目相聚一处,众贼兵偷赌、偷饮,全无防备,亦可乘之隙也。
贼前队有伪先锋,相去贼大队,约有七八十里,相隔一日。大队驻扎之处,即视前日先锋所止之处为定程。此长行时如此。至驻扎数日,则又合兵一处。
伪先锋所过之处,倘官兵已走,即杀百姓十余人,将官兵所遗衣帽,置于尸侧,以示威于后队。
贼遣人在江南报信,皆用桃花纸写文书,藏在鞋底内或发内。
贼屯扎之处,乡民有进贡者,必厚赏细访官兵消息,或给以银两,叫他探听向大人(清军领队)消息。
……
贼营逆书
有名《天条书》者……
有名《三字经》,首数句云:“皇上帝,造天地,造山海。六日间,尽造成。人共物,得光明。”
有名《幼学诗》者,其词如小说中之劝世文。
有名《太平诏书》者,内载伪檄文三篇。
有名《天父下凡诏书》者,其词皆是惑人之说。
有名《太平新历》者,无干支,有二十八宿营,单月三十日,双月三十一日,至节令亦与宪书等。
论贼势
贼惑人以天命,诱人以功名,胁人以刀斧,故愚民之从之者众也。所过之处,田野荒芜,室家离散,名不杀人,实更甚于杀人。杀人者,焉得人人而杀之,且人知畏避。不杀人,尽人而用之,人不知畏避,亦未有不终归于杀者。
村野之民,有盛称贼之义气,其故在得贼之小惠,遂以为德,而不以为仇。究之,贼何义之有?凡被贼虏去之民,始为贼饵,继亦思逃,第头发已长,欲走而不敢走,防闲甚密,欲走而不能走;且贼所掳掠之物,任人取携,愚民无知,亦将贪目前之快乐,而又不决于走也。
今日之丑类,昨日之良民,为贼所陷溺,莫痛于此。
至贼营中头目,文不识字,武不能兵,其所以敢拒官兵者,在众能用命。亦非众甘效命于贼,因贼军令甚严,退缩者即斩,众进亦死,退亦死,遂不顾性命,而为贼赴汤蹈火也。
自贼猖獗之后,所施之计,无非暗挖地道,假扮官兵,广置奸细,此计已用过数次矣。
今值贼逐北之余,群情慌乱,倘能招良民以散贼势,书奇策以疑贼心;贼需粮米,则阴谋有可乘之机;贼待救兵,则诡计有可欺之理;破也道,有请君入瓮之方;识奸细,有如愿以偿之妙;为贼掎角之处者,先击之;为贼要害之地者,先踞之;因地势之宜,用水用火;观贼兵之衅,或实或虚;似河北不足平,江南亦不足平也。贼纵有惑人、诱人、胁人之术,虽谲无所用之。
贼奸细入城,皆于要路墙上,用石灰画圈为暗记。彼此认圈有多少,即知人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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