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3年,当身在德意志的马克思博士得知大清帝国南方省份广西发生了革命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在《国际述评》中写道:“(中国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巩固的帝国,八年来在英国资产者大批印花布的影响下,已经处于社会变革的前夕,而这次变革,必将给这个国家的文明带来极其重要的结果。如果我们欧洲的反动分子不久的将来逃奔亚洲,最后到达万里长城,到达(这个)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那么他们说不定就会看见这样的字样:中华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这几个字原文为法语)。”
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马克思博士从他所擅长的政治经济学角度先行楔入,剖析清朝因鸦片战争后内外交困而导致逐步解体的深层因素,并信心十足地预言道:“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现代工业体系的即将爆炸的地雷上,使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爆发。这个危机一旦扩展到国外,直接随之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
不久,受马克思影响,恩格斯也兴奋地写道:“古老中国的末日正在迅速到来……过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国作垂死的挣扎。同时,我们也会看到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曙光。”
仅仅过了不到十年,在1862年夏(当时太平天国还没有灭亡),马克思博士在他的《中国纪事》一文中,笔锋一变,毫不留情地指出:“(太平天国)除了改朝换代以外,没有给自己提出任何任务。他们没有任何口号,给予民众的惊惶比给予旧统治者们的惊惶还要厉害。他们的全部使命,好像仅仅是用丑恶万状的破坏来与停滞腐朽对立,这种破坏没有一点建设工作的苗头……太平军就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绘的那个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国才有这类魔鬼,这类魔鬼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
从兴高采烈改为恶毒诅咒,展现出马克思博士对东方古老的国家中那个正在长大的邪恶怪胎具有超常的、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洞察力。
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对太平天国也经历了一个从推崇到批判的过程。1907年,他在同盟会所办《民报》上发表《哀太平天国》一文,呼吁“有仁者起,仗太平(天国)之所志”。但是,思想渐趋成熟后的孙中山先生,认真研究了太平天国之后,又指出:“洪秀全之所以失败……最大的原因,是他们那一班人到了南京之后,就互争做皇帝,闭起城来自相残杀。”最终,他得出结论说:“洪氏之覆亡,知有民族而不知有民权,知有君主而不知有民主。”(《太平天国战史·序》)果然一针见血。
由“保皇”而“改良”的儒学大智者梁启超所言,最能戳破画皮:“所谓太平天国,所谓四海兄弟,所谓平和博爱,所谓平等自由,皆不过外面之假名。至其真相,实与中国古来历代之流寇毫无所异。”
与梁启超同为康有为弟子的欧榘甲,一直力主反清,但他坚信:“洪、杨与其徒党,起于草泽无赖……稍得土地,即以为安,封王数百,彼此争功。”他还明确指出:“(洪、杨)一旦得意(成功),其骄横无礼,贻害众民,恐有甚于满清者。”
写《革命军》的激进派邹容,从来都是“反满复汉”,但他也认定:“太平天国之立也,以汉杀汉,山尸血海,所保者满人……”
只有“难酬蹈海亦英雄”的陈天华对太平天国的消亡稍有遗憾:“太平天国有天下三分之二,将要成功,又有湘军三十万人,替满洲死死把太平天国打灭……恨的是曾国藩,只晓得替满人杀同胞,不晓得替中国争权利……”
民智初发之后,大儒钱穆先生讲:“……他们(太平天国)只知援用西方耶教(基督教)粗迹来牢笼愚民,却没有根据西方民主精神来创建新基。”此语,最为鞭辟入里。
坚信科学理念的共产主义者们对太平天国有更清醒的认识。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李大钊表示:“他们(太平天国)禁止了鸦片,却采用了宗教;(他们)不建设民国,而建设‘天国’,这是他们失败的重要原因。”
共产主义理论家恽代英从两个方面论证了太平天国一定失败的原因:第一,“太平天国”是“领袖的结合,不是主义的结合,只是‘感情’的结合,而‘感情’是靠不住的……后来北王杀了东王,内部闹个不休”;第二,太平天国最大的弱点,就是反对文化,造成“知识分子不为所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以邓力群、华岗、范文澜为主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也非常客观地对太平天国加以评析,指出了导致他们败亡的狭隘性、保守性、自私性以及贯穿始终的宗派思想、享乐思想和低级趣味。(www.daowen.com)
梁启超在痛诋太平天国和洪秀全的同时,仍旧大力推崇扶危定乱的李秀成,他满怀深情地写道:“李秀成真豪杰哉!当存亡危急之顷,满城上下,命在旦夕,犹能驱使健儿千数百,突围决战,几歼敌师。五月十五日之役,曾军(湘军)之不亡,天也!及城已破,复能以爱马救幼主,而慷慨决死,有国亡与亡之志,虽古之大臣儒将,何以过之!……(倘)使以(李)秀成而处洪秀全之地位,则今日之域中,安知为谁家之天下耶!呜呼,刘(邦)兴骂项(羽),成败论人,今日谁复肯为李秀成扬伟业、发幽光者!百年而后,自有定评。后之良史,岂有所私。虽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亦人杰矣!”
太平天国,于后世而言,它最大的“积极意义”早为梁启超一语道破:
道(光)、咸(丰)以后,官吏之庸劣不足惮既已显,而秕政稠叠,国耻纷来,热诚者欲扫氛雾以立新猷,桀黠者欲乘利便以觊非分,此殆势有必至、理有固然者耶!于是,一世之雄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等,因之而起;于是,一世之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因之而起。
正是太平天国的冲击,使得腐朽的大清国内满蒙权贵派一步一步走向衰落,经世派(庶族汉人派)一步一步走向权力的巅峰,最终形成不可逆转之势。这些,恰恰为后来袁世凯和孙中山的崛起奠定了坚实的精神基础和民族基础。在这一点上,也仅仅在这一点上,怪胎终于有幸成为日后中华民国的一掬肥料。
洪秀全、杨秀清以及他们身后那些念着“天国”咒语的幽灵,在国人心中徘徊了一个多世纪。我们现在不需要武断肯定或简单否定地下结论,我们恰恰需要发自内心深处的冷静的审视,从昔日的破坏中寻找建设的起源,重新寻找逝去年代的精神体验。
柳亚子二诗,最能表达笔者此时的心境:
其一
已无遗老说洪王,志怪传奇说渺茫。
多少英雄兴废感,最怜鹬蚌斗韦杨。
其二
我来重读太平史,十丈银焰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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