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炎荣
自康梁变法维新,西方文化传入,特别是五四运动之后,西医在我国各大城镇,有如雨后春笋,迅速发展起来。中医便被世人目为老古董,每况愈下,奄奄一息了。
可是,在20世纪30年代的南京、40年代的重庆,却异军突起,忽然冒出一个神医国手陈逊斋来。不但有规模巨大的逊斋国医馆,有声名赫赫的逊斋国医研究所,而且首都医药卫生报刊上,还不断发表陈逊斋的有关中医理论和实践的文章,使奄奄一息的中医事业,又生机盎然起来。
这陈逊斋,是何处人氏,何等人物呢?
陈逊斋,是我县高陂乡上洋村人,生于1889年。自幼聪敏过人,小时在本村私塾“八尺轩”读“诗云子曰”,打下古文根基。十多岁时,受新思潮影响,弃文习武,考入福州讲武学堂。毕业后又投考保定军官学校。但进入保定不到一年,因时局动乱,离校回乡。家居无事,便闭门读书。由于乡间可读的书不多,便什么书都读,祖上留下几本医书,读后很感兴趣,便研究起医学来。不时和当地几家中医谈论医理,有理有据,讲得头头是道。碰上有人问病,他也敢代为诊断,代开处方。使当地几家中医大为惊讶,把珍藏的一些古本孤本医书医案都借给他看。但他并不泥古,常能发现几种医药书籍的异同之处,寻根究底,探本索源,提出自己的看法,并应用于实践。这样一位无师自通的医界后起之秀,引起医界和乡绅们的震惊。多家医馆愿和他合作,但他笑着说:“我是要去做官的,做一个好官,可以拯救千人万人于水火之中。做一个医生,能救得几人?”
不久,时局略为平稳,陈逊斋果然出去做官了。闽粤各地驻军军官,有不少讲武学堂和保定军校的同学,经同学介绍,陈逊斋到部队担任军职,当过连长、营长、师参谋长。但几年军伍生涯,看到的,参与的,都是各派军阀的混战。“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却依旧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厌倦了,觉得这样打来打去太没意思。“同胞打同胞,同学打同学,我学到的战略战术是拿到这里来施展的么?”
他终于退出军界。他要从政了。
他听到永定县长卸任的消息,决定活动当永定县长。永定是自己的家乡,他想把自己的才华用在家乡建设上,使永定振兴起来。于是到福州省城进行活动。
当时,永定城绅们推荐的县长继任人选是陈霭丞,和陈逊斋同村,且是前辈。对陈霭丞的任命,专员公署已经认可呈报,省府似乎也无异议,任命是早晚间的事了。陈霭丞已经作好赴任的一切准备,连大红灯笼都写好字了。谁知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同宗晚辈陈逊斋竟会跑到福州去抢他的饭碗。陈逊斋其实不知陈霭丞即将任命一事,他只知道永定县长出缺,便径直跑去活动。他是新派人物,又刚刚在军界任过要职,同学多,人头熟,到福州一活动,十几天工夫,委任状便到手了。于是走马上任,到永定当起县长来。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县长,大大扫了陈霭丞的面子。陈霭丞恨之切骨,恼怒至极。永定县城的几个城绅,也大为不快:“我们联名呈请任命的明明是我们的至交好友陈霭丞,怎么派下来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丘八?”
当时是1924年前后。35岁的陈逊斋,阅历不深,勇气有余,世故不足,既不了解官场积弊,又不习惯官绅之间的应酬。走马上任,也没有去拜候那些势大根深的城绅望族,于是城乡豪绅地主们联合起来,处处为难,事事掣肘。一心想把家乡永定建设好的陈逊斋,没料到等着他的竟是这样的局面:令出不行,公无可办。困在县衙里,品尝的是寸步难行的滋味。上任不到一年,他不得不愤而辞职了。
此后数年,陈逊斋辗转于闽粤浙赣数省,担任过一些军职政职。由于北伐以后清党、国共合作破裂、宁汉合流等等事件引起的政局动荡,他又没有看到中国无产阶级领导的光明的革命前途,只是从现象上看尽了社会人生诸相,深感官场如戏场,不愿在这样的戏场中扮演任何角色了。于是在1930年回到了故乡上洋,隐居乡里,闭门读书了。
可是,家乡的局面也不宁静。1929年红四军入闽后,各种政治力量在闽西进行着明明暗暗的斗争。当时,虎岗是红区,坎市是白区,处于红白之间,北山还有一股强大的土匪武装实力,领袖人物张子末,字大成,绰号末子佬。他与郑清泰、林开荣一道,从部队开小差拖枪回来,立起山头,招兵买马,为匪抢劫。由于民不聊生,附近一些生活走入困境、负债累累的贫民,以及一些亡命之徒,纷纷聚集到他的黑旗之下,已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公开活动的武装力量。共产党想团结改造他,国民党想收编他,地方势力也想拉拢他。这时,因县长一职被夺,对陈逊斋怀着刻骨仇恨的陈霭丞,见陈逊斋回乡闲住,便想借张大成之手收拾他。陈霭丞派人告知张大成:“陈逊斋是个危险人物,他秘密回来是为了悄悄摸清你的情况,对你进行清剿。你要格外当心!”又透信说:“如果你对陈逊斋有所行动,我将暗中协助,或袖手旁观,决不阻拦。”
张大成在陈霭丞的挑动下,决定采取行动。一天傍晚,他在上洋外围埋伏着人马,派林开荣带着两个随从,径直到陈逊斋家中劝降,礼请陈逊斋出任张大成的参谋长。陈逊斋当然拒绝。两人在客厅里谈了许久,终未谈拢。天已大黑,林开荣起身告辞,陈逊斋送客出门。临分手,陈逊斋还拍着林开荣的肩膀,请他谅解,并请代向张大成致意。
眼见林开荣走了几步,陈逊斋正要进屋,谁知林开荣从腋下往回开了一枪,击中陈逊斋大腿,陈逊斋扑地倒下了。
逊斋夫人虽是农村妇女,却颇有见识。她听到枪响,奔出厅堂看时,见丈夫跌倒在地,已猜出是林开荣下的毒手。她怕林开荣再开第二枪,急中生智,一掌把明亮的吊盏灯打碎击灭,这才摸黑来扶丈夫。扶到厅堂,陈逊斋拧了她一把,悄声耳语:“快哭!叫一家人都哭!”于是,在逊斋夫人的带领下,哭爹唤爷,一片号啕。林开荣听到号哭之声,以为陈逊斋已被击毙,带着手下人扬长去了。
敌对面如此凶狠,家乡是住不得了。陈逊斋带着枪伤,连夜转移。由四个亲人抬送至虎岗赖海子(即赖锡安,赖炳南之父)处。赖海子请人为他治伤。在虎岗养伤数月,伤愈后辗转来到广州。
陈逊斋到广州时,是1931年。本想在广州谋一职位,但并不如意。他先去晋见当时的广东省主席陈济棠,陈济棠拒而不见,只派人送给他几百元路费。再去谒见军界首脑余汉谋,虽蒙接见,但也并无用他之意,只是官场敷衍而已。
这时,在广州发生这么一件事:永定金丰里人陈朝三,在广州开设条丝烟店,店号“福永清”。几天前,有六个青年学生,都是永定金丰同乡,来店投亲借住。刚走,警察局就找上门来了。说那六个人是共产党,说陈朝三通匪窝匪,把陈朝三抓走了。
陈朝三一家吓得六神无主,找不到营救门路。幸好店里有个店员陈善经,是高陂上洋人,他安慰朝三的父亲说:“莫怕,我乡里一个很有本事的人物陈逊斋,到广州来了,可以找他想办法。我还有一个同乡陈必达,在这里当团副,有他两个人,一定救得出。”
于是由陈善经引见,朝三的父亲把营救的事拜托给陈逊斋。陈逊斋满口应承,亲自去见广州市警察局长,为陈朝三辩护。指出:陈朝三是安分守己的商人,那六个青年是他的同乡,接待同乡,触犯什么条款?即使六人都是共产党,但他们头上并未刻字,陈朝三从何得知?六个青年借住多日,并无持枪抢劫纵火放毒之类行为,怎可谓之为匪?你警局既知其为匪,在店中未走时为何不捕?这不是警察局有意纵匪吗?匪已逃去,却来捕捉安分商人,是不是想敲诈勒索?
警察局长并不认识陈逊斋,见他气宇轩昂,言谈侃侃,不敢轻慢,忙请教尊姓大名,现在何机关公干。陈逊斋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我叫陈逊斋,是陈济棠、余汉谋请来的客人。有个老乡陈必达,是贵地驻军✕团团副。你去问吧!陈朝三是我的同乡,我不能坐视他受人欺侮!”(www.daowen.com)
警察局长当然不敢去问陈济棠和余汉谋,但团副陈必达他是熟悉的,便打电话询问。陈必达说:“陈逊斋是个新派人物,陈主席(济棠)都敬他三分呢。”警察局长方知此人不好惹,赶紧把陈朝三放了。
陈逊斋在广州做了这件好事,不但陈朝三父子感激涕零,在广州的永定同乡中也传为佳话。但谋职的事却不如意。高不成,低不就,空费数月光阴,毫无结果。他一声慨叹:“如此革命策源地,竟无英雄用武处。算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告别同乡,离开广州,到上海去了。
在上海,陈逊斋住在一家豪华旅店的特号客房里。每天早饭后,便出门寻访同窗老友,谋求理想职位。几天之后,在等待之中,闷极无聊,便常与旅店老板谈天。有一天,觉察老板情绪不佳,郁郁寡欢,便问有何心事。老板见特号房的贵客如此关心,深为感动,便说:“家母久病,遍请沪上名医诊治,总不见好,因此心烦。”陈逊斋闲得发慌了,不觉技痒起来,毛遂自荐说:“令堂今在何处?鄙人略识医道,愿一观气色。”老板很高兴,便放下店务,雇车陪着陈逊斋到市郊家中,请陈逊斋给母亲看病。陈逊斋一张处方,两剂中药,老大娘服后,竟大有起色。老板十分高兴,又求陈逊斋复诊一次,再开一张处方。几天工夫,老大娘竟完全康复了。
旅店老板对陈逊斋又感激又敬佩,不但免收陈逊斋全部食宿费用,还送了一笔厚礼,又专诚备酒请到郊外家中款待。一再劝说陈逊斋:“先生医术如此高明,何不就在沪上开设医馆济世?如不嫌弃,小店特号房即赠送先生作诊室,店外即可挂牌。我一定代作宣传,不愁诊费不丰。”
但这时的陈逊斋,对“挽救千万人于水火之中”的政治幻想尚未破灭,他谢绝了旅店老板的美意。不久之后,离开上海,到南京去了。
在南京,他终于接受了国民革命军训练总监部上校教官的任命。
教官是个闲散的职务,虽不能“救民于水火”,却也与世无争。当权人士都乐于与他交往。他家属尚在故乡,独居京都,教务轻松,时间颇足。兴趣爱好的驱使,他常为同事和同事们的家属诊病开方。往往药到病除,使同事们大为钦佩。因此不断有人劝他弃官从医,治病救人。两年之后,他终于辞去教官职务,在南京开起“逊斋国医馆”来。
他的才华,在官场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正式转入医药界后,却像一颗璀灿的明珠,放出了炫目的异彩。
陈逊斋虽未进过医学院校,不曾受过系统的医药知识的训练,但古文根基深厚,数理化也有极高造诣,对化学尤有兴趣,在部队曾研制过化学武器。生理学、解剖学方面的书籍,也读过不少;中医方面的知识,经过长期自学更是广博精深。有如此雄厚的基础,一旦致力于此,自然融会贯通,得心应手了。他看病开方,不守成规,因人而异,因时而异,真正做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且既有实践,又有理论,不但能开出与众不同的新处方,还能讲出为什么要这样开方的道理。又知人善任,医馆聘用的工作人员,收录的拜门弟子,都能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大胆放手,配合默契。他一手培养的女弟子李韵芳(后来成了他的次妻),长期随侍身边,对陈逊斋十分敬佩,征得陈逊斋同意,选日常处方中一些有特色的方剂,写成《逊斋医案》,不断在报章上发表,引起医学界的重视,扩大了影响。不但求医问病的人络绎不绝,就连专程登门求教的军政要员,也源源不断了。
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当时任考试院院长,患脚癣久治不愈,部属向他推荐陈逊斋,于右任半信半疑,也不派人召请,也不兴师动众,独自一人悄悄坐着人力车到逊斋医馆来就诊,医馆门庭若市,十分热闹,陈逊斋并未留心到来者的身份,只是按常规诊断用药,但效果竟出乎于右任的意料。一周后,于右任第二次登门,再次用药,脚癣便完全治好了。第三次来时,并不看病,寒暄之后,问长问短,这才引起陈逊斋的注意,细看此人衣着、神态、风采,陈逊斋不禁惊问:“阁下莫非于院长么?!”于右任笑了:“好眼力,好眼力!”
中统头头陈果夫,得过一次病,南京城好几个著名医生用药,都未见效,结果也被陈逊斋治好了。陈果夫了解到陈逊斋从政曾任县长,从军当过上校,又是陈氏同宗,有意给他一个官职,但那时陈逊斋尝到了行医的甜头,已无意仕途了,只请求陈果夫特许他吸食鸦片。陈果夫笑着给他写了一纸手令,还赠给他一块匾。
问病及求教的人日益增多,在南京,萧条的中医行业随着逊斋国医馆的开设和《逊斋医案》的发表又有了生机,日渐兴隆起来。为了满足求教者的要求,进行中医理论的研究,陈逊斋在南京建立了国医研究所,开设医学讲座,除自己主讲外,还聘请当地中医界知名人士授课。登门求学听课的,有开业医生,有大学毕业生,有国民党中央各部院官员中的中医爱好者,济济一堂,十分热烈。
陈逊斋精力充沛,学识过人,值此事业大兴大旺之时,心情十分愉快。竟以忙为乐,以累为福。白天诊病授课,忙得不可开交,晚间除社交应酬外,就埋头著述。十余年间,先后在南京出版了《内经问答》、《本草大纲》、《病邪病菌论》、《金匮释疑》、《伤寒论改正并注》等医药专著,融会中西学说,蔚然成为大观(现在我县一些老中医手中还保有其部分著作)。特别是《伤寒论改正并注》一书,当时的党政大员或医药界泰斗如林森、于右任、陈立夫、陈果夫、焦若愚、林翔、黄谦等,都为之题词、作序,影响是很大的。
抗日战争爆发,首都由南京迁往重庆后,逊斋国医馆也随着迁到重庆。直到1948年,陈逊斋才病逝于重庆。
一代国医圣手,去世虽已30多年,但门人弟子,遍布全国,中医界许多第一流的名医,是他的学生,讲起他时,敬仰之情便油然而生。去年我偶然看到一位退休老教师陈鹤先(湖雷人,现住广州)所写的怀旧诗,其中有一首七绝就是称颂陈逊斋的:
萍踪寄迹忆金陵,桃李芬芳草木春;
再世华佗人共仰,伤寒焦赞记犹新。
注云:1937年春,余去南京谋生,寄于故宗叔逊斋医师医寓。逊公医术高明,医学渊博,除行医外兼办国医研究所。有—画家就医健复后曾绘“关公坐读春秋”中堂以赠,逊公题诗云:“关公是神人,华佗是国手;此医未尝无,此公何处有。”逊公著《伤寒论改正并注》,当时中央国医馆馆长焦易堂为之序,罗列其改注中独具慧眼处,赞云:“叹其才之秀也。”
陈逊斋只有一子一女,子陈友德,1947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在招商局其美轮工作,以后在英国远洋航船上担任大副、船长等职,往返于日本、香港、南洋诸岛、英国等航线上。20世纪70年代定居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经营商业。女陈友梅,嫁本县坎市镇。友德之子、逊斋之孙陈绳汉,现在我县锰制品厂工作,是我的同乡,也是我的世交好友。
《永定文史资料》第4辑,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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