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渤海

汉纳根（Constantin Von Hannekon），德国贵族后裔，曾积极协助大卖国贼李鸿章办理北洋陆海军，参加过中日甲午战争，被清廷封为将军，人称“汉大人”。在一九〇〇年以后，攫取了井陉煤矿的开采权，一变而为富豪。我父亲高星桥曾任井陉煤矿买办，与汉纳根交往密切。在我十岁时，曾随父亲去见他，当时汉纳根六十岁左右，他身躯魁伟，神态傲慢，唇上的胡须向上翘立，与相片上的德皇威廉二世甚貌似。他能说流利的中国话，对我表示亲暱，以后就不断和他见面，又从各方面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今就记忆所及，并参阅有关资料，把汉纳根的活动情况及最后结局，略述如下，俾供参考。

汉纳根，生于一八五五年，在德国曾任普鲁士陆军炮兵上尉，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来华，应李鸿章之聘任副官。后来又衔李鸿章之命，设计并修建了几座炮台，北塘便是其中一个，还有旅顺港要塞的炮台等。大炮多数是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的出品，汉纳根实际上是克虏伯财团的代理人。一八八六年，汉纳根从旅顺回到天津，在李鸿章设立的北洋武备学堂任教官，积极参与了北洋新军的建立，在北洋系军官中，有很多是他的学生。

一八九四年，日本派兵入侵朝鲜，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七月，李鸿章派兵赴援，由汉纳根率领中国官兵九百五十人，乘租用的英国商船“高升”号从大沽开往朝鲜牙山。由于日本人事先贿买了中国电报生，掌握了开船日期，于是派出军舰截击，“高升”号被击沉，汉纳根跳入海中，泅水脱险。有一年夏天，我家与汉纳根同在北戴河避暑，我在海滩上拣拾贝壳玩耍，汉纳根从海上游倦归来，和我一块躺在沙滩上休息，他问我：“会不会游泳？”我回答：“不会。”他说：“一定要会，我现在虽然年岁很大了，还能从这里游到秦皇岛。我在清朝军舰上当官时，有一次不幸被日本军舰的炮火打中，军舰沉没，我在水里泡了三天，才遇救上岸，这就是会游泳的好处。”他所指的就是这次战役中险遭灭顶之事。

汉纳根在朝鲜牙山海面上脱险之后，于九月又随同水师提督丁汝昌在“定远”舰上与日军舰队作战。由于“定远”舰的望台被炮弹震塌，丁汝昌从空中跌落下来，身受重伤，不能指挥作战，管带刘步蟾畏缩无措，主要靠汉纳根指挥，结果遭到惨败。

翌年二月，在北洋海军中任职的英国军官马格录及美国军官浩威，胁迫丁汝昌向日本投降，丁服毒死难，马格录、浩威盗用丁汝昌的名义，起草降书，向日舰投降，北洋海军全部毁灭。北洋海军经过十几年的建设，至甲午战前有大小二十五艘战舰，排水量与日本的海军相差无几，在某些装备上还胜过日本，但李鸿章宠信洋人，纵容汉纳根、马格录、浩威之流掌握舰队的指挥权，因而一败涂地。汉纳根本系陆军上尉，不谙海战，因而指挥失误。北洋海军毁就毁在昏瞶的李鸿章及这一帮“洋大人”的手中。甲午之战虽遭惨败，但汉纳根却几次受到清廷的嘉奖，“晋其官阶，赐以宝星”。^[1]

其后，清廷在天津小站督练“新建陆军”，汉纳根担任教习官，按德国操典进行训练。这一支新建陆军后来就成为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的反革命武装力量。

一九〇〇年爆发了义和团运动。在八国联军侵略中国、镇压义和团的罪恶活动中，汉纳根也是积极参加的。他曾陪同一个德国军官骑马从天津到北京，参加解救使馆被围困的战斗。在八国联军占领了北京以后，汉纳根为了让使馆的密码电报能够及时向国外发送，带领奥地利维多利亚海军分队修复天津北京间的被破坏的电报线路。经过几个星期的抢修，沿途电线杆均埋好，准备铺架电线，但缺少绝缘体器件；于是汉纳根大量收集了旧啤酒瓶，用瓶颈代替绝缘磁瓶，终于使这条电报线路畅通。在协助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活动中，汉纳根是不遗余力的。

汉纳根的岳父是天津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德璀琳（Gustav Detring）。德璀琳之妻也是德国贵族，凭此渊源，汉纳根来到中国不久，就与德璀琳的大女儿结了婚。德璀琳共有五个女儿，其大女婿汉纳根，二女婿是美丰银行经理美国人拉克，三女婿是奥国驻天津领事包尔，四女婿是开滦矿务局总经理英国人那森，五女婿是英国驻华公使馆武官，名不详。德璀琳把持了天津海关达四十年之久，他与李鸿章的关系极为密切，在甲午战败后，李派德璀琳赴日议和，实际上是李鸿章的外交顾问。由于德璀琳协助帝国主义侵略有功，曾得到过九个国家授与的勋章，清廷也曾嘉奖他双龙宝星，头品顶戴。他的女婿们无一不是当时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急先锋，德璀琳的家庭成为帝国主义分子密谋掠夺中国财富的社交中心。

甲午战争失败后，汉纳根曾向其岳父德璀琳商讨在中国发家致富之计，德璀琳便向他介绍了开办开平煤矿的经验，告诉他在中国开采煤矿是可以赚大钱的生意，并说山西省有几处煤层，蕴藏量丰富，煤质也比开平强，如能开采出煤，必可名利双收。汉纳根听从了岳父的劝告，便决定从事开采煤矿。他找李鸿章代为向清政府关说，准其开采。有一天，汉纳根由李鸿章引见慈禧太后，趁机提出要在中国开采煤矿问题，慈禧太后对于汉纳根对清廷的“贡献”慰勉有加，并面谕李鸿章对开矿一事尽量给予便利。这样，汉纳根便取得了开采煤矿的合法手续。

汉纳根根据开平煤矿那森提供的资料，对直隶省井陉县一带进行勘查。他偕同矿师柯泽尔（Kozes）及两名中国响导，用马驮着探矿器械，身带武器，花费了三年时间走遍了晋冀交界的山区，最后选定在井陉县东北横涧村一带着手开采，矿区面积十余平方公里，据勘测煤蕴藏量约三亿吨。井陉煤质优良，俗称无烟砟，烧成清水焦炭后，专供炼钢使用。井陉矿务公司对外标榜中德合资经营，实际上清政府无力投资，开办资金统由德华银行承担。从建矿到出煤，用了两年半的时间，汉纳根坐镇矿区，监督一切。所有需用物资，均由华账房肖雨荪负责供应。

民国初年，徐世昌任大总统时，曾荐其弟徐世纲为井陉煤矿津保售煤处买办，因经营不力，与汉纳根意见不和，后为汉纳根辞退，以高星桥继任买办。高在煤炭经营方面有一套经验，因而销路大增，生意日见旺盛，为汉纳根聚歛了越来越多的财富。

汉纳根经营井陉煤矿，很得力于大总统黎元洪。缘汉纳根当初在北洋武备学堂任教官时，黎是马队的班长，汉纳根对黎在骑术上要求严格，受到汉纳根的鞭策，因而黎对其相当敬仰尊重。后来汉纳根经营煤矿，黎对其多方予以关照，凡有所请无不应允。如当时在娘子关附近有许多小窑煤矿，由于交通不便，外运困难，因而资金难于周转，亏累严重。为此，高星桥曾亲至总统府谒见黎元洪，陈述小窑的困难情形，黎慨然应允从娘子关修筑一条轻便铁路，使小窑煤得以源源运出，行销远地，井陉煤矿也因此获利大为提高。汉纳根经营井陉矿务公司所以大发其财，也是与当权军阀的支持分不开的。

汉纳根还投资于其他方面，如天津印字馆、赛马场等，起士林点心铺也是经汉纳根赞助开办起来的。据说曾作过德皇威廉二世的厨师的起士林（Kiessling），作西式点心最为拿手，到中国来以后，结识了汉纳根，并在其赞助下开设了起士林点心铺，因而对汉纳根特别感激；每当汉纳根到起士林点心铺吃点心时，只要汉纳根乘坐的汽车喇叭一响，起士林立即跑到店门外接迓，毕恭毕敬地把这位德国贵族亲让进去，跑前跑后地殷勤伺候。

汉纳根掠夺井陉煤矿致富后，成为天津租界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权贵绅商，趋之若鹜。汉纳根仍保持其军人气派，以骑马为乐，每天清晨都要骑上高头大马在德租界一带徜徉散心，其骑马服装，相当华丽，沿途为人所注目，遇见熟人则招手致意，骄横傲慢，不可一世。(www.daowen.com)

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每当德军取胜时，汉纳根就眉飞色舞，拍手称庆，遥祝德军席捲欧洲，称霸世界。在战争过程中，汉纳根曾经手为德国购进大量军用物资，如牛皮及皮靴等，转道运往德国。在汉纳根和高星桥的谈话中，经常夸耀德国的武力雄厚，定能统一欧洲，并说中国地大物博，将来也是德国必要吃掉的一块肥肉。他为了实现他的这样梦想，特意找人精心绘制了一幅中华全国大地图，经常用来揣摩如何占据铁路要道，控制主要城市，吞并全中国。

当欧战方酣之际，有一次汉纳根在德国球房（即今解放南路市政协大楼）召集在津德侨开会，到会约二百余人，高星桥亦被邀出席。汉纳根进场以后，全体德侨一致向之敬礼，汉纳根举手答礼，并说今晚酒餐费用统由其付款，全体表示谢意。然后进入礼堂开会。礼堂台上矗立三个大木牌，上绘德国士兵，头戴钢盔，全身武装，荷枪站立。木牌士兵涂成三种颜色，即黑、白、金黄。士兵身上扎了很多钉子眼，像前各放一碗钉子，也为黑、白、黄三色。汉纳根首先讲话，宣布德军在欧洲战场上取得胜利的消息，要求大家效忠德皇，支援战争，尽力捐款，汇回德国以加强军备。捐款的办法是：黑色士兵身上按一黑钉，代表捐款十个马克；白色士兵身上按一白钉，代表捐款一百马克；黄色士兵身上按一黄钉，代表捐款一千马克。汉纳根宣布后即开始认捐。不一会，黑白二像全被钉满，而黄色士兵像上寥寥无几。对此，汉纳根颇为不满，一气之下，拿起黄钉把黄色士兵像的钉子眼全给按满了。由于这次捐款，汉纳根的财产耗去殆尽。高星桥也当场认捐了一百万马克（折合银元十万元）。

一九一八年德国战败，消息传来，在津的英、法、美各国商团数百人跑到德租界，用大绳把位于今解放南路与浦口道十字路口的一座大铜像拉倒。这个铜像塑的是德国英雄卢兰德（Roland Deukmal），由于他征服法国有功，曾被德皇封为边疆伯爵，后在德国对西班牙作战中战死。这个铜像前还有一尊大炮，都是为了炫耀其帝国主义侵略弱小国家的标记。铜像被拉倒后，大炮亦被英国商团拉走。汉纳根当时就住在该铜像广场周围，在屋内看到了拉倒铜象的全过程，颇为伤感，每日徘徊室内，借酒消愁。

不久中国政府遣返德侨，汉纳根曾企图赖着不走，但终未能如愿，最后只有黯然撤离。昔日之威严已消失净尽。

汉纳根回国以后，颇为潦倒，对于其在中国时的豪华生活却不能忘怀，因此产生卷土重来、再设法发家致富的念头。这一打算终于在一九二一年实现，他与德华银行总经理第佛士，其秘书德鲁，以及工程师、会计等乘轮船来华，企图再次“淘金”。

汉纳根来到天津后，仍住在原处。他首先找到高星桥，探询井陉煤矿情况。高遂向其报告：曹锟为了贿选总统需要巨款，采纳了直隶省长王承斌的意见，将德合办的井陉煤矿收归国有，采出的煤炭全部折价出售，筹措贿选经费二百万元；高星桥及津保售煤处的从业人员，亦均已被解雇。这个消息对于汉纳根不啻一盆冷水，他来华时的黄粱美梦至此宣告破灭。嗣后，汉纳根的生活即相当窘困，多赖高星桥接济。汉纳根出身贵族，在中国又沾染了清廷官僚恶习，过惯了挥霍无度的生活。高星桥的资助，终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汉纳根的岳父德璀琳早在一九一三年就死去，后来其岳母亦死去，遗嘱言明家产由大女儿继承，便落于汉纳根之手。但未几年也荡费殆尽，最后以拍卖家产（从珍贵物品到笨重家具）度日，生活每况愈下。

每年夏天，汉纳根仍要带领厨师、管家、洗衣工等男女佣人到北戴河石岭会上他的别墅避暑。记得有一次我随父亲去探望他，正逢汉纳根在院内竖立一桿新油漆好的大旗杆，在旗杆上挂出红白黑三色原德皇时代的国旗。他一面挂旗，一面得意洋洋地说道：“在这儿又把它挂起来了，这儿是无人干涉的。”又陶醉于昔日德国帝国主义称霸世界的美梦中。

一九二五年三月，汉纳根患食道癌症死去。病重时高星桥曾去德美医院探视，汉纳根满面悲悽，双目泪下，握着高的手说：“我的病已不能治好，但我手中无钱，死后的丧葬费用全无着落，我希望能有一口水晶棺材把我运回德国，望念多年的友情，助我解决这最后的一次困难。”高星桥自思个人财富多赖井陉煤矿取得，为安慰汉纳根病中痛苦，当即表示接受其要求，拨付丧葬费十万两存德华银行汉纳根妻子名下支用。汉纳根死后，即殓装于水晶棺内。

汉纳根遗有两个女儿及两个儿子。其妻因生活无来源，于是带领儿女回德国，其返国路费亦由高星桥资助。汉纳根的水晶棺交由德商亨宝轮船公司转运回德国安葬。

一九二八年，汉纳根的大儿子达弟（Dadi）又来到中国，同来者还有他的亲戚格拉芬（VonGrafen）。他们都在礼和洋行任职，达弟在进口部代理三德士进口颜料，格拉芬在轮船部代理汉堡邮船公司业务。

在达弟的脑海中，仍呈现着其父过去在中国掠夺致富的景象，他也要冒险大干一番，于是辞去了礼和洋行职务，纠集了几个人，决定到中国西北去寻找矿产资源，雄心勃勃地要在中国第二次发家立业。他在天津筹备了两辆卡车，装满食品、帐蓬、服装及勘探器械等物品，携带枪弹及猎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行前并与一个名叫Ysam Hain的德国人约定，替他转发信件。最初几个月，还经常有信从西北寄来，一年以后便杳无消息了。其远在国外的母亲甚为焦急，特由德国派飞机一架飞来中国，往大西北到处觅找。经过多日俯视盘查，也未发现任何踪迹。这个梦想发财的小汉纳根，很可能是遇到土匪而被消灭了。

（俞志厚记录整理）

【注释】

[1]参见池仲祜：《甲午战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