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皇帝压抑学术文化,士风大坏,心学大盛,对内心探索恢复良知

皇帝压抑学术文化,士风大坏,心学大盛,对内心探索恢复良知

时间:2023-09-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大凡皇帝有自卑心,必然会打压学术文化。在高压之下,许多读书人把做学问视作射猎功名的工具,士风大坏,道德败沮。理学发展到明朝,心学大盛,恰恰反映出部分士人对现实感到无力,唯有转向对内心的探索,希望通过静坐澄心,恢复人们的道德良知。其后到江西临川,拜理学大儒吴与弼为师。他这才完全死心,转而推崇心性之学,主张藏而后发,虚明静一,把“自得”放在第一位。

皇帝压抑学术文化,士风大坏,心学大盛,对内心探索恢复良知

朱元璋是中国有文字记录以来,出身最卑微的皇帝。一个乞丐和头陀,暴得大位,却无法消除浓厚的自卑心理。大凡皇帝有自卑心,必然会打压学术文化。在高压之下,许多读书人把做学问视作射猎功名的工具,士风大坏,道德败沮。理学发展到明朝心学大盛,恰恰反映出部分士人对现实感到无力,唯有转向对内心的探索,希望通过静坐澄心,恢复人们的道德良知。终明一代,主流学术都是走内省路子的,走到极致之处,便与释家合流。

陈献章于宣德三年(1428年)诞于广东新会白沙里,字公甫,别号石斋,世称白沙先生。正统十二年(1447),陈献章乡试中试,正统十三年(1448)会试礼部,中副榜,进入国子监读书,景泰二年(1451),会试落第。这时陈献章对科考的兴趣,已渐渐淡化。其后到江西临川,拜理学大儒吴与弼为师。吴与弼对陈献章督导甚严,陈献章每天黎明即起读书,古圣贤垂训之书,无所不读。没课上的时候,陈献章帮老师种菜编篱;老师写字,他在旁磨墨;老师会客,他煮茶、奉茶,如是者半年而归,思想上没有太大的突破。成化五年(1469)继续参加会试,又再落第。他这才完全死心,转而推崇心性之学,主张藏而后发,虚明静一,把“自得”放在第一位。

他在《龙岗书院记》中,追忆自己的心路历程:“予少无师友,学不得其方,汩没于声利,支离于粃糠者,盖久之。年几三十,始尽弃举子业,从吴聘君游。然后益叹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取向所汩没而支离者,洗之以长风,荡之以大波,惴惴焉,唯恐其苗之复长也。”从临川回家后,陈献章筑春阳台,闭门读书与静思,完全与城市的繁华隔绝,整整十年,“穷尽天下古今典籍,旁及释老稗官小说”。

从春阳台出来那一天,仿佛有一丝温暖而眩晕的光芒,带着氤氲在天空流动。陈献章的一生,仿佛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他决定设坛授业,在新会开了一间“小庐山书室”做教馆,四方士子纷纷前来拜师。著名的白鹿书院也想聘他为山长,但他拒绝了,继续留在江门讲学。

陈献章认为,天理无处不在人欲亦无时不在,唯去其人欲,而充盈其天理,“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才可真正进入虚灵明觉之境,无论富贵、功利、得失、生死,都不足以动其心。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成为圣人,“其可望以至圣人者,亦在乎修之而已。苟能修之,无远不至。”今天修,明天修,年年修,把背离圣人之道的东西,一点点去掉;把接近圣人之道的东西,一点点留下。终有一天,“见夫子之门,廓然洞开”。他为弟子作了一首有如佛偈的《随笔》诗:

断除嗜欲想,永撤天机障。

身居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有悟性的人听了,恍如桶箍脱落,水一泻而下,从肺腑发出赞叹:“吾师乃真儒复出”,把他称为“活孟子”“陈道统”;但也有人牛皮灯笼点不亮,整天嗡嗡争论,何为“天地我立,万化我出”,何为“静坐中养出端倪”。陈献章当头棒喝:“舞雩三三两两,正在勿忘勿助之间,曾点些儿活计,被孟子打并出来,便都是鸢飞鱼跃。”但这些人听不懂,更加不满,喋喋不休地批评陈献章,把儒学变成佛学,把读经变成参禅。在他们看来,学问应该像《昔时贤文》一样简单明了才好。

陈献章十分景仰南宋先贤崔与之和李昴英,他们遇见冥顽不灵的人,会怎么做呢?有一晚陈献章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崔与之坐在床上,李昴英坐在床下,两人都身穿破旧的村野平民服装,与他一起谈论崔与之那首为文坛传唱的《水调歌头》,词中有“人苦百年涂炭,鬼泣三边锋镝,天道久应还”句,又有“烽火平安夜,归梦到家山”句。一觉醒来后,陈献章追思梦境,不由得大起感慨,赋诗道:“清献堂堂四百春,梦中眉宇识天人。”他尤其赞赏崔与之“万里归心长短赋,九天辞表十三陈”的洒脱意趣;又盛赞李昴英:“宋史记中堪列传,菊坡门下岂无人?弹文惊世频登阁,散发从师懒著巾。”陈献章与古圣先贤们,在精神上,有着云龙风虎的感应。

成化十五年(1479),广东的官员向皇上推荐陈献章,宪宗朱见深下诏请陈献章入京。成化十九年(1483)陈献章上京途经广州时,官府按照古礼制,请他乘坐“公车”,从城北往城南巡行,接受百姓瞻仰。尽管时值隆冬,但就像云开雾散的天空,一轮暖日冉冉升起,全城为之疯狂,民众扶老携幼,夹道相迎,上百名画师冒着寒风,追随车后,为他绘像。这种场面,只有当年迎接高僧大德时才会出现。

如果不是官府给予这么高的礼遇,一般蚁民哪里知道世上有个陈献章?他们之所以如此狂热,并非崇拜陈献章的学问,而是因为他是受皇上眷待的人。连皇上都想见的人,模样一定异于常人,应该是丰姿清秀,相貌稀奇,有飘然出世之表。陈献章的弟子张诩就吹嘘,尊师脸上有七颗北斗状的黑痣,这是朱熹投胎再世的记号。这番言论,引起了争议,一位弟子认真地质问:“‘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这是朱子相也,如果说尊师也有,怎么我们没见过?”张诩把头一扬,不屑回答。

那天想见陈献章的人太多了,挤满街道两边,后面的人想往前挤一寸都难。陈献章凝神定气,端坐车上,一晃就过去了。很多人没看清楚他的眉毛鼻子,更无法确认他脸上有没有七颗北斗状的黑痣。热闹过后,人们各散东西,回家舂米劈柴,烧火做饭,喂鸡喂鸭,一切恢复原状,和陈献章来此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变化是,茶余饭后,人们多了个话题,就是互相夸耀,我见过皇上也要见的人。

陈献章赴京后,朝廷要他参加吏部考试,他称病拒考。朝廷授予他翰林院检讨,他坚辞不就,飘然返回广东。当他再次经过广州时,没了欢呼瞻仰的人潮,却别有悠然自得的感受。陈献章恢复了学者的身份,曾卜居拱北门内,至今留下一个“白沙居” 的地名。他还在扶胥镇南海神庙附近的西台精舍讲过学。

陈献章发明了茅龙笔。这是一种天下独一无二的笔,用茅草制作而成。对一位名震天下的大儒来说,毛笔并不是什么珍稀物品,为什么要别出心裁,用茅草做笔呢?有人说,陈献章在圭峰山筑茅舍讲学,一位客人慕名请他写字,他身边没有大毛笔,便就地取材,束茅为笔,蘸墨挥洒,竟有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另一个版本是:有一天陈献章在圭峰山玉台寺前看书,信手折断一株白茅,只见茅心露出一束柔软而富有弹力的白毛,与毛笔相似,心中大喜,立即采拔了一把白茅回家,制作茅笔。还有一种说法是:陈献章在煲中药后,发现药渣中的茅根纤维柔顺,于是用茅草制笔。其实,陈献章用茅龙笔写字,同样蕴含了一种“浑然天成,鸢飞鱼跃”的哲学思想,既然道可以在屎溺,茅为什么不能成笔呢?但没有一个人往这方面体悟他的用心。

此后,朝廷多次想起用陈献章,都被他婉拒,在家乡江门讲学,终其一生。陈献章是唯一可以在孔庙配享从祀的广东人,这种崇高待遇,让一向被人讥为只知“斗争射利,未尝知学”的“南蛮”们,觉得与有荣焉。

陈献章有许多杰出的门生,其中声望最高的是湛若水。他是广州增城人,字元明,号甘泉。据说他出生时相貌奇异,两耳旁有黑痣,左边七颗像北斗,右边六颗像南斗,这和陈献章的传说差不多——人们总是喜欢把杰出人物神化。湛若水晚年讲学时,学生们形容他的相貌:“身长九尺六寸,体貌丰硕。隆头、广颡、高准,龙形、虎颈、鹤肩、龟咽、骝齿;秀眉圆目,方面重颊;美须髯微连于颊间”,双眼能直视太阳,探视深渊,“坐如虎踞,行如龙腾,立如凤峙,望之如神,就之如威,接之如喜”。

其实童年的湛若水,木讷寡言,甚至有点寿头寿脑的样子。他是家中独子,11岁那年父亲去世,随母亲住在外祖父家,过着农家子的生活,14岁才入学启蒙,和那些七八岁的小孩一起读“人之初”。母亲因家族中有不少人在广州读书,也下决心送湛若水到广州。成化十七年(1481)春天,湛若水由母亲带到了广州,入读五仙观中的学塾。这时的湛若水,好像忽然开了窍,读书得间,进步神速,成化二十三年(1487),入读广州府学。

弘治六年(1493),湛若水参加会试落第。第二年,他听说白沙先生在江门讲学,油然生出神往之心,乃投到陈献章门下,行四拜大礼,袪衣受业。为了表示恭敬诚心,斋戒三天,才开口向师尊求教。两人交谈投契,倾露肺腑,娓娓不倦。说起落第的事,陈献章对他说:“此学非全放下,终难凑泊。”湛若水马上把会试部檄当场焚毁,以示决心。

湛若水从学三年,思想豁然开朗。弘治十年(1497),他首次提出“随时体认天理”的为学宗旨,认为“千圣千贤大头脑处,尧舜以来至于孔孟,说‘中’、说‘极’、说‘仁义礼智’,千言万语,都已该括在内。”随心、随意、随家、随国、随天下,无处不可以认知天理。陈献章对他的感悟,非常高兴,勉励他说:“日用间随处体认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到古人佳处。”陈献章在逝世前一年,把自己治学、讲学的“江门钓台”,作为衣钵,传给了湛若水。

虽然烧掉了部檄,但湛若水并未放下科考之心。弘治十八年(1505),湛若水终于春闱步蟾,高中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在几十年的官场生涯中,官至南京礼、吏、兵三部尚书。他在京师时已广收门生,讲授心学。姚江学派的创始人王阳明在吏部任职,也设坛讲学,对湛若水的文章学问,深为叹服,兴奋地表示:“予求友于天下,三十年来,未见此人。”两人磨砻隽切,同倡“圣人之学”。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出任两广总督,驻节广州,公务之余,在濂溪书院讲学。

晚年的湛若水,决心退隐,专心教育。他年年上疏乞归,年年被朝廷驳回。嘉靖十九年(1540)湛若水以74岁高龄,终于获准致仕,收拾笏袍,告老还乡。他在广州城东购下几十亩菜地、菰塘,建了一座“湛家园”。御史洪垣是湛若水在京师讲学时的弟子,这时适到广东巡按,热心为他张罗办书院的事情,在湛家园南面,找了一块地兴建天关精舍,恭请湛若水主持讲学。

湛若水活了95岁,最难得的是直到最后一年,还保持着龙马精神,四处走动。他的养老秘诀,就是办书院和讲学。为了兴学养贤,他把俸余之资,全部用来买下数十处馆田,以赡四方学者。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是奔走在各个书院之间,不是在这个书院讲课,就是在那个书院讲课,再不然就是跋山涉水,踏破铁鞋,为创办新书院寻找合适的地方。

嘉靖十年(1531),湛若水委托巡按御使吴允祥利用广州崇报寺废址(今中山六路),开办白沙书院。湛若水为白沙书院撰写题记,对创办这所书院的宗旨、选址、规模,以及经费来源,都有清楚的交代。院舍包括五间祠堂,东轩三间,西轩三间,拜亭三间,在祠亭之间左右有号房十四间,左右两个莲池。高大的牌坊立于前,外有三道大门,门左右有号房十三间,在号房南面还有东西厅各三间,地方宽敞,规模宏大,又拨废寺膏腴之田一顷四十四亩以供祠事。湛若水在《白沙书院记》中,盛赞吴允祥创办这所书院,“有祠有室以妥灵,有堂以敷教,有庑以处学子。学子之来,可以居业,可以游,可以息,可以优游涵泳以究学问”,“一举而辟异端,扶正学,以化训乎乡里,以风动乎天下,而垂诸来世,亦观风者之首务也”。

有一年,湛若水为创办白云书院,不顾年迈,亲自登上白云山勘察,在九龙泉旁的白云寺旧址,找到了一块理想之地,不禁掀髯赞叹:“高矣!美哉!”并亲撰《祭奠告白云书院土地》文:“弘开书院,朗耀人文。昔邪今正,重造乾坤。神与有光,五岳同尊。维神终佑,昭此昏昏。”

白云书院有道门、尊师祠、观泉堂、观生堂和修讲堂五间、坐堂五间,修讲堂上立碑,立孔圣四配像,以供诸生瞻仰。按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所说,白云书院建在山林间,“因地势所限,廊阶曲叠,堂舍较普通书院为多。而且擅林泉之胜,环境清幽,极宜于澄心治学。”湛若水在广州还开办了上禺、上塘、蒲涧等馆谷,大门永远朝读书人敞开。

这一年,湛若水虽八十有五,但依然精神奕奕,精力充沛得像个年轻人。由他主办和捐助的书院,遍布江南,多达四十多间,门生弟子三千九百多人。在天关精舍的学生中,不仅有年轻人,有官员,还有不少耄耋之年的长者。77岁的吴藤川就是学生之一,湛若水尊称他为“藤川丈人”,送给他一支南岳四方竹拐杖,上面刻有铭文:“不知日之将暮,步高一步,久矣高蹈。” 后来,又有两位老人前来拜师,一位是82岁的黎养真,一位是81岁的黄慎斋,人称“天关三皓”。湛若水写了一首《三皓》诗称赞他们:“养真慎斋与藤川,三皓同时及我门。八十头颅事事真,老来赤子心还存。”

但这还不是最年长的学生,后来精舍还来了一位102岁的简姓老翁。每次来听课,湛若水都毕恭毕敬请他上忠爱堂,南面而坐,自己东向坐以示尊敬。湛若水把《三皓》改成《四皓歌》:“简延老翁超百岁,忠爱堂上貌凝然;养真慎斋与藤川,四皓同时及我门。”湛若水自己也是八十多岁,凑成“天关五皓”,年龄加起来有四百多岁!嘉靖三十二年(1553)吴藤川去世;嘉靖三十三年(1554)黎养真去世,湛若水都亲自为他们撰写祭文。(www.daowen.com)

天关精舍的实际主持人,是湛若水的入室弟子庞嵩。庞嵩,字振卿,南海张槎弼唐村人,曾任应天通判和云南曲靖知府,以克己奉公、敬天爱民著称。有一年,地方闹饥荒,他亲自开仓赈灾,直到官仓空匮,又向巨室富家买米,接济灾民,救活了六万七千多人。灾后采取免除欠税、缓征徭役的政策,招徕流民回归,复业者十万余人。平时庞嵩到各县办公,都是自带干粮,从不扰民,百姓都把他叫作“庞青天”,应天、曲靖都建有祠堂祭祀。庞嵩早年是王阳明的弟子,后转投到湛若水门下,成为湛若水最得意的门生,湛若水对庞嵩说:“吾尝谓公为岭南第一流人,不虚矣!”最后湛若水把蒲葵笠传授给庞嵩,确认庞嵩为甘泉学派的衣钵传人。

湛若水在90岁那年,主持重修禺山书院。这所由梁百揆手创于南宋嘉定十七年(1224)的书院,历三百余年风推雨薄,屡修屡圮,已鞠为茂草。湛若水不忍让这一悠久的文脉中断,开工之日,以三牲果酒之仪,亲自昭告禺山土地神:“峨峨禺山,番山维邻。维番降灵,以作多贤。独此禺山,汩于人寰。未有受气,几千百年。天作地藏,以遗其人。神启我衷,独识其真。负阴抱阳,粤应嶙嶙。拜兹神贶,感激何言。”两个月后,书院上梁,湛若水又亲撰《禺山书院上梁告神文》,禀告神灵:“禺山之下,祠宇亭亭。既拜神贶,载相我成。阴阳维和,栋宇聿兴。天道常清,地道常宁。日东月西,往来常明。庇我后人,赫赫斯声。佑启无疆,维平之祯。”禺山书院规模宏备,有景云堂、晓春轩、魁星楼、书斋、莲池、花园等。广州从此又多了一个青青子衿鼓箧而游、朝夕诵读的地方。

湛若水曾七上衡山讲学,九十高龄还出游南京,91岁那年在衡山修筑甘泉书院。嘉靖三十七年(1558),湛若水93岁,虽然已不能远足,但仍坚持在天关精舍讲学。嘉靖三十九年(1560)三月,95岁的湛若水不顾弟子劝告,坚持到增城龙门的龙潭书院讲学。四月,他回到广州,在禺山书院继续给弟子讲颜子克己复礼章,申《四勿总箴》之义。四月六日,他再次来到书院,和弟子们一起澄心默坐,久而退之。四月二十二日,湛若水在禺山书院沐浴更衣,就息不语。弟子们环侍床前。湛若水用手指在怀中画“正”字,然后闭上眼睛,安然而去。《湛甘泉先生墓志铭》写道:“是夕一鼓,有大星陨于西北,其光亘地,顷,长逝矣。”

巨星虽陨,但天关精舍却是儒林一座不灭的灯塔。庞嵩主持天关精舍二十余年,湛若水去世后,他每天都在湛若水的牌位前,瞻敬行礼,至死也不改变。人们说,王阳明把陈献章经始开山、湛若水日臻完善的心学,集大成为“阳明心学”,在思想文化界,有“再造乾坤”之誉;而庞嵩则把王阳明、湛若水的学术,融为一家,成就“弼唐之学”。直到清代道光年间,张维屏、黄培芳、谭莹、陈澧等一批声名显赫的大儒,依然定期在天关精舍聚会,他们都把在湛若水的鳣座前交流学问,视作一种精神的洗礼。

然而,吴宫花草,晋代衣冠,终有云飞泥沉之日。清代咸丰七年(1857),湛家园毁于鸦片战争,天关精舍也荡为寒烟。湛家园即后来的法政路的湛家大街,包括湛家一巷、二巷、法政右巷一带,马庄巷是湛家园的马厩。20世纪,在东风中路仍有天官里地名,便是天关精舍的遗址所在,具体位置大约在正骨医院附近。后因开辟马路,天官里并入东风路,乃至完全湮没。

陈献章的另一位高足张诩,字廷实,号东所,广东南海人,人称“岭南孤凤”。他进士出身,授户部主事,但他和业师一样,性情淡逸,对做官了无兴趣,以乞养母病为由返回广州,购下护国仁王禅寺废址的西圃,建造园林,手植千竹,名为“竹坞”,并立了一块“咏竹诗碑”。他在竹林里筑“看竹亭”,朝夕啸吟其中,其地在今诗书路与大德路相交处。

有人考证,“诗书”原作“狮子”,因该地有很多斯里兰卡商人,斯里兰卡古称狮子国,其后衍变为“诗书”。但更多的说法是,张诩每天在看竹亭吟诵诗书,路人经过,常闻吟诵之声,诗书街因此得名。清人樊封《南海百咏续篇》称:“西门内诗书街……因诩得名。”

陈献章生前著述不多,死后弟子们争相对师说作不同的诠释注疏,都想证明自己才是正宗嫡传。因此,竟出现了张诩、湛若水、李承箕、林光四位陈门高弟各自撰写陈献章墓志铭的情形。张诩自称,陈献章临终时,曾握着他的手说:“出宇宙者,子也。”又对其他弟子说:“吾道吾付吾某矣。”某就是指张诩。言下之意,他才是陈献章衣钵的真正继承者。

陈献章称赞张诩“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但其他弟子却不以为然,湛若水便认为张诩“往来白沙之门二三十年,未尝问学”。张诩也不满湛若水不能如陈献章般洒脱,混迹官场几十年,他作诗说:“约向沧溟共濯缨,当时决意谢浮名。功名自会寻温峤,婚嫁何曾累向平。”还语带嘲讽地说:“邯郸我了人间梦,声誉君归使者旌。”

虽然两人的关系,有点或明或暗的龃龉,不过表面上还是很敬重对方的。湛若水与张诩,对陈献章的处世哲学,其实各承一脉。湛若水继承了热衷办学的入世一面,以振衰善俗为职志,传道授业,不避与官僚缙绅周旋酬酢;而张诩继承了不屑做官的出世一面,潜辉养性,恬静清修,以作世范之风。

成化年间至正德年间,不断有人在皇上面前称赞和举荐张诩,说他“学优良、行高慎”,又说他“践履纯笃,可大用”,朝廷屡屡要起用他,都被他一一婉拒。张诩的看竹亭,离“饮食之盛,歌舞之多,过于秦淮数倍”的濠畔街,不过一箭之地。朝歌夜弦,清晰可闻,酒色财气,触手可及,要做到清心寡欲,也不是容易的事,尤其像张诩这样喜欢美食与美酒的人。他对岭南佳果,尤其独情。只要把荔枝、龙眼、香蕉、蜜瓜等果蓏,往他面前一摆时,他就忍不住和苏轼一样,馋涎欲垂,诗兴大发。他写过不少关于岭南生果的诗作。

在讲述吃波罗蜜时的感觉时张诩写道:“金刀剖之索蜜渍,一片入口沉痾离。”他把荔枝形容为:“色如十八学士醉后颜,味比细柳将军烈不酸。”美人用纤纤素手,剥开粉团般的荔枝,就像从蚌胎中取出一颗圆润的珍珠,又如“水晶落金盘”,其珍羞至味,令人有“卢橘杨梅三舍避,妖桃郁李翻见弃”之叹。他的《龙眼》诗,描写吃龙眼的妙处和采摘龙眼的情景:“益颜无限补,止渴有余甜。女伴携篮摘,儿童斩竹拈。三朝留火焙,四海作珍瞻。”当满城的素馨花、茉莉花、榴花、菊花盛开,果树上硕果累累,千竿新篁舞动清风之际,张诩这位羲皇上人,也忍不住高声吟哦:“爱杀岭南风土好,满城蕉荔绿阴浓。”

他就在鲜果与美食之间,领悟着“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的道理。

陈献章去世十年以后,何维柏在三水南岸堡出生了。他从小在三水崑都山结庐读书,在一间仅可容膝的小茅屋里,终日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学问。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最终成为“江门学派”的重要传人之一。嘉靖十年(1531),何维柏乡试中举;嘉靖十四年(1535)会试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明朝共传十六帝,虽然其间出过一两个想有所作为的皇帝,但总体而言,从朱元璋开始形成的自卑、猜忌、刻薄的病态心理,贯穿始终。一方面高度集权,一方面却昏头搭脑,宦官弄权乱政,以锦衣卫、东厂、西厂、内行厂特务治国,靠制造恐惧维持统治。近代学者冼玉清在《何维柏与天山草堂》中形容明朝:“法纪废弛,工作繁兴,民力既耗,国力日竭,奸佞日亲,铮臣日远,小人乘之,阴伺喜怒,以排除异己。”嘉靖年间(1522—1566年),大学士严嵩怂恿世宗朱厚熜,在河北大修行宫,兴建金山功德寺,何维柏劝谏无效,上表辞禄,倒冠落佩而去。

几年后,何维柏被朝廷重新起用,巡按福建。当时福州、兴州、漳州、泉州发生洪灾,广袤百里,汪肆浩渺,数十万人断炊,遍地饿殍,惨不忍言。何维柏条陈救荒十余策,并开仓赈灾,协助农民救灾复产。当年晚造,受灾四州均获丰收,民众得以死里逃生。这件事令他在福建获得极高的民望。

嘉靖二十四年(1545)秋,何维柏在福建上本参奏严嵩,力斥严嵩推荐方士为皇上炼丹是“邪路邀宠”。当时严嵩权势熏天,跺跺脚,金銮殿上的瓦都会哗哗响。坊间相传,何维柏起草劾章时,有一群乌鸦聚集在他房子外,“哇哇”叫个不停,有两只竟然飞入室内,一只啄他的墨砚,一只啄他的座位,何维柏拍案怒喝:“吾志已定,且告神明,安敢有负!纵啄吾目,当亦不止!”群鸦知他心志已决,这才散去。

何维柏疏入,结果可知,朝廷下令把他押上京治罪。福州士民遮道痛哭,当地传唱着一首歌谣:“三水凤,参天柏!穷谷深山被恩泽,官谷重重赈灾,奸弊时时痛革。今日去,民心恻!报答无由怨句天,但愿天心眷忠良。”传说何维柏上路时,有大群绿色小蝇,群集于囚车,如泣如诉,不肯离去,后来又飞集于押解差人的衣裳上,赶也赶不走。直至何维柏离城十余里之后,蝇群始散。

何维柏被递解至京后,先受一百廷杖,再入诏狱。这时蝇群又飞集于押解差人衣裳上,驱之不散。人们都说这是天人感应的现象。大明的诏狱,比地狱还黑,何维柏自以为必死无疑。好在他于锦衣卫中,遇见一位同乡,暗中保护,才幸免于难,削籍居家。

何维柏比湛若水小44岁,湛若水在京时,何维柏已是他的学生,结下了忘年交。嘉靖二十六年(1547),没想到“孤臣尚有生还日”的何维柏,披着一身风尘回到岭南,行装甫卸,便上西樵山拜访湛若水。他有一首《游西樵山》诗写道:“回看世界真如幻,每到林泉似有缘。”这是他经历了宦海生死风波后的一种感悟。湛、何师生二人,在山上互诉衷肠,交谈甚欢。何维柏下山后,湛若水还题诗送别:“犹疑颜色在,晓月照松关。浩叹草黄落,王孙游未还。”

何维柏参奏严嵩的事情,震动天下士林,人们对他非常景仰。他在光孝寺举行大聚会,宣讲白沙之学,四乡八镇的学子,坐船的坐船,步行的步行,披星戴月,兼程而来,只为一睹他的风采。是日诃林之下,人满为患,何维柏说得酣畅淋漓,而听者如堵,仰视他如凝望天空的一轮朗月,他说了什么倒在其次。

何维柏寄迹河南云桂村,结庐名“天山草堂”,不时与广州的士绅大夫,借法性寺的禅房聚会,谈道义悟天理,坛坫壶觞,济济师师;有时得到朋友馈赠美食,更是兴致勃发,邀请乡间最德高望重的九位耆老绅士分享。客人年纪最大的92岁,最小的也有71岁。何维柏见到他们,必定俯首弯腰,双手圆拱而下,从口一直过膝,恭恭敬敬行肃揖礼。他赋诗纪其事:“五仙旧在三城里,九老会同一里间。春日蔬盆真率会,风流长得似香山”,自比唐代白居易的“香山九老”。

久而久之,天山草堂周围,形成了一个学术的圈子,人们自发地聚拢在这里,希望听何维柏讲心学。于是,何维柏在小港创办天山书院,收了六十多位生徒,正式执鞭讲学,阐发陈献章绪论。冼玉清考天山草堂故址:“从岭南大学(今中山大学)西行,经云桂桥,度蜿蜒数十丈之水松基,约五里抵小港乡,明直臣何维柏天山草堂遗址在焉。”

何维柏为天山书院手订教学宗旨:“学子之于学也,犹农夫之于田也。修礼以耕之,陈义以种之,讲学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乐以安之。有事而匪懈,优游以俟成。”为了方便生徒出入,何维柏出资把云桂涌上的小木桥改建为石桥,名为“云桂桥”,但广州人都把它叫作“尚书桥”。在何维柏的门生中,有三十多人中举人,十多人第进士,乡人感到无尚荣耀,在桥头立了一座“云桂发祥”牌坊,以资纪念。

后来,何维柏再次被朝廷起用,但不久因得罪了当朝宰辅张居正,又被外放陪都南京礼部尚书闲职,他坚决请辞。在前往南京的途中,忽然掉转船头,鼓帆向南,重返云桂村。当时他66岁,虽然未到悬车之年,但毅然断绝仕途,一心一意在乡授业,直到去世。

清代康熙年间,天山草堂改建为是岸寺,人们在寺旁建尚书祠,纪念这位心学名儒。现存的云桂桥是清宣统三年(1911)重建的,桥长二十余米,用花岗岩砌成,桥墩用条石垒砌而成,桥侧面刻有“云桂”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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