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广州人第一次被汉族以外的人统治。元代对官员的选任,有一套等级制度,第一等是蒙古人,次等是色目人(即西域人、西夏人),三等是汉人,四等是南人(即江南人)。《元史》说:“自世祖以后,省台之职,南人斥不用。”不过,广州人被人歧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以前北方汉人也歧视广州人,现在北方汉人被更北方的人歧视了。
有人说元代的开始,意味着中国文明历史的中断。其实,文明有没有中断,主要看文化有没有中断。广州人的生活,没有受到改朝换代的太多影响,语言、礼乐、衣冠、饮食、居住、风俗,基本上保持着既有的传统。他们还是照样讲粤语,照样拜观音,拜北帝,照样读四书五经,做买卖照样使用银子、铜钱和纸币。
饮食也没有太大改变,广州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吃。许多市井的俗语,都是教人怎么吃的,比如“鹅头鸭颈鸡翼尖”(最好吃的部位);“朝鱼晚肉,唔似饭初熟”;“猛火炙肉,慢火煎鱼”;“滚粥三碗,周身都暖”;“厨师有五秘,色香味形器”,等等。在广州住上一年半载,人人都成厨师了。
吕诚是元末诗人,曾被贬到广州,写了六首《南海口号》,其中四首都是与吃有关的。他在诗里写道:“船来争市龙鱼鲊,客至先需荔子盘”;“留客不将茶当酒,铜盘蒌叶进槟榔。”广州人不管蒙古人是否喜爱槟榔,反正他们嚼槟榔的热情,几百年也不衰退。
广州人对生果的执念,堪称天下无匹,他们不满足于已有的品种,还要从外地引进新的品种,比如西瓜,在广州首次种植成功了,成为夏季解暑最受欢迎的生果。还有波罗蜜、桃子、柿子、石榴、香蕉、柑子、冬桃、橙子和杨梅等。广州出产的宜母子,是专供朝廷的贡品。宜母子也叫黎檬,果实可以制作蜜饯,榨汁可调味、入药,据说有安胎功效,所以叫宜母子。广州在城东的莲塘和城西的荔枝湾,都辟有御果园,种了八百多株宜母子,果实年年送上“汗八里”,直到大德七年(1303)才停止进贡。
这时的广州人,已习惯一日三餐了,黄汤淡水,乐在其中。蒙古人的到来,并没有让人们爱上羊肉,尽管居住的城市被称作“羊城”,但他们还是对鸡、鸭、鹅、鱼、猪痴心不改。蒙古人不太喜欢猪肉,宰杀牛与马,又受到严格的限制,所以水产和“三鸟”(鸡鸭鹅)便成了餐桌的主角。
对于滨水城市来说,鱼是最常见的食物。元人李存的诗描写广州“海鱼如屋酒如河”,并不是完全的夸张。在南海神庙对开海面,就经常有一种“暨鱼”出没,大的身体两丈多长;另一种“寻龙鱼”,也有一丈多长。鲟鱼肉质鲜美,其卵也是非常珍贵的食品。西江盛产的卷口鱼,脂肪丰厚,煎时不用放油,油膏溶解,香气四溢,最可觞客。广州人喜欢肥大的鱼,一条鱼可以有几十种吃法,他们也喜欢螺、蚬、蚝、虾这类在水中生活的小动物,蒸煮炒焗,各有风味。
鄂多立克在他的游记里写道,在广州“你用不着花上一个银币就能买到三百磅的鲜姜!鹅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都要大、要好、要贱。其一只大如我们的两只”,尤其令人垂涎的是,“这些鹅要多肥就有多肥,而花不到一个银币你就能在那里买到一只宰好和烹调好的。和鹅的情况相同,鸡鸭也一样。它们是那样大,你会认为它们极不可思议”。
鄂多立克进一步强调,鹅还不算肥大,鸡才大得惊人,他第一次看见时以为是鸵鸟,“连鸡蛋也比我国的鹅蛋大”。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说在广州有一次买到一只鸡,大到一只锅装不下,要分两锅来烹调。但广州人嘴刁,“鸡要有鸡味”,不是越大越好,所以鹅取代不了鸡。北方人怎么也搞不清,“鸡味”是一种什么味。
另一项令鄂多立克印象深刻的美食是蛇。从北方人第一次踏入岭南开始,就觉得广东人吃蛇,非常可怕,难以接受。晋代陶潜的《搜神后记》杜撰了一个故事,说广州有三人共入山中伐木,忽见石窠中有二卵大如升,取来烹煮。汤才开始热,便听到林中如风雨声。有一蛇大十围,长四五丈,窜到锅前,从汤中衔卵去,不久,三个贪吃的广州人都死了。但广州人不信邪,继续把蛇视为上等佳肴。鄂多立克说:“这里也有比世上任何其他地方更大的蛇,很多蛇被捉来当作美味食用。这些蛇(很有香味并且)作为如此时髦的盘肴,以致如请人赴宴而桌上无蛇,那客人会认为一无所得。”最后,这位意大利食客像见到礼物的孩子那样夸张地嚷起来:“总之,此城有大量尽可能多的种种食物!”
在广州人生活中,“吃”永远是至关重要的事项。他们孜孜不倦地开发新的食材,琢磨新的烹饪方式。炒、煎、滚、氽、焗、炆、炸、煲、炖、扣、煸、溜,花样百出,几乎穷尽了人们的想象力。广州人喜爱的“打边炉”,据说战国时就有了,但比较确实的记载,是在南宋时代。吕诚有一首诗写道:
炎方物色异东吴,桂蠹椰浆代酪奴。
十月煖寒开小阁,张灯团坐打边炉。
“打边炉”是典型的广州叫法,北方叫火锅。有人说因为一桌人围在炉边吃,所以叫打边炉,其实正确的写法应该是“打甂炉”。广州人喜欢用鱼骨、虾头熬汤底,增加汤味的鲜美。汤沸后,取肉类与蔬菜生料涮熟,蘸味汁而食。数九寒冬之时,新醅泛绿,炉火正红,大家围在火炉前,欢声笑语,每张脸庞被水蒸汽、炭火气和烧酒弄得红通通;双双筷子,透过升腾的雾气,伸向汤锅,各自寻找“猎物”。打边炉似乎比普通的吃饭,更能营造融洽、欢快的气氛。
美食当前,餐具也不能马虎。广州人钟情于象牙筷子,但象牙筷子不能打边炉,因为一入沸汤,就容易爆裂变形。象牙筷子很矜贵,每次使用之前,都要先用清水浸泡,再以布小心拭干,这样用很久也不会发黄。这是经验之谈。如果筷子是干燥的,一遇肴馔油汤,就会渗入变色。筷子经过浸泡后,油汤就渗不进去了。象牙筷子不可日晒,不可用热水洗,不可靠近炉灶热暖处,这都会造成弯裂。如果已经出现弯曲,可以用净水浸两三天,将弯的筷子插在直的筷子中间,上下扎紧,就可以重新变直。每个家庭主妇都有一些小秘诀,闲时互相交流。比如,篾丝银镶酒杯用过后,要马上用洁净湿布拭净阴干,不可放过夜,不可日晒,也不可水浸。
广州人的性格是腊肉放碗底,财不露眼。如果在街边的小酒铺里,看见一个布衣韦带的汉子,一壶玉冰烧,一碟炒豆子,脱了鞋子蹲在凳子上,唾沫横飞,和卖猪肉的贩子聊天,千万不要小觑他,说不定他是一位万贯家财的富商,家里有个你一辈子没见过的满满的钱窖。坊间流传着一本《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的书,教人们怎么收藏家里的财宝:“收藏金宝密室,须屋上铺板以防天洞,地下地板以防地洞,壁内装板或装木栅,以防壁洞;门用铁裹,以防斧劈、火烧;窗用石枋,凿孔、安铁条、加栅,以防斧劈、火烧;天井中用横木密架、两头活转,以防贼下天井;墙头、天井地下走路各处,多铺铁菱角,使贼难走。”如果嫌这太复杂的话,还有一个较简单的办法,就是在床旁放一面大铜锣,“一闻贼人入室,即连声敲击,一则邻人惊闻,俱起共逐:一则贼人心虚,惊走远遁。此极妙良法。若房多人多之家,可多备大锣,各各应接,更妙。”
其实,广州富人并不都是抱着钱罂睡觉的守财奴,在拔图塔的游记里,记载了在广州城中央有一座“九门大庙”,专门安置疲癃残疾、茕独鳏寡人士。每个大门里都有桌椅板凳,给居住者休憩。还有很多“供盲人、残废者居住”的房间,大庙不仅为他们提供生活费和衣服,而且还有医生和厨师为他们服务。人们告诉拔图塔,“凡无力谋生的老人皆可向庙里申请生活费和衣物,一无所有的孤儿寡妇亦可申请”。但在中国的史籍中,当时广州城中央并没有这样一座寺庙,因此它更可能是一家专业的慈善机构。广州城里还有惠民药局,也是为穷人提供医疗药物的。
表面上看,住在广州的蕃客,没有唐、宋时那么奢华、张扬了,他们过着较为低调的生活。当穆斯林来到广州时,往往会选择住在穆斯林家里。他需要把所有随身财物交给这位屋主,代为保管,生活由屋主安排。如果他选择住旅馆,也要把财物交给店主保管,走时才取回,如有丢失,店主负责赔偿。这样,来客就算很有钱,也没办法随意挥霍了。本地的穆斯林说:“我们不希望别处的穆斯林以为我们很奢侈。”
官吏每天晚上到旅店查看,登记住客名字,登记完毕后,旅店就要关门谢客;直到翌日天亮以后,官吏再来核对住客,登记谁要离开,下一站到哪里。然后把名单送到下一站的旅店,让他们准备接待。这是为了保护旅客的安全。
然而,在一些蕃长、长老和富豪家,大门以内的生活,还是那么铺张奢侈。拔图塔在广州一位穆斯林富商家里住了半个月,亲眼所见,蕃坊的法官和其他穆斯林络绎不绝地送来珍奇礼品,每天举行宴会,请来歌手助兴。财富似乎一直在神秘的增长着。
吕诚写《南海口号》时,大元已日薄西山了,但广州人对外部世界的动乱,似乎不太在意。只要火没烧到眉毛,他们就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生活。广州人有一种心理:我从来没去招惹别人,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呢?顺德诗人孙蕡写了一首《广州歌》赞美大元末年,还未被战火燃及的广州:“广州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长城百雉白云里,城下一带春江水。”他以陶醉的笔触写道:
朱楼十里映杨柳,帘栊上下开户牖。(www.daowen.com)
闽姬越女颜如花,蛮歌野曲声咿哑。
阿峨大舶映云日,贾客千家万家室。
乱鸣鼍鼓竞龙舟,争赌金钗斗百草。
游冶留连望所归,千门灯火烂相辉。
游人过处锦成阵,公子醉时花满堤。
扶留叶青蚬灰白,盘饤槟榔邀上客。
丹荔枇杷火齐山,素馨茉莉天香国。
孙蕡的生平,跨越了元、明两朝,有人认为,这首诗是写明代的广州景况。但诗的最后两句是“别来风物不堪论,寥落秋花对酒樽。回首旧游歌舞地,西风斜日淡黄昏。”显然是说经历了元末明初的动乱后,广州的繁华一落千丈,令人不堪回首。
动乱已经在蔓延了。蒙古人统治广州才几十年,天下又重陷纷扰。至正十二年(1352),朱元璋在北方参加反抗元廷的红巾军,纵横于淮河流域。广东很快受到了感染。至正二十一年(1361)二月,广东道原廉访使八撒剌不花抗拒朝廷命令,杀了新任廉访使完者笃等,占据广州城。这一起蒙古人杀蒙古人的事件,对人心造成极大的冲击,火终于烧到眉毛了。正如《新元史》所说,从此“广东大乱”。
历史发展有其内在逻辑,到了要乱的时候,五岭山脉也挡不住。至正二十二年(1362)十月,南海人邵宗愚聚众起兵,打着讨伐八撒剌不花的旗号,攻陷广州城,诛杀八撒剌不花。本来广州人是支持他起义的,但没料到他占领广州后,忽然翻脸,进行疯狂的纵火杀掠,许多人被满门砍杀,富商的家被挖地三尺,钱窑抢掠一空。民众猝不及防,想逃也来不及,人命与财产损失,极其惨重。
这时,东莞人何真又打起了讨伐邵宗愚的旗号,杀奔广州。《明史》说何真“少英伟,好书剑。元至正初,为河源县务副使,转淡水场管勾,弃官归”。他的辞官,是因为天下大乱,豪强纷起,盗贼横行,做个芝麻绿豆官,对桑梓没用处。大丈夫处乱世,不能平天下,亦当保家乡。
至正二十三年(1363),何真赶走了邵宗愚,收复广州城。他严令部属,不得屠掠,因此颇得广州人的拥戴。元廷合并江西、福建为一省,委任何真为资德大夫,江西、福建行中书省左丞,敕赐南台银印,以广州为省治。邵宗愚纠合人马,再次包围广州。何真守城一个多月,他的部将马丑寒暗中通敌,在博罗反水,切断了何真的粮道。何真被迫弃城突围,广州第二度被邵宗愚占领。
至正二十七年(1367),何真统率部众反攻,把邵宗愚赶走,再次夺回广州。民众夹道欢迎这位东莞人。有人劝何真,不如效法赵佗,自立为王。何真勃然大怒,喝令把劝进的人推出斩首。屈大均在《广东新语》称赞他:“独东莞何真,灼知天命有归,不敢妄为一州之主以祸生民,诚为识时俊杰也者。”
城头的大王旗,日夕变幻。时中原战乱,岭表隔绝,何真坐镇广州,练兵开署,广求贤士。文士孙蕡、王佐、赵介、李德、黄哲等,纷纷投奔何真麾下。这五人在南园抗风轩结成文社,人称“南园五先生”。“一时名流,如蔡养晦、黄希贞、希文、黄楚金、蒲忆文、黄原善、赵安中、赵澄、赵讷,皆预焉。”近人罗香林在《广州名迹记》中写道,在改朝换代的重大关头,这班狷介之士,相聚于清水濠畔,“诗酒酬唱,逸兴横飞,粤中风雅,泱泱与江表颉颃矣”。南园抗风轩在今文德路与文明路交会处。
至正二十八年(1368)八月,朱元璋大军攻入元大都,元朝灭亡。朱元璋建立大明,改元洪武,派廖永忠为征南将军,朱亮祖副之,由海道直取广东。何真命孙蕡起草降表,率众向明军输诚,并协助平定两广各路豪强,明廷誉其为“开国元勋”,一度派他出任四川布政使。后来因为岭南地方不靖,何真奉旨回乡收编民军,路过粤北张九龄祠时,留下了“一天云气千山雨,万壑松声十里风。谒罢相祠复回首,蓬莱宫阙五云中。”的诗句。当时何真已年届半百,犹有一股壮士豪情,澎湃激荡。
明代洪武二十年(1387),太祖朱元璋敕封年迈的何真为“东莞伯”,封禄一千五百石,赐第京师,并授予金书铁券:“兹与尔誓:若谋逆不宥,其余死罪,尔免二死,子免一死,以报推诚之心。”何真死后,“子免一死”的誓词,竟然用上了。就在何真死后第五年,即洪武二十六年(1393),开国功臣、凉国公蓝玉案发,株连一万五千多人被杀。
孙蕡曾为蓝玉题画,亦被朝廷处死,临刑时仰天长叹:“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已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何真长子何荣被卷入案中,处以死刑。噩耗传来,何真的弟弟何迪悲愤欲狂,当下聚合乡勇,杀出围村造反,与官军相抗十个月,才被镇压下去。
昨日功臣,今日罪徒,何真的八个儿子,只有一人逃脱,大约就是因为有“子免一死”的铁券,朝廷对他网开一面。其余七子皆受戮身之刑,一门老少,抄斩净尽,东莞伯的何公祠也被夷为平地。逃脱的这一房人,从此潜伏山野,隐姓埋名,直至朱元璋驾崩,惠宗朱允炆登基,大赦天下,他们才返回家园。后来,何真的四世孙在修葺围村时,额“元勋旧址”四字于寨门。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浩劫之后,何氏族人仍然以先祖助朱元璋打天下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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