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崩溃的原因之一,在于制度设计自相矛盾,朝廷一方面不断强化中央集权,不允许地方有任何形式的自主,但一方面又赋予节度使极大的权力。其本意是希望由节度使防范地方势力坐大,但不少原来没打算割据的节度使,最后都走上割据之路,就是拜这种制度设计所赐。
黄巢把大唐的国运毁了。不久,天下分崩离析,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大批中原士民再次涌入岭南。这是继晋室南渡之后,第二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南逃士民翻越大庾岭时,一步一回头,一回头一断肠。一部分难民进入南雄后,在珠玑巷栖身。这里就成了中转站,再从这里散往广东各地,有一部分便到了广州。
从珠玑巷的各姓族谱中,可以找到来自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浙江、江苏、湖北、甘肃、安徽等不同地方的移民。他们对修族谱非常重视,希望子子孙孙都记住自己的根。不过,由于中原文化是强势文化,一些并非来自中原的姓氏,为了攀上“河洛移民”的“显贵血统”,在编撰族谱时,也往往为自己杜撰一个中原的根。
后梁贞明三年(917),原籍上蔡(今属河南)的南海王刘岩,在广州称帝,于广州设兴王府做国都,建立大越政权,改元乾亨,追封他的哥哥刘隐为圣武帝烈祖。关于刘氏籍贯,众说纷纭,至少有六七种不同的猜测,有说他是彭城人,与刘邦是同宗,有说他是河南蔡州人,有说他是寿州上蔡人,也有说他是封州蛮族人,可能是瑶、苗、獠之属,有说他俚族人,甚至有说他是大食国的后裔。乾亨二年(918),刘岩在兴王府南郊祭天,大赦境内,改国号大汉,史称南汉。
刘岩是个私生子,曾经改名叫刘陟,后来又改回叫刘岩。父亲曾做封州刺史,不敢把刘岩带回家,但还是被妻子韦氏发现了。韦氏大怒,派人把刘岩抢回府,准备剁成肉泥,以泄心头之愤。《五国故事》绘声绘形地记述了这件事:当韦氏见到襁褓中的刘岩时,就像中了邪一样,忽然震惧悚惶,不敢下手,“剑辄坠地,乃跪而抱之曰:‘此我家之宝也。’取为己子”。天意从来高难问,因为韦氏突如其来的“中邪”,广州历史,完全改写。刘岩长大后,身材魁梧,膂力过人,熟娴弓马,精通战略,数年间扫平了交、桂、邕、容七十多股地方势力,成为一方霸主。
刘岩笃信子平六壬、占卜算卦之类的东西。当皇帝后,他听从方外士之言,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刘龚,后来有僧人告诉他,谶书说“灭刘氏者龚也”。他马上把名字改为,取“飞龙在天” 之意。刘在位期间,年号始而乾亨,继而白龙,再改为大有,都是听信了江湖术士的诡言浮说。
南汉国进行了广州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城市开发建设,几乎把整个广州城推倒重建了。越秀山、番山和禺山这三座山,名气极大,“与五岭并称”。几乎所有史书都说,刘动用无限人伕,把番山和禺山夷平了。
这个说法,最初是由离南汉最近的宋初人郑熊在《蕃禺杂记》提出来,他说:“番山,在城中东北隅;禺山,在南二百许步。两山旧相联属,刘䶮凿平之。”从此,刘䶮凿平二山的说法,便流行开了。明朝的《大明一统志》写道:“番山、禺山在府城内东南。番山在南,禺山在北,相联属如长城。南汉刘龚凿平之。”除了把番山、禺山的南北位置掉转外,其他都是照搬郑熊。再后来,清初《读史方舆纪要》说:“旧时二山连属如长城,南汉刘䶮凿平之。”清康熙朝《广州府志》记:“番山在南,禺山在北,相联属如长城,南汉刘䶮凿平之。”清同治朝《番禺县志》记:“番山在南,禺山在北,相联属如长城然。南汉刘䶮皆凿平之。”屈大均也感叹:“自刘䶮凿二山以为宫阙,而番禺遂平。”
这些记录,大同小异,可以推测,基本都是照抄前人的。南汉国移山填海,斩岸堙溪,兴建宫阙园苑,令广州地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也为后人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1995年在城隍庙西侧发现的南汉宫殿基址、宫苑水池和排水渠等遗迹,下面叠压着南越国至唐历朝遗迹地层。
一个历史的疑团,于焉浮出了地面。
如果番、禺二山,在南汉已被人为铲平了,这些前朝遗迹,亦当一并消失。但现在不仅南越国的宫署遗迹还在,连时间上与南汉最接近的唐代若干组大型官衙建筑基址、铺砖走道和水井,亦历历可辨,压在南汉的遗迹之下。南汉连唐朝的基址都没铲去,那它铲去了什么?只要尊重所见的事实,当可得出最简单的结论:南汉没有凿平番、禺二山。
从地底挖出来的历史,胜过万卷书本。南朝、唐朝遗迹压在南汉遗迹之下,说明几百年来,禺山不仅没有降低,而且逐年增高。南汉时的禺山,比唐朝时又高了一截。两座山不是被凿平的,而是四周地势被填高了。南汉时挖掘仙湖,大量土方用于填平番山以东、禺山以南,乃至江边的大片滩涂烂地。否则,我们无法解释,挖仙湖和凿平两座山的土,都到哪里去了。
南汉的皇宫,与南越王宫署在同一地点。经考古挖掘,遗址的第八、九层,便属南汉文化层,当中整理出南汉国宫殿的基址、宫苑水池和排水渠等遗迹。遗物中有雕十六狮柱础石、青釉兽面纹瓦当、乾亨重宝铅钱等。其中的十六狮柱础石,是用整块石灰岩雕刻而成,底座为方形,边长为1.12米,底座连覆盆共高56厘米,重达两吨,是非常罕见的建筑雕刻精品。当年南汉皇宫有乾和殿,殿前立有12根铁柱,每根铁柱的直径约70厘米,高约4米。这座殿堂,至少有11开间,何等雄伟,与天子无异。乾和殿的遗址,就在中山四路。
南汉皇帝的离宫别苑,遍布城厢内外,珠宫贝阙、凤阁龙楼,不计其数。叫得出名的宫殿有玉堂珠殿、万政殿、三清殿、昭阳殿、南薰殿、文德殿、集贤殿、大明宫、玩华宫、玉清宫、长春宫、甘泉宫、秀华宫、景福宫、思元宫、定圣宫、龙应宫、仪凤楼、南宫等,林林总总。《南汉书》描述南汉宫殿的穷奢极侈:昭阳殿“以金为仰阳,银为地面,榱角皆饰以银;下设水渠,浸以真珠;琢水晶、琥珀为日月,分列东西楼上”;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南薰殿的龙柱是用名贵的沉香做的,“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
刘䶮在番山之西,开辟了一个烟水连天的大湖,名为西湖。南宋的《南海百咏》说,湖面“凡几百余丈,穴城而导于海,绿净如染”。湖的东界至今流水井、龙藏街东侧,西至朝观街西侧,南至仙湖街以南,北至华宁里北端,面积宽阔,上承文溪西支来水,与菊湖相通,浩浩茫茫,上下天光,堪称广州城里第一大湖,对日后河道水网的建设,有着重要影响。据清人阮元的《广东通志》记,湖的南面有仙湖渠通往城外,经南濠汇入珠江。
1996年,广州修地铁一号线时,在中山五路与教育路交会处5.4米深的地底,挖出了一段大型木桩板护岸堤坝,这段堤坝南北走向,长24米,宽2.1米,专家推测其东侧是地势较高的山岗,西侧全是低洼的黑色淤泥,当为仙湖东堤所在。其构造是先打上两排相距约1.5米的木桩,木桩内放置木板,形成板墙,然后在中间填土夯筑,堤坝表层用石块砌成斜面。这是宋代修筑的堤坝。
仙湖的湖心有小岛名西洲,是皇帝的御花园,背倚南宫,有长春宫、三清殿等宫苑建筑,水色与烟光交融,云气与虹影相映,夹岸奇花异木,四季芳华鲜美,常年落英缤纷;又筑有明月峡、玉液池等景观,四面环以犀桥,以通宫城。北为宝石桥,在今中山五路与吉祥路交会处;南为仙童桥,在今仙湖街。
传说东晋仙家葛洪曾在西洲炼丹,洲上还留有一口“葛仙井”。刘䶮网罗了一批炉鼎之客,钻研方术,在洲上种植药草,修炼灵丹,所以人们把这个湖叫作仙湖,把湖心岛叫作葛仙洲,或叫药洲。炼丹与化学有密切关系,但最终却未能在化学或药物学领域,有什么作为,因为中国人赋予了炼丹术一个高不可及的目标——长生不老。坊间哄传,南汉以后从葛仙井里捞出了一石瓮,里面有几粒丹砂,被人当垃圾丢了,一渔翁捡到,吃了一颗,结果活了106岁。
从来没有人深入研究“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 的化学原理,但对长生不老的怪诞故事,却传播得津津有味。清代有人写竹枝词嘲笑道:“烧丹方士羽衣翩,南汉君王冀永年。指点药洲空瓦砾,何曾天下有神仙。”
自从北宋书画家米芾在园中笏石题书“药洲”二字后,其他名称,都黯然失色,人们只知“药洲”,而不知有他。药洲的另一大特色是奇石多。方信孺《南海百咏》记述:“药洲,在子城之西址,漕台之北界,旧居水中,积石如林。今西偏壅塞,水尚潴其东,几百余丈,穴城而导于海,绿净如染。”修筑园林时,南汉皇帝遍购天下怪石,甚至允许罪犯以石赎罪,富人犯了罪,只要购得怪石进献,就可获得赦免,以致洲中奇石如林,有“石洲”之称。
各种奇石之中,又以九曜石最为著名。九曜石是九块奇石中的奇石,以天上星宿取名,俨然九大星宿散布于药洲。方信孺记述:“九曜石在药洲水中。《图经》云:‘石,太湖旧产也,伪刘时,有富民负罪者,每运填此以自赎,遂成胜景’云。”称九曜石为太湖石,恐属讹传,据考产自封开和英德。
九曜石尚有部分残石,现存于药洲,石上有历代文人雅士的题刻,弥足珍贵。池西北大石有宋人许彦先题刻《药洲》绝句:
花药氛氲海上洲,水中云影带沙流。
直应路与银潢接,槎客时来犯斗牛。
这首诗被广泛传诵,该石因诗而名,被称为“海上洲石”。清人阮元在《广东通志》中认为,这首诗的首句,说明药洲之名,源于洲上种植花药,而不是聚方士炼丹。所种植的花药,据说叫“红药”。清嘉庆朝的《羊城古钞》说:“督学张明先以宋许彦先诗有‘花药氛氲海上洲’之句,谓是曾种红药,故名药洲。”这种红药几乎和染料一样,清康熙朝《广州府志》说:“以药投之,水遂变色,故名药洲。”但从来没人说得清,红药到底是什么植物,有人说是芍药。芍药的根可以入药,却不能把水染红。
药洲中最后一首题刻,是1943年叶浓铭的《癸未中秋次宋人韵》:
此地原来是药洲,因何今日水无流。
苍海桑田成万古,槎客复来犯斗牛。
一千余年的沧桑变迁,尽在诗中。由于地理变化及城中人烟日稠,文溪西支渠道变窄,水流减少,仙湖日渐淤塞,至南宋嘉定元年(1208),已变成一片烂地。经略使陈岘曾尝试疏凿整治,在药洲上种植花木,修筑园林,改名为“西园”,但终不能恢复昔日的景观,浩浩仙湖,缩小为一“白莲池”。
元代人还把药洲称为“千古之胜”,明代把“药洲春晓”列入羊城八景之一,多少是出于怀古之意。清代的药洲,四周已成廛闬街市,清人檀萃游药洲后写道:“昔刘凿湖,于中为洲,聚方士炼药。今仙湖、九曜、西湖、看莲诸街,皆湖旧境。宋人所题‘步自葛仙洲’‘煮茶景濂堂’‘采菊筠谷’‘榜舟九曜石下’‘摩挲前贤题刻’云云者,想见当日脂膏腻身时,士大夫犹得借此一泓散浪心神,略蠲贪泉之浊。”然而,到他去游览时,四周已是瓦居鳞次,巷狭檐交,茶坊酒肆,列肆如栉,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叫卖虾酱的声音、叫卖豆腐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檀萃感慨地说:“天上人间,何变化乃尔邪!”清末民初的药洲,面积仅余两千多平方米,其中湖水面积440平方米,其后更进一步缩小。昔日五百余丈的仙湖,已不复存在,所以叶浓铭诗云“今日水无流”。
广州几乎每一寸的土地,都被刘氏用来兴建宫苑、佛寺了。老城中心全被占据,而南面远至河南的隔山村、龙导尾、小谷围、土华村,北面至流花桥,亦布满皇家的桂殿兰宫;西城外烟水二十余里,琼楼金阙,连天匝地,普通百姓无立足之处。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写道:“大抵刘鋹(南汉末代君主)时,三城之地,半为离宫苑囿,又南北东西环城有二十八寺,以象二十八宿,民之得以为栖止者,无多地也。”
史书记载,南汉在广州城外建有多个郊坛。按照惯例,郊坛都建在南郊,但南汉的郊坛,城西、城南都有,其一在席帽山、双井街附近;其二在西场,开越陆大夫驻节故址附近;而南郊龙导尾的郊坛,规模最为宏大,是南汉皇帝祭天祈雨的地方。刘䶮登基时,就是在龙导尾的郊坛祭天,大赦境内的。
民初《广州杂抄》所记,河南是藏龙之地。龙头在东海官洲,龙尾在乌龙岗龙尾道。南汉皇帝在官洲兴建陵墓,便是为了吸东海龙气,又在龙尾道设天坛祭龙王。这条“龙”从官洲蜿蜒而来,龙身时现龙鳞。当地人说,赤岗东七星顶,赤龙现身,龙鳞片片可见,后人仍有以“鳞石”为名。该书作者自称曾亲自踏勘,“见大片‘鳞片’于七星顶东坡,赤壁高十余丈,满布‘鳞石’,亦广州一奇观也。”(www.daowen.com)
龙导尾祈雨坛是仿照大唐长安含元殿建造的。龙导尾原来叫龙尾道,是指登坛的道路,盘旋不断,看上去宛如巨龙之尾,下垂于地。后来龙尾道的尾段辟为道路,乡人习惯称为“龙道尾”。导与道通,遂变成了龙导尾。
在现在江南大道中和宝岗大道中有隔山村,这里诞生过著名画家居廉、居巢,南汉时也是皇帝的离宫故地。在广州美术学院西北面,原有一个“刘王殿岗”的地名,后来被人叫成了“牛王岗”。清人黄子高描述:“由隔山折而北一里许,坟丘杂沓,走马路出焉。殿基隐隐,与镇海楼相望,白云诸山,可览而尽。” 他曾题诗:
隔山道口吹松风,木棉花开天火红。
残邱断垄马路出,云有先朝行乐宫。
刘王殿很可能是皇帝举行祭天典礼时,驻跸休息之处。晓港公园附近有一座上马岗,相传是南汉宫女习武,上马演练的地方。宫女习武当然不是为了上阵杀敌,而是为了南汉皇帝休息时的行乐活动。
另一座郊坛在席帽山。《大明一统志》载:“席帽山,在府城北双井街。相传上有南汉刘氏郊坛遗址。”明代已经是“相传”,可见席帽山的郊坛早已湮灭。席帽山是越秀山向西的余脉,东接象岗,西连西山,山下是波光粼粼的芝兰湖,也称兰湖。广州有三大湖:菊湖、仙湖和芝兰湖,只有芝兰湖是天然湖,其他两个都是人工湖。芝兰湖北起桂花岗,南至第一津,面积十分辽阔,湖水碧澄,万象透底。南北朝时期,芝兰湖是渔民和客船的避风塘,三面环绕着象岗、席帽山、西山、龟岗,岗陇屈伏,云水参错。三国时步骘登上象岗,被“负山带海,博敞渺目”的景象所震撼,其实在他眼底的,就是芝兰湖。直到21世纪,在盘福路医国街内,还留有兰湖里等地名。
解放北路兰圃附近,南汉时有皇家园林芳春园(又名甘泉苑),苑内有流杯池(又称泛杯池)、濯足渠、避暑亭等景致,种满了奇花异草,一年四季,万紫千红。园中有清溪流过,宽阔可以行舟,桃花夹岸,延绵数里,溪水与芝兰湖相通。皇帝与妃嫔在水边张筵设戏,弦徽鼓乐的声音,越秀山上也清晰可闻。
每天清晨,宫女们把隔日的残花掷入水中,朱朱粉粉、红红白白,千百片随波逐流,从园内的木桥下漂过,流入湖中,人们便把这座木桥称为“流花桥”。后来木桥朽坏,直到明代有个理税太监,发愿重修古桥,把木桥改为石桥,并在桥头建亭,题匾“民乐”,从此流花桥又称“民乐桥”。昔日的芝兰湖,后来成了流花湖。
还有一座郊坛在增埗河畔的西场。《南海百咏续编》写道:“在泥城河干,地近陆贾故城。伪汉时之郊台,雄矗其旁。”清代雍正时期《广东通志》说:“朝汉台在广州城西硬步,五代南汉郊天于此,亦名郊台。”北距席帽山不过两三千米,南面在魏晋时还没完全成陆,是大片的低洼沼泽地,所以也叫“半塘”,即今泮塘。
唐代以后,江水退去,硬地逐渐增多,人们便在上面修筑基围,开垦荒地,播种力田,因为土地还不多,乡人只好在浅水中打短桩,用竹篾搭架,固定在短桩上,以泥土和水生植物封住竹木架底部四周,然后在上面种植水生蔬菜,名为“葑田”,或叫“浮田”。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详细描述:“蕹无田,以篾为之,随水上下,是曰浮田。”由于水底下都是烂泥,木桩扎不稳,不时会发生整片葑田被水冲走的事情,甚至一直漂到广州城下。
这片半是水涯半是田的新开地,又叫荔枝湾。荔枝是岭南水果中的极品之一,苏轼一尝难忘,留下千古佳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泮塘早在唐代就开始普遍栽种荔枝了。晚唐诗人曹松曾作《南海陪郑司空游荔园》诗,其中有“叶中新火欺寒食,树上丹砂胜锦州”之句,就是咏泮塘的荔枝。清代,泮塘筑“唐荔园”,供游人采摘荔枝时休憩之用,更有一丝追溯唐代荔枝的古意。
到了南汉,这片新开发的土地,也被皇帝看中了,在荔枝湾畔,兴建了昌华苑、华林苑、秀华苑、芳华苑等皇家园林。苑囿内外,锦绣成堆,遍植素馨、茉莉、桃、梅、荔枝等花果,纷红骇绿,四季飘香。后世在泮溪酒家对面的云津阁畔,发现“古之花坞”的石匾,证明这里是南汉的皇家花园。在广州博物馆,藏有一对南汉时代的铁花盆,上面分别铸有“大有四年冬十一月甲申塑造”和“供奉芳华苑永用”的铭文。
清人阮元的《揅经室续集》写道:“广州城西荔支湾,荔林夹岸,白莲满塘,即南汉昌华旧苑也。”昌华苑又叫显德园,从“开国皇帝”刘到“末代皇帝”刘鋹,年年都在这里举办“红云宴”,和妃嫔们品尝荔枝,昼歌夜弦,朝夕玩乐。明人郭棐的《岭海名胜记》记述:“荔支湾,在城西七里。南汉于荔支熟时,宴于此,名‘红云宴’。”从“红云”二字,可以想象荔枝堆积如山,恍如满天红云的景象。今天的荔湾区,还留有昌华大街、昌华东街、昌华横街等地名,便是当年南汉宫苑飞阁流丹之地。
南汉的建筑业、矿冶业、陶瓷业、纺织业等,都非常发达,南汉能够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巨大无比的土建工程,反映出当时广州聚集着岭南最优秀的工业和建筑人才。
南汉的宫城建于昔日禺山之上,即南越国宫署遗址上面。2002年7月,北京路在进行大整修时,从现代的路面底下,清理出唐代至民国的11层路面。各个时期的路面层层叠压,第11层砂石路距今地表约3米,与第10、9层铺砖层同属唐代;第8、7层铺砖路为南汉国时期;第6、5、4层属宋代;第3层属宋、元时期;第2层石板路属明代,最顶层属民国年间。在4.5米深处是南越国时期遗迹,再往下为淤泥层,直至7.9米深处,见灰红色生土,表明这里曾是河涌滩涂地段。后来,人们对这条“千年古道”进行精心整饰,做了防潮、防长草等技术性处理,并铺设了钢化玻璃上盖,供行人观赏。
从唐朝开始,这里就是城内的主要马路,铺设的规格很高,不是碎砂石路面,而是平整的灰砖,坦荡如砥。南汉把这条马路作为皇城的主轴线,连接着北面的宫城与南面的新南城。由于几百年来,珠江的岸线向南推进,在西湖路以南,大南路、文明路以北,东西以东西城墙为界,形成了一片狭长的新地,名为新南城。在新旧城区之间,叠石建双阙,宏伟壮观。到宋代改为双门城楼,元代时被毁掉,明洪武七年(1374)重建,清代重修,称为“拱北楼”。因为是东西二间为双门,所以后来的北京路有了“双门底”的俗名。南汉把南海县分成了咸宁、常康两个县,北京路的东侧为左街,归咸宁县管辖;西侧为右街,归常康县管辖。街道两侧食物店铺,比屋连甍,是繁华的商业区。
在广州这样一个水网交错、地下水丰沛的城市,兴建如此密集的宫苑与佛寺,治水是前提。因此,几代皇帝都致力于凿湖浚渠,修整河道,建堤坝水闸,营建广州水脉,确实留下不少可圈可点的水利工程。终南汉时代,广州没有发生过重大的水灾。
1994年,在大塘街东侧,发现了一个南汉时的水关。这个水关,是用长条形砖砌成一个南北向的券顶隧洞,砖筑出水口在南面,呈八字形敞口,长两米,内宽2.2米,外宽5米。入水口在北面,宽度与券洞相同。出入水口两头,有木柱与厚板构成的接引段。发掘时,券顶与墙都已破损不堪;南面出水口的券墙基内,有一条硬木地袱,上面盖一块铁板,有5个菱形方孔,应该是插铁栅栏的,但栅栏早已不存。
在券墙的砖缝中,还塞着许多质薄如纸的南汉铅钱,直径只有一厘米。南汉发行过几种货币;刘在位时铸过“乾亨通宝” 铜钱、“乾亨重宝”(铜钱与铅钱两种),后来又铸过“飞龙进宝”铜钱;刘玢时铸过“光天元宝”铜钱。铅钱的发行量大,多在城外流通,城里则多用铜钱。在水关发现的铅钱,比真正的乾亨重宝要小,大约是专用于拜神的冥币,有避邪的意思,并不在市面流通。
在水关的东面,直到越秀南路一带,都是码头区。南汉的贸易非常繁荣,宋人薛居正《旧五代史》载:“陟僭位之后,广聚南海珠玑,西通黔、蜀,得其珍玩,穷奢极侈,娱僭一方,与岭北诸藩岁时交聘。”盐是南汉的一项重要商品。唐代在沿海一带,已形成了靖康、金斗湾、东莞、大宁和归德等多个盐场。以前因为大唐朝廷规定,广东食盐只能在岭南地区销售,现在大唐也管不着了,广东盐源源不绝地销往五岭以北,广州是最大的集散中心。
为了招徕客商,刘经常把内地来的商人,请到皇宫里参观,让他们领略一下雕梁画栋、金玉为器、连排水渠也镶珍珠的气派;在市肆中感受广州的生活气息,参观拥挤的酒肆、繁沸的码头、忙碌的作坊、喧闹的客店。官府有一个前无古人的规定,每个进城的人,都要买“门票”,在城门口交钱一枚,才可放行。每天进城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仅此一项,便为朝廷带来了丰厚的收入。这一切仿佛都告诉商人们:与这样一个盛大豪华的城市做生意,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南汉的造船业十分先进,技术高超,能够造出不用钉子的大船。南汉的船队,曾远征占城(越南),携回大量的奇珍异宝。由于南汉船队名气很大,谣言也不胫而走,说他们在海上拦截外国船只,抢夺财物。因此,海外的商舶有点担惊受怕,举棋不定,想来中国做生意又不敢来,有些船驶到苏门答腊,便不敢再往前了,四处打探消息,希望中国商人到苏门答腊交易。
但慢慢地,他们发现,广州依然是一个最好的商埠,南汉朝廷还是欢迎他们的。于是,到广州的海舶又逐渐增多了。北宋路振在《九国志》中承认,由于“五十年来,岭表无事”,到末代皇帝刘鋹时,“珠贝犀象、瑇瑁翠羽,积于内府”,经年累月也用不上,几乎要烂在府里了。皇帝经常把珍宝随意地赐给臣子,或送给邻国联络感情,炫耀财富。这些珍宝都是南洋与广州贸易的传统商品。刘鋹还纳了一位波斯女子媚猪为妃,证明南汉的海贸十分畅旺,与海外联系密切。
在南方的吴、南唐、吴越、闽、南汉、前蜀、后蜀、楚、南平、北汉十国之中,南汉富居首位。《南汉书》声称,早在第一代南汉皇帝刘时,国中已是“犀、象、珠、玉、翠、玳、果布之富,甲于天下”。
南汉上承隋、唐遗风,佛教仍然盛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几代皇帝,一面笃信佛教,大建佛寺,一面极尽裘马声色地享乐,两种互相矛盾的东西,集于一身。屈大均说,刘鋹在广州城“南北东西环城有二十八寺,以象二十八宿”。这二十八寺,东七寺是:慈度、觉华、梵王、普慈、化乐、兴圣、觉性;西七寺是:千佛、真乘、水月、定林、昭瑞、集福、咸池;南七寺是:宝光、千秋、古胜、延祥、地藏,还有两座寺名称失传;北七寺是:国清、尊胜、证果、报恩、地藏、报国、悟性。
这些寺庙大都与南汉王朝一起消亡了,后来没有重建,慢慢就被人遗忘了,连地点也无人知晓。只有寥寥几家,通过史书的零星记录,大致能推断方位。比如,千佛寺在城西青紫坊(龙津东路中段);真乘寺在城西硬步(西场);慈度寺在海珠石(长堤)上;宝光寺是芳村大通寺的前身;千秋寺是海幢寺的前身;古胜寺在卢循故城以东,即昌岗东路东段;悟性寺在越秀山。
这并不是说,南汉只建了二十八座寺庙,只不过按照星宿排列的,有二十八座,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寺庙。比如大佛寺的前身是地藏寺,也建于南汉,它就不在二十八寺之列。还有很多原有的旧寺,包括法性寺、宝庄严寺、开元寺、仁王寺、止台寺、朝亭寺、竹林寺、显明寺、智慧寺、西阴寺、孤园寺、法明寺等,不计其数,遍布广州城厢,也纷纷重新修葺,扩大范围,几乎所有能盖房子的地方,都被皇宫苑囿和佛寺所占了。
刘䶮很喜欢“乾亨”这个词,算命先生告诉他,这个词对他有利,于是他把年号改为乾亨,钱币也叫作乾亨,连法性寺也改名为乾亨寺。技术高超的工匠,为乾亨寺造了一座铁塔,置于大殿西隅,原塔身表面贴有金箔,称为“涂金千佛塔”,坊间俗称“西铁塔”。这是中国现存铁塔中,有确切年款最早的一座。铁塔呈方形四角,原为七层,后来有四层被毁坏。塔身四面各有一个佛龛,供弥陀佛铸像,坐在莲花座上,身后有宝光,又有许多小龛,里面各有小佛像。在现存的三层塔身上,有数不清的大小佛坐像,有人数出580尊,也有人说是592尊,因此称作“千佛塔”,不是夸张之词。这是广州现存最古老的佛像。
塔身四角有塔檐飘出,檐下为莲花角柱以作顶托。塔檐还铸有飞天、飞鹤、飞凤,让人联想到敦煌艺术。塔身下是莲花铁座,其四角有力士造像,束腰部分每面铸二龙戏火焰三宝珠图,其上为硕大的突起仰莲,形态逼真,活灵活现。再下面是石须弥座,北面刻狮子玩球,东西两面刻海棠花纹。塔身四面铸有铭文:“玉清宫使、德陵使、龙德宫使、开政仪同三司、行内使监、上柱国龚澄枢同女弟子邓氏三十三娘,以大宝六年岁次癸亥,五月壬子朔十七日戊辰铸造,永充供养。”龚澄枢是小太监出身,刘䶮时的内供奉,后升至内给事,后主刘鋹时官至内太师。有人考证出,邓氏三十三娘是龚澄枢的老婆。太监娶老婆,也是一种炫耀权势的方式。
铁塔铸好后,刘鋹让工匠重样再铸一座,同样是方形四角七层,身高6.35米,塔身也贴金箔,塔下亦为石须弥座,连石座通高7.69米。全塔身共铸有九百多个小佛龛,龛内均有佛像。莲花铁座四面雕铸有“行龙火珠”和“升龙降龙火焰三宝珠”图形。塔身有楷书铭文,最下一层的铭文是:“大汉皇帝,以大宝十年丁卯岁,敕有司用乌金铸造千佛宝塔一所七层,并相轮莲花座,高二丈二尺。保宠躬有庆,祈凤历无疆。万方咸底于清平,八表永承于交泰。以四月乾德节设斋。庆赞谨记。”这座铁塔在开元寺放了两百六十多年,最后由光孝寺住持僧绍喜把它移到光孝寺,在大殿后东隅建殿保护,俗称“东铁塔”。凭这两座铁塔,南汉的铸造工艺,在全国可占一席地了,而那些真正的大匠,却不载经传。
刘把广州最负盛名的佛寺都改了名,除了法性寺改为乾亨寺外,宝庄严寺因为有一位皇家宗室女剃度为尼,在寺中焚修,改名为长寿寺。听起来,佛教也有了世俗的气息。
大宝七年(964),皇帝把一口原在曲江南华寺的千斤重大铜钟,赐给长寿寺永远供养,将镇祖山,功资国祚。长寿寺在大宝十二年(969)开铸一座罗汉龛,《六榕史料》说它“高可盈尺,围如之,中有诸佛罗汉像六百四十七”。开铸时刘鋹还在位,完工时南汉已经被大宋灭了,罗汉龛竟被宋官府中人强行取去,寺僧一直追索,直到南宋时才归还。寺僧在龛上刻了四句偈:“昔人造此像,愿力如海深,若有见闻者,莫起贪嗔心。” 只剩下的十六尊铜罗汉,直到清同治年间(1862—1875)还在,但最后仍归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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