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佛教在隋、唐时代,风靡全国,成为主流的宗教之一,乃匪夷所思的事情。伊斯兰教、景教(基督教)、摩尼教、犹太教等宗教,都在隋、唐时期传入中国,但都没有能够大规模传播,只有佛教,简直像刮台风一样,席卷全国。虽然与主政者的倡导有关,但细想一下,也绝非易事。
佛教与中国的道教不同,道教主要是源于老庄道家,没什么分支旁系,而佛教门派繁多,经书浩瀚,光是搞清那些名词概念,就很不容易。佛教要得到中国人的信奉,有很多事情要做:首先是要道路通,印度僧人必须大批进来,而不是三三两两进来,中国幅员辽阔,人少不起作用;其次是要语言通,老百姓很多不识字,要有大批把梵文翻译成中国所有方言区都能听懂的语言的人才;然后要说服很多中国人相信这个宗教,愿意削发出家,遵守戒律;还要在全国各地兴建很多的寺院,才能慢慢影响到天南地北十三州的普通民众。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浩大的过程,没有天意相助,简直无法想象如何完成。史书常说菩提达摩到广州传教,结草为庐,设坛传教,开中国佛教禅宗之始。听起来很简单,但那时西来初地一带,人迹尚稀,即使有居民,也以目不识丁的村夫农妇居多。达摩不会粤语,孤身来到,在水岸边搭个草寮,整天用没人听得懂的话说:“嗡阿弥德瓦阿依思德吽舍”,就会有人听他传教?不把他当傻子,已经是奇迹了,但人们竟然接受了,后来还在他结庐的地方,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华林寺。
佛教在中国的传播,最早开始于西汉时期,佛家的“空”与道家的“无”,有某些相通之处,很多人最初是通过理解道家,去理解佛家的。道家理论对佛教传播,起到了很大的推助作用。
东汉建和元年(147),中国佛教史上第一个佛经翻译家安世高漂洋过海来到广州。从此,印度僧人经海路由徐闻、合浦等地来中国,络绎不绝,他们先在西江流域立足,然后东至广州,再北上韶关,越过五岭,扩散至江淮和北方地区。三国时代的广信人牟子,中国第一位著书弘扬佛法的学者,也是一位深稽博考的《老子》研究者,他在论述佛教时,便大量引用儒家、道家的经典。
佛教一度被原教旨的儒家视为异端邪说,受到激烈抨击。它之所以能够在岭南立足,显然与岭南“去古帝王都会最远,固声教不能先及”的人文环境有关。正统学术不看好岭南,各种“异端邪说”便易于“乘虚而入”,在这里生根发芽了。牟子放言:“四师(尧、舜、周公、孔子)虽圣,比之于佛,尤白鹿之与麒麟,燕鸟之与凤凰也。”他在苍梧舌战群儒,释疑辩难,并写下《理惑论》三十七章,此书至今仍是研究中国佛教的必读之书。
西晋太康二年(281),印度僧人迦摩罗从西天竺抵达今广州传教,修筑三归寺(也有写作三皈)、仁王寺。这是广州最早的两座佛寺。三归寺湮灭已久,无从稽考,而仁王寺的位置,在诗书路南端。仁王者,佛之尊称。佛号能仁,又称法王,故称仁王。仁王寺再往南,就是浩浩的珠江。唐代仁王寺前有日泉井,故又名“日泉寺”。南汉时进行重修,又称“千佛寺”。与迦摩罗同一时期抵达的,还有一位天竺僧侣彊梁娄至,在广州从事佛典的翻译,译成《十二游经》一卷。
广州城西有一座光孝寺,在中国佛教传播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光孝寺原是南越国末代国主赵建德的故宅。三国时,东吴才子虞翻被孙权贬到广州,栖身于赵建德的故园讲学,绛帐侍坐者,常数百人。讲学之余,他在园中栽种了不少诃子树,于是人们把这个园子称为“虞苑”。虞翻死后,他的家人把虞苑捐出,兴建制止寺(亦称制旨寺)。这时诃子树已长大,僧人便把称寺院为“诃林”,取佛家“降三世种子”之意。
东晋时期,西域高僧昙摩耶舍来广州传教,在制止寺修了一座大雄宝殿,改名为王苑朝延寺,俗称王园寺。魏晋南北朝时,广州是全国佛教重镇,留有许多高僧大德的足迹。天竺高僧求那跋陀罗,也在刘宋年间(420-479),乘商船从诸薄港(爪哇岛)抵达广州。这位大和尚登岸以后,披着袈裟,拄着锡杖,信步而行,来到王园寺。这时寺院里的诃子树林,已是浓郁葱茏。他指着树林,大发感慨说:“此西方诃梨勒果之林也。宜曰‘诃林制止’。”他这句话被中国僧人听懂了,说明他懂中文,或者至少带了翻译。
求那跋陀罗在寺中始创戒坛,修建了毗卢殿,开设了“制止”道场。而他最神秘的举动,是在寺中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凿刻一行字:“后当有肉身菩萨于此受戒。”清人钱以垲说,梁天监元年(502)从天竺来的智药三藏,在寺中也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的是“后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来此树下开演上乘”。这是同一块碑,还是两块碑?或者根本就没有碑?碑文又是什么意思?谁也猜不透。
梁普通八年(527),南天竺高僧菩提达摩一苇渡海,到广州传播禅学。达摩离开广州北上后约二十年,西印度高僧真谛(梵名波罗末陀)也到了中国,并在十数载飘泊后,欲返乡未果,来到广州。广州刺史欧阳頠竭力挽留他,真谛便挂锡制旨寺,从事译经。唐代的《续高僧传》说他“笔受文义,垂二十年,前后所出五十余部,并述义记,皆此土所无者”。如果真谛不是在来中国前,已经学会了中文,怎么可能在南陈永定二年(558),至南陈太建元年(569)间,便翻译了《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等三十八部经书。在真谛之后,还有慧恺等僧人,也在制止寺传教、译经。
其后再到唐乾封二年(667),岭南出了一个惠能。
惠能是广东新兴人,少时父亲早亡,靠卖柴养活母亲。一日,他在街市听人诵读“金刚经”,心有所感,于是远赴湖北黄梅,拜五祖弘忍为师。这也是一个奇迹: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为什么会对金刚经“心有所感”?他怎么听得明白?他拜弘忍为师,怎么听得懂弘忍讲的湖北话?似乎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
惠能与五祖之间有一段对话。五祖问:“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惠能答:“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五祖问:“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回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五祖看出惠能很有根器,便把衣钵传授给他,成为六祖。惠能携带着被无数人觊觎的衣钵,历尽险阻,返回广州。
王园寺在唐贞观十九年(645)已改名为乾明法性寺。惠能到了法性寺,没有马上表露身份,而是默默听印宗法师说法。哲学史上著名的“风幡之论”,就发生在法性寺内。印宗法师讲《大涅槃经》,讲了一半,忽然指着飘动的法幡,问大家幡动的意趣。有人说是幡动;有人说幡是无情,因风而动;又有人说,风亦无情,如何能动,是风和幡因缘和合而动。这时,惠能忽然插话:“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于是惠能取出六祖衣钵,表明身份。印宗法师恭请惠能至上席,向他请教奥义。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块碑上说的肉身菩萨,就是指惠能。
智光律师为惠能受满分戒,惠能正式躬受衣钵,成为南宗的创始人。他的头发被埋在地下,上面盖了一座塔,名为瘗发塔。这座塔在大雄宝殿后面,以石基灰沙砖筑成,高7.8米,共七层,八角形,每一立面设佛龛佛像,上作八角攒尖顶,至今仍在。
神龙二年(706)前后,和尚们在法性寺内建了一座睡佛阁,亦称风幡堂,纪念惠能的风幡之论。宋代法性寺改名为报恩广孝禅寺,后来又易“广”为“光”,就称为光孝寺了。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至大中祥符九年(1016)间,光孝寺内再建了一座六祖殿(原名“祖堂”),供奉六祖。(www.daowen.com)
佛教史上有“南顿北渐”之争。以惠能为代表的南宗,重在顿悟,而北宗则认为人的佛性为客尘所覆,必须时时修习,拂尘除垢,才能成佛。北方讲求繁礼多仪,循序渐进,有时仪式比结果更重要;而南方则喜欢避繁就简,舍名求实,只重效果而不在乎虚文缛节。
惠能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主张不立文字,即心即佛,当下一念,见性成佛,即“运水搬柴皆是道”。佛门里有一首偈语:“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这和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陆象山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王阳明说“个个人心有仲尼”,文异而义同。所谓圣人满街走,是东方文化的精义所在。南宗的修持方法通俗易行,阿猫阿狗皆可成佛,无须理会那些烦琐的义学。
光孝寺的面积非常大,全盛时方圆三里都属寺院的地皮,有十二殿六堂,以致有人夸张地形容:“光孝和尚,骑马上香。” 光孝寺也是广州最古老的寺庙,坊间流传着一句话:“未有羊城,先有光孝”。
南朝萧梁(502—557),佛教极盛,朝廷派昙裕大智法师前往真腊寻求佛舍利。昙裕不负所托,果然从真腊带回了佛舍利。昙裕俗姓诸葛,是诸葛亮的后裔。萧梁立国初年,诸葛氏与萧氏结为姻亲。昙裕法师作为内道场沙门,出入宫禁,与闻朝政。南梁天监十六年(517),梁国与扶南互遣使节通好,后梁国改元大同,扶南派人来致贺,朝廷派昙裕法师到扶南答谢,途中他因舟车劳顿而身患重病,回到广州后,表奏朝廷,表示愿意居于宝庄严寺,梁武帝诏允。
宝庄严寺在光孝寺的东面,建于南朝刘宋时。其范围,北至今百灵路,西邻光孝寺、开元寺,南至今中山六路,东至解放北路,十分敞静。昙裕法师遂强支病体,在寺中兴建舍利塔,以收藏佛骨。广州刺史萧誉派掌天文历数的官员,勘测地质,又请堪舆家择定吉日,于南梁大同三年(537)动工兴建,先掘了九口水井,再筑一个蓄水池,这是为寺僧和工人的生活和施工,提供用水。
工程花了十年时间,才告完成,一座六层高的木塔,耸立在蓝天之下、绿榕环抱之中,塔下埋藏着佛舍利,梁武帝赐名“宝庄严寺舍利塔”。塔内各层雕刻了许多图画,人物众多,山川、花草、鸟兽、鱼虫俱全,是昙裕法师参考佛经故事和自己所见所闻而设计,俗称“千佛塔”。后来昙裕法师圆寂,葬于广州城北柯子岭和顺岗。在这个墓地里,还埋葬着宝庄严寺的二十几位祖师。
唐代时宝庄严寺香客如云,香火极盛。高僧在殿堂说法,座下巍冠博带、轩裳缨珮之辈,济济一堂。藏经阁经、律、论俱备,香积厨旁斋堂,饭桌一字排开,延接四众弟子,香烛纸札山积,斋衬钱不可胜计。直到民国年间,寺内还收藏着不少南北朝时期的文物,其中有一尊北齐的铜观音像,上面刻有:“武平元年八月有疫,圣上忧民之疾,上坛焚香三七日,功德被四海。复有年,祥祯来聚,制度维布,(月)二,波罗寺僧昙瑞(裕)及侍僧一百八员,奉敕造金铜像十躯,愿皇基弗疠,圣寿无疆。”可惜后来不知下落。另有一块南梁的响石,亦于20世纪60年代“文革”时期失落。
隋、唐以降,越来越多的天竺僧人,杖履相随,到中国传法;而中国僧人,也纷纷取海路前往西域,尤其是7世纪后期至8世纪,室利佛逝(苏门答腊岛东部)佛教大兴,航海技术也日益提升,远渡重洋的中国僧人,更是与日俱增。据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记载,前往西域取经的僧人有60人,其中取海路的就有19人,其中包括常愍、明远、会宁、运期、彼岸、智弘、义净、善行等。
义净法师是河北范阳人,唐代咸亨二年(671)他带着弟子善行,从广州登上波斯的海舶,前往西方求佛。他到了室利佛逝,在那里居留了半年,学习梵文,然后经末罗瑜、羯荼、裸人等国,前去印度取经。在咸亨四年(673),义净抵达印度,在印度东部的耽摩立底待了13年,潜心研究佛法。垂拱二年(686)他携梵本三藏五十余万颂,返回室利佛逝,从事翻译与著述。
因为翻译佛经需要大量笔墨纸张,但室利佛逝的笔纸墨质量,不合理想,而且市场上很难买到,所以永昌元年(689),义净返回广州,驻锡法性寺。他不辞劳累,千里迢迢回到广州,只为了购买一批的文房四宝,并寻找志同道合者,一起到室利佛逝从事翻译工作。在他的感召下,贞固、道弘、法朗、孟怀业等人,毅然舍弃国内的一切,与他同赴海外。
在室利佛逝,义净忘寝废食,完成了《南海寄归内法传》(四卷)、《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两卷)。到武则天证圣元年(695),义净才和贞固、道弘一起返回广州。而这时,法朗已客死诃陵,孟怀业则因习惯了在室利佛逝的生活,不愿回国,宁愿长居印尼。他们都是有姓名可考的、从广州出发的第一代印尼华侨。
法性寺规模太大了,因此从南朝到唐朝的漫长岁月里,关于它的记述,汗牛充栋,也有不少混乱矛盾之处。有时它被说成是一寺,有时说成是两寺,有时被称为制止寺、王园寺,有时又被称为法性寺、乾明寺。各种史书的记载,都有不同,可以推想,有些写书的人,并没有真的到过法性寺,只是互相转抄而已,以致讹传纷纭。但法性寺在中外佛教交流上,却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
开元七年(719),高僧不空来到广州,也在法性寺驻锡。不空名智藏,狮子国人,他追随金刚智三藏,从阇婆国来到广州。相传他乘船来广州时,途中遇到大风浪,前方又有巨鲸阻路,人们都以为必死无疑。不空站立船头,右手握五股菩提心杵,左手持《般若佛母经》,口诵《大随求》,海面即时风平浪静,巨鲸也不见了。
金刚智入灭后,不空准备返回师子国,开元二十年(732),大唐朝廷托他赍送国书到狮子国,他率领弟子再次来到广州。广州的佛教信众很多,一听说有高僧抵埗,立即全城轰动,人们扶老挈幼,潮水般涌到法性寺,希望得到高僧加持。宋代释赞宁等撰《宋高僧传》说,采访使刘巨麟请求不空为他灌顶,不空乃在法性寺中龙华三会,说法度人,“相次度人百千万众”。直到入冬后,刮起北风,他才乘昆仑船离开广州。
当时广州人家,不分富贵贫贱,人人虔诚礼佛,排设佛像,供养塔寺,敬献供品,布施僧贫,诵经礼忏,成为一时风气。法性寺有一口巨甑,直径一丈,深五六尺,六祖时就放在那里了,供信众施饭给寺僧的。屈大均说:“当饭僧时,城中人争持香粳投之。或有诗云:‘万户饭香诸佛下。’”信佛者之人数众多和狂热程度,从不空“度人百千万众”和法性寺巨甑的“万户饭香”,可想而知。
天宝七载(748),律宗高僧鉴真第五次东渡日本失败后,皇帝下诏留鉴真在广州开元寺供养。广州城再次沸腾起来了,寺庙一齐鸣铙击鼓,人们奔走相告,激动万分,简直像遇上神仙下凡一样。日本人真人元开撰写《唐大和上东征传》一书,记述了鉴真莅临广州时的盛况:全城民众扶老携幼,缁素云集,夹道相迎,从码头到开元寺的沿途,“州县官人、百姓填满街衢,礼拜赞叹,日夜不绝”。当鉴真离开广州时,广州人又再“倾城远送”。这种热闹,持续了多日,甚至变成一个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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