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广州是东江、北江、西江三江相汇之处,珠江全年入海的总水量,超过黄河七倍,仅次于长江,但广州人却没有水喝,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饮水问题确实困扰着广州人。原因在于“州治临海,海流秋咸”。古人形容,晚上当海潮涌起时,“海水纯丹,火光万里,波浪乘风如千万火山冲击,物触之辄生火花,咸故生火也”。燃烧的海景,蔚为壮观,可见咸潮威力之巨。每届冬季枯水期,咸潮便会托起珠江水,大举倒灌入城。最凶猛的咸潮,可以沿着北江往上涌,一直到清远飞来峡。这时,所有的江水、溪水、井水,都变得咸苦难饮。
无可奈何的人们,为了取得淡水,要么往上走,要么往下走。往上走就是上白云山,从蒲涧源头帘泉取水,地势越高,咸味越少。往下走就是在城厢内外深挖井,希望挖深一点,水没那么咸。但咸潮来时,大部分井水还是咸的,越靠南边,咸味越重。
在离珠江仅一箭之地的越秀山脚,有一口神奇的井,咸潮季节,水居然是淡的。南朝宋人沈怀远在《南越志》里记录了这口著名的井:“天井岗下有越王井,深百余尺,云是赵佗所凿。诸井咸卤,惟此井甘。泉可以煮茶。昔有人误坠酒杯于此井,遂流出石门。”人们相信,这口井之所以不咸,与它百尺之深有关。其实它的深度,也就在10米以内。屈大均称井水“力重而味甘,乃玉石之津液”,赵佗因为长年饮这井水,活到一百多岁,结果黄梅不落青梅落,儿子比他还早死,王位只好传给孙子。如此说来,赵佗的儿子似乎没有饮这口井的水,否则也应该很长命。
南汉时这口井被皇室独霸,称为“玉龙泉”;南宋时还井于民,官府给井加了一个九孔的石盖,几个人同时打水,互不干扰,故称“九眼井”。需要解决九个人同时打水的难题,可见当时附近已人烟稠密,打水的人多得要排队了。到清代,平南王府又把这口井独霸了十年之久,并在井四周建起围墙,派兵把守,私自汲水者要受鞭挞。直到20世纪50年代,井水仍清冽可饮用,但最后终成枯井,井底淤积深达七米。
这口井到底是不是赵佗掘的,争论从未消停。有人说,是六世纪南朝时来广州的达摩高僧挖的,真正的越王井在越秀山上悟性寺中。也有人说,达摩挖的井在光孝寺,不在越秀山。明代谪居广州的侍读学士黄谏,喜欢烹茶,对井水要求甚苛,广州“城中井水多咸苦”,令他深感失望,亦促使他跋山涉水,寻找优质井泉,经过逐一品尝后,列出广州井泉的前十名是:“学士泉烹茶味最美,经昼夜色且不变,宜居第一。九龙、泰泉次之,蒲涧帘泉第三,越井第四,双井及施水庵井第五,韸韸水第六,洗臼井第七,九眼井第八,居士泉第九,外是固不足取,而藩司、郡廨二井宜居第十。”他认为越王井、九眼井、达摩井(洗臼井)是三口不同的井。
三国时的交州刺史陆胤,身居广州,体会到咸潮的危害,奇怪为什么以前的官府都坐视不理——难道他们自己不用喝水吗?为官一任,总得为广州做点什么。于是,他征募民夫,在越秀山东麓挖了一个人工湖,开凿河渠,引蒲涧水入湖中,以供冬季枯水期之用。这个湖就是越秀公园东秀湖的前身,初名“甘泉池”。南宋方信孺《南海百咏》载:“在郡东北五里北山脚下,东晋太守陆胤所凿,引泉以给广民,亦呼甘泉。”广州人对这项工程感恩戴德,陆胤离任后,在甘泉池边,修筑了一座甘泉亭,又名“陆公亭”,纪念这位“惠风横被,化感人神”的官员。咸潮期来这里取水的人,络绎不绝。
久而久之,甘泉池的淤积变得严重,水质也差了,存水量日渐减少,不足以给全城人饮用。很多人每天还是不得不披霜踏露,上白云山挑水,一根扁担两只水桶,走几里崎岖山路,体力弱点都顶不住。有些人才走一半路,水已洒掉三分之一了。如果不慎摔跤,打翻了水桶,还要重新上山。这成了人们一天最苦最累的事情。
东晋太元年间(376—396)的广州刺史罗友,对民众取水之苦,动了恻隐之心,在蒲涧溪旁修筑了一个可容纳百人的平台,供取水的人歇脚。但挑水的人,个个忙得马不停蹄,哪有息歇的工夫?这个平台被一些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民间疾苦的文人看中,起名为“洗心之域”,做了游山玩水,观赏风景的地方。
南朝梁武帝普通八年(527),有“东土第一代祖师”之称的禅宗第二十八祖达摩禅师,从天竺航海至广州,在华林寺附近绣衣坊码头登陆,结草为庵,传播禅宗妙旨。有人说他是波斯人,也有人说他是南天竺人。他生了一对绀青色的眼睛,被人称作“碧眼胡僧”,所以是波斯人的可能性大一些。他在广州留下了两处圣迹。一处是位于华林街的“西来初地”。华林寺前身就是达摩所建的“西来庵”,附近有“达摩祖师西来登岸处”石碑,标示他登陆的地点。另一处是光孝寺的“洗钵泉”。
关于洗钵泉,坊间传说很多。当时光孝寺每天都要派和尚到外面挑水,挑回来的水却味咸难饮,对身体不利。达摩在寺里挂单时,告诉和尚们,寺院的地底有黄金。光孝寺曾是南越国第五代国主赵建德的居所,埋有宝藏也不奇怪。大家兴奋莫名,纷纷荷锄肩锹,跟着达摩走。达摩走到一处,指着地面说:从这里挖下去吧。大家就按照所指往下挖,挖至几丈深时,有泉水喷涌而出,却无黄金。大家正感到失望,达摩笑着说:这黄金不是可以用斤两计算的。
后来,人们才发现,冬季咸潮凶猛时,这口井的水依然甘冽可口,确实堪比黄金。于是,人们把这口井称为“达摩井”。据《光孝寺志》所述,这口井“味甚甘冽,盖石泉也”。故事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达摩用诃树之根在井中蘸水,令泉水变淡;又说达摩用井水洗过他的钵,水就不咸了,所以又叫“洗钵泉”。15世纪,有人在井壁上刻了十六个字:“水由天生,心由水悟;卓彼老禅,待神而喻。”
千百年来,广州人不断努力,开湖泊,挖濠涌,浚河道,修水利,其原动力,大都是为了阻挡咸水灌城。但每年的咸潮,还是如期而至。
到了唐代,人们还在孜孜不倦地挖井。唐天宝元年(742),刘巨麟出任南海太守时,就在城外挖了四口井。清代《南海百咏续编》引前人著述称:“今城内之日泉井、月泉井、流水井、乾明井,即唐时四井也。”日泉井的位置,大约在诗书路、百灵路附近,宋代的《舆地记》说,每晨日出,井中辄有一日影。月泉井则在盐仓街附近,明嘉靖朝《广东通志》称:“月泉,在盐仓街,即古月华楼。旧志云:月出则照映井底,与日井相望。”乾明井有人说在法性寺(光孝寺)西廊,与达摩井混为一谈了,刘巨麟可能是浚缮,而不是新掘。流水井在西湖东岸,今西湖路流水井街内。但也有另一种说法,刘巨麟挖的四井是日井、月井、星井、乾明井。星井在西城外绣衣纺,即西来初地的五眼井。
唐开成年间(836—840),卢钧出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他在全城发起募役,开展整治甘泉池工程,从甘溪的源头开始,濬缮涌渠,疏凿河床,清除甘泉池的淤泥,加固堤岸;湖畔栽种花草树木,兴建亭台楼阁。地虽不广,但周围绿水,八面青山,亦有可观之处,命名为“菊湖”。甘泉池不仅变成一处游玩的景胜,还给附近农田供水灌溉。在宋代的羊城八景之中,有“菊湖云影”一景。卢钧离任时,广州的老百姓依依不舍,向官府请求为他建生祠。(www.daowen.com)
两百多年以后,北宋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往惠州,路过广州。他是美食家,味觉特别敏锐。他被广州的咸水吓着了:这样的水如何下咽?他请人浚缮元妙观里的水井,希望改善水质。挖井时挖出了一石龟,所以又叫“石龟泉”。这口井因苏东坡一顾而价增,暴得大名,但水质其实并不太好。黄谏在广州寻找优质水源时,曾慕名品尝,失望地表示:“苏东坡浚井元妙观,饮之亦不甚佳。”
被黄谏看得上的学士泉、九龙泉、泰泉、蒲涧帘泉,都远离城区,取水不便。离城最近的,唯有越王井,但长年被官府霸占,轮不到民众享用。一位罗浮山道士告诉苏轼:“广州一城人好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多所损矣。惟官员及有力者得饮刘王山(即越秀山)井水,贫下何由得。”
但道士又悄声对苏轼说,他有一个解决之法:蒲涧离广州不过二十里,可以借助白云山的地势,把水引入城里。“若于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之,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所花费者,不过是砍一批竹子做输水管,再用葵茅苫盖住二十里长的管道而已,“大约不过费数百千”,便可一劳永逸解决咸水问题。
听起来是异想天开,但苏轼深感兴趣。他以前在杭州西湖修过水利,有点经验,认为方案可行,即使失败,损失也不大。但现在他的身份,是一个天涯谪客,不在其位,难谋其政,虽然这不过是“费数百千”的小工程,亦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他把方案力荐给广州太守王敏仲,希望他聘用罗浮山道士去做这个工程,后来还专门写信给王敏仲,对怎么防止管道淤塞,提出具体办法。可惜此事到最后不了了之,广州人要饮用自来水,还要再等八百四十年。
苏轼在天庆观挖过的那口井,后来成了每个到天庆观的人,必去瞻仰的景点。南宋淳佑年间(1241—1252),广东经略安抚使方大琮发现井有点淤塞了,于是重新疏浚,并从别的寺院移来一道铁井栏,把井围起来,免得人们往井里乱丢东西。他写了一篇《铁井栏铭》纪其事:“众妙堂,东有泉;经品尝,眉山仙。名去堂,井不迁。宋淳祐,越五年。方大琮,来莆田。去者还,人耶天。得古栏,和名镌;泽物远,与坡传。”学士李昴英后来也到天庆观游览,并照例要参观这口井,他留下一篇续铭:“考经云,坡记成;名非古,堂遂轻;两翁像,久晦明。伟方公,旧观仍。取彼栏,护此泓。新作盖,环以铭。遗千年,饮清泠。续铭谁?李昴英。”铭词中提到的“两翁像”,指当时在天庆观中有苏轼与方大琮像。虽然这口井因苏轼而闻名,但咸潮期间,它也一样是咸的。
《越秀史稿》一书认为,宋代以后,大海已远离广州,海潮不再抵达,广州水井亦渐摆脱咸潮的影响。到晚明时,井水秋咸问题,基本消除。明代万历二十九年(1601),刑部主事王临亨来广东办案,声称“居广城三月,水亦在在可饮”,似乎便是最好的证明。然而,查一查王临亨的行程记录,他到广州的时间,是仲春二月中旬以后,木棉花已经盛开。咸潮发生时间,一般是冬月至献岁。王临亨来时,咸潮已过,当然觉得“水亦在在可饮”了。事实上,同为明人的黄谏,仍然觉得广州“城中井水多咸苦”,显见咸水问题远远没有解决,宋代没解决,明代没解决,甚至到清代也没有解决。
城里的生活,靠水井、湖泊和山泉,还可勉强应付,但乡村灌溉农田用水量大,关系一年收成,矛盾便更加尖锐了。广州城郊不时因争水灌溉而发生械斗。城东簸箕村(今杨箕村)的玉虚宫,便立着《详奉各宪断定三圳轮灌陂水日期碑记》和《奉宪钧断三乡碑文》两方清代的石碑,记录着清代簸箕村、大水圳(今天河村)和冼村争水的一段公案。
簸箕村与大水圳、冼村相邻,田地也互相交错,长年共用沙河水灌溉农田。大水圳处于上游,冼村处于中游,簸箕村处于下游,这三条村因为争水,吵吵闹闹,不知多少代人了。清康熙年间(1662—1722),三村先后在沙河涌下游建造陂闸,拦截沙河水,实现截流储水,开圳引灌。后来,杨箕村民又集资在双复桥下游,建造陂闸,设三度人工排洪的水闸,受益农田一千六百亩。大水圳为上陂头,冼村为中陂头,簸箕村为下陂头。番禺县令曾作裁断,大水圳与簸箕村轮流灌溉,大水圳截灌两日,然后簸箕村也决开基口放水两日,周而复始。由县衙弄发碑文,勒石铭碑,永远遵守,但碑文并未提及冼村如何轮灌。
乾隆六年(1741)夏历七八月间,广州大旱,沙河水量减少。为取水灌溉,冼村在中陂堵截河道,造成下陂缺水,有簸箕村民去掘开中陂时,被冼村村民拿获,扭送官府,两村矛盾激化。冼村在外打工的村民回家,路经簸箕村,被村民包围殴打报复。冼村大为愤怒,鸣锣聚众,抄起锄头扁担,准备与簸箕村民大打一场。簸箕村民向广州府控告冼村有“吹角担旗、毁苗封庄”等事。
案件经广州府知府、提刑按察使司、广东巡抚批转番禺县署审理。乾隆七年(1742)六月,番禺知县裁断,冼村的田地与上下陂都有交错,他们没有提出分日灌溉,是故意含糊,企图坐收渔利,擅自截断中陂水流,致簸箕村断水,又鸣锣纠众,意图斗殴,实属理亏,但簸箕村说他们“吹角担旗、毁苗封庄”,则是夸大其词,架词上渎,又殴打冼村村民,也是不对。双方各打三十大板。官府判决,三陂轮流灌溉,各取水二日,上陂之水同灌上陂之田,中陂之水同灌中陂之田,下陂之水同灌下陂之田,不得越取别陂之水,复起争端,按陂次第轮流,周而复始,勒碑为记,永远遵守。
但到乾隆九年(1744),三村为争水又起争端。上陂大水圳的田亩地势最高,沙河水位较低,不用水车抽水无法灌溉,但冼村则控告大水圳用水车引灌后,中陂更加缺水了,请求官府禁止上陂使用水车。这引起了下陂簸箕村的抗议。于是三村的争水官司又打到了县衙。官府派人到三村实地查勘后,再次作出判决:三村依旧轮流取水,每村二日,上陂大水圳多添一日,灌溉坐落在中陂的高田,可以继续使用水车,驳回了冼村的要求,并把最新的判决立碑为记,三村永远遵守。
但争水的矛盾,并未真正解决,从乾隆朝到光绪朝,每逢天旱和咸潮,冲突便频频发生。光绪二十八年(1902),大水圳与冼村因争水再次开战,冼村召集三千多人,包围攻打大水圳,大水圳出动火炮还击。这场械斗打了三个月,两广总督岑春煊不得不派兵弹压。但三年后,即光绪三十一年(1905),两村械斗又起,持续了一年多,互有伤亡,不少村屋也被毁坏,农田丢荒。直到官兵进驻,烧掉了双方作为械斗指挥部的公祠,以示警诫,才勉强把冲突压了下去。
直到民国时期,因争水而发生的械斗,仍此起彼伏。1919年夏天,东郊沧头、沙村争水,惊动了番禺、增城和省政府出面调解;1920年,北郊石湖、南村也因争水,发生冲突,甚至有军队介入。据九善堂所刻的碑记所载:“逮民国光复,其斗尤烈,甚而互诱军队,滥加焚杀,波及乡邻。其祸更惨,死者千数,焚亦千百家,死横于野,生者失所。”情况之严重,触目惊心。
这种因水而起的争斗,在广州这个山环水抱、河网如织的地方,似乎不可思议,但究其原因,足见咸潮为害之烈。坊间有一首童谣唱道:“咸水清,淡水浊,咸水满洋不如淡水一掬。” 直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广州成立“广东省河自来水有限公司”,开办水厂,修建水塔,广州城区居民的生活用水,才逐渐摆脱咸潮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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