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刘彻平南越后,害怕南越国会死灰复燃,把岭南的政治中心移到广信,设交州刺史管理相当于今天广东、广西和越南中、北部的大片地区。广州作为南越国的旧都,地位一落千丈,王城的尊贵不复存在了,富室豪家,散个精光,衰败之象,惨不忍睹。贩夫皂隶、饭牛屠狗之辈,纷纷迁入,昔日龙楼凤阙的王室禁地,变成了穷巷掘门的平民区;大家用御苑的砖瓦盖猪圈,用王室水井的水,煮他们的蛤蜊汤。最显著的变化是人们的服饰,在官府的强力推广下,已完全汉化,越族的传统,基本失传。
近百年来,很多人都希望找到任嚣城、越王城的城墙,有人引北宋《蕃禺杂志》所载,赵佗下葬时“丧车从四门出”,既有“四门”,就一定有城墙。然北宋距赵佗死,已千年之久,《蕃禺杂志》根据什么说越王城有“四门”,也不得而知。而迄今没找到城墙遗迹,却是一个事实。也许越王城真的没有城墙。
2000年夏季,西湖路兴建光明广场时,发现了一座南越国水闸遗址,面积约650平方米,是世界上发现年代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水闸遗存。秦、汉时,这里是番山西麓,北接文溪之水,南临珠江之浒。水闸是保护城市的水利设施,洪水来时,打开闸门,泄洪出珠江;而当珠江咸潮来时,放下闸门,阻挡潮水涌入。
水闸高5米,深近2米,长201米,从北往南分为引水渠、闸室、出水渠三个部分,是一座由大批排列有序、纵横交错,构成“八”字形的大型木结构建筑。闸室平面自北向南,向珠江“八”字形敞开;引水渠和出水渠均呈长方形。其在建闸材料选择、松软地基处理、技术线路处理、总体布置、泄流处理、闸室稳定处理等方面,竟大致符合2001年的水闸设计行业标准,古人造水闸的技术水平,令人吃惊。
水闸的木材为水松,有榫卯结构,估计是水闸上层建筑的木构件。但这个“上层建筑”究竟是什么呢?却没有留下更多线索。有人推断,就是城墙。不过,水闸两侧却没有发现南越国城墙的痕迹,倒是有一道东汉时的城墙,在水闸前东西向横过。南越国城墙之说,依然缺乏说服力。此处很可能只是一个防洪水闸而已。
直到东汉末年,广州复活的第一线曙光终于显现。建安十五年(210),东吴孙权派步骘为交州刺史。步骘到广州考察,登上象岗,游目骋怀,被眼前“负山带海,博敞渺目”的壮阔景象所震撼。只见巨海茫茫,烟波万顷,西山、龟岗、席帽山,三山相连,看似三只巨龟,浮海而至。《水经注》描述:“高则桑土,下则沃衍,林麓鸟兽,于何不有?海怪鱼鳖,鼋鼍鲜鳄,珍怪异物,千种万类,不可胜记。”
遥望更远之处,是一个雾锁烟迷的大洲,广州人所说的“河南”。《广东新语》说:“广州南岸有大洲,周回五六十里,江水四环,名河南。”究其原意,并非指珠江之南,而是东汉章帝年间(76—88),议郎杨孚在大洲的下渡头村居住,他在宅前移植了几株河南洛阳的松柏,隆冬竟然瑞雪纷飞,成为一时奇景,人们便把这里称作“河南”。杨孚撰写的《异物志》,是中国第一部地区性的物产专著。后人有诗咏河南的山川形胜:“百花古渡河之南,远连珠海吞鹅潭。规方正与玉山对,日月还同碧落参。”步骘至此,恍然了悟,为什么赵佗要选这里做王城了:“斯诚海岛膏腴之地,宜为都邑。”
步骘向孙权请准把交州治所迁回广州,然后征调大批民工,环绕着昔日南越王宫署,修筑城墙。广州乃风水宝地,须好好守保。广州开天辟地头一回建城墙,从规划位置,丈量地皮,到鸠工庀材,兴役动众,一筐土、一筐砂,把城墙垒起来了。
当时中山四路以南,还是河滩烂地,淤泥深不见底。步骘城建在烂地之上,工程有相当难度,因此进展缓慢,历时六七年,才告竣工。东汉建安二十二年(217),步骘把州治迁回了广州。这时距南越国被灭,已经三百多年过去了。物换星移,劫后重生,广州的“第二春”,于焉开始。
城墙建好没多久,西晋太康九年(288),广州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这是见于史册的广州第一震。《晋书》写道:“四月辛酉,长沙、南海等郡国八地震。七月至于八月,地又四震,其三有声如雷。”人们惊慌失措,不知是什么凶兆,因为前一年海安(广东恩平)有人聚众作乱,反叛晋廷,不知会不会打到广州。但似乎乱民很快被镇压下去了,广州人又松一口气了,只要还有一碗安乐茶饭吃,外面的世界怎么变,由它去吧。
步骘城的具体范围,随着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考古发现,逐渐露出轮廓。1996年至1998年,中山五路南侧、教育路东侧、小马站西侧的地铁工地,挖出一段16米长,呈南北走向,分别修建于东汉、东晋和南朝三个不同时代的城墙。
东汉城墙为夯土墙垣,残存面宽5米,残高1.85米,夯筑19层,每层之间以草茎铺垫。夯土中还发现了大量汉代的板瓦、筒瓦和陶器残片。这是步骘城的西墙了。西湖路南越国水闸前发现的东汉城墙,是步骘城的南墙。2005年在南越王宫署遗址东面,中山四路北面,旧仓巷西面,又挖出了一段南北走向的城墙,是步骘城的东墙。2011年,在中山四路以南,长塘街以西,清出了一段城墙角台的基址,是步骘城的东南角。
大批避乱的士民,为避东汉末年之乱,纷纷扶老携幼,逃往广州。广州的人口越来越多,但官方的统计,却没有反映出这种变化。东吴永安六年(263)的广州,有人口43120户,下辖南海、高凉、高兴、苍梧四郡。南海郡统番禺、四会、增城、博罗、龙川、平夷六县,合计9498户,平均每县1583户。按东吴天纪四年(280)的统计,每户平均为4.4人。于是有人照此推算出,每县平均人口为6965.2人。也就是说,广州城的人口,必在七千人以下,否则番禺县其他地方,就要变得近乎荒无人烟了。
这些记录是否可靠,差堪商榷。六县户数不能按平均计算,因各县差距甚大,番禺县会比其他县更多人,这是肯定的。以人口密度衡量,宋代三千户就算大县,三国时代只会在这个标准之下。当时的人口统计,十分粗疏,大量漏报瞒报,在所难免,战乱时期更甚。官府的统计,本来就不严谨,文人记录时,更以其吟诗作赋的写作风格,动辄“十万余众”“八万余户”,让后人难辨真伪。
广州既为州治,又建起了城墙,气象一新。东吴的水师最有名,赤壁之战打得曹魏胆裂魂飞。广州是东吴大后方,孙权要把它建成主要的造船基地。造船本来就是越人最擅长的,加上南越国“楼船之士”的后裔,广州汇聚了大批杰出的造船工匠,其技术与产能,都相当惊人,造出了能搭载三千人的“大舡”。东吴赤乌六年(243),孙权要攻打朱崖和儋耳,须臾之间,在广州征集了一支三万人的庞大船队,可见当时广州的人力物力已恢复得七八成。
迨至西晋,先有八王之乱,再有永嘉之乱,更兼五胡乱华,北方田园寥落,十室九空。难民男女老幼,杖履相随,挑着家什,赶着牛羊,背负着先人的牌位与骨殖,像潮水般涌来,梅关道上,应接不暇。他们带来了北方动乱的消息,广州人像听海外奇谈一样,听他们讲晋室宗亲如何互相残杀,南匈奴如何在宁平城大败晋军,如何在洛阳大肆焚掠,如何发掘陵墓、焚毁宫殿。每有一批新移民来,老移民就忙着向他们打探家乡的情况,听完以后,无不欷歔嗟叹,摇头而去。
与北方相比,南海之滨,在停僮葱翠的越秀山下,竟有一片安乐土,不闻金鼓悲笳之声,但见“抱布贸丝”的商贾,简直成了北人心中的世外桃源。有个晋人在广州死了,墓砖上刻着:“永嘉世,天下荒,余广州,平且康。”(www.daowen.com)
西晋衣冠南渡,历史进入东晋时代。中国出现了近三百年南北分治。游牧民族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强势介入,导致北方汉语出现红紫乱朱之变,大量游牧民族的语音加入,使北方的官话与原本的中原雅言渐行渐远。但这时逃到岭南的中原士民,其语言仍是承自东周的雅言,和广州话十分相似,但毕竟过了几百年,双方的语音都有了不少变化。古人说:“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晋语带来的新元素,再次催化广州话的嬗变。
两晋时期,广州人口急剧增加,新盖的房子越来越多,干栏式仍然是很多人的选择,下层为畜舍,上层住人。这种楼阁建筑,设备渐趋完善,有厨房、厕所,粪便从楼上直接排到楼下的畜舍里。但也有不少人放弃了干栏形式,把房子建在地面上。房子的内部结构更加复杂,功能越分越细,前堂与后室已经分开了,前部为堂,后部为室,富裕人家的前堂还设有舂米簸米的地方;后室分为左右两边,中间是天井,类似三合院形式。房子的装修也很讲究,窗子上有精致的窗棂,做成直格子,或斜格子;大门绘画着类似门神的怪兽。以前官衙才有门神,现在民宅也出现神荼、郁垒的画像了。
每天清晨,薄雾还未散去,人们睡眼惺忪,打着呵欠,从房子里走出来,有如无数涓涓细流,向四面八方淌去,寂静了一晚的街道,渐渐响起了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最初是窃窃低语,然后很快汇成喧闹的海潮。井台打水的声音,公鸡“胶胶膊膊”的啼声,鸟雀在枝头“啭呖呖”地唱,两条瘦狗在街头互相追逐,一辆牛车从街上“嘎吱嘎吱”经过,赶车人蜷缩在车篷下,半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好像还没睡醒一样,但街道两旁的人,已收拾器具,准备营生了。各种各样的聒噪,嘈嘈哜哜,显示城市开始苏醒。
河涌从城中蜿蜒流过,两岸泊着大船小艇。农夫在靠近城墙的地方,开垦了一些田地,种植蔬菜。人们每天把粪便与腌臜之物,倾倒进河涌。农夫从河涌里挑水浇灌,妇女在河涌里浣衣,小孩在河涌游泳嬉戏。水上的人与岸上的人互相打招呼,有时还聊上几句,然后各自离去。炊烟在河涌上空飘过,随风而散。空气中混杂着动物粪便和河涌边垃圾的臭气,四处弥漫。外人也许闻不惯,但当地人已习以为常,如果哪天没有了这味道,还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当他们到外地做生意时,这味道就成了他们的乡愁。
街上来来往往都是为口奔驰的人,作坊鳞次栉比,打铁的,斗木的,纺布的,染印的,编织的,烧玻璃的,酿酒的,制茶的,每天都忙忙碌碌。商铺里摆满了各种陶制和铜制器皿,这边打铜的作坊,锅碗瓢勺,大至鼎、簋、釜、炉、甑,小至姜礤、挂钩、筷子、勺子,应有尽有;那边是做鞋的作坊,绣花布鞋,漆画木屐,葛屦草鞋,丝舄靴履,色色俱备;还有卖各种辘轳灯、琉璃珠、玛瑙、珊瑚的店铺,五光十色,让人目乱睛迷。
新移民在城里安家,要备齐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店家个个落足嘴头,吹得天花乱坠。走在街上,听到的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你这只铁镬靓唔靓?”“一日工夫千日看,走遍全城没有第二家。”“便宜一点吧。”“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对得人,拜得神。”“那更应该便宜点了。”“好吧好吧,就当结个缘,发个市喇。”最后交易成功,双方皆大欢喜。店主把顾客送到门口,满脸堆笑说:“下次再来帮衬啊!”任何人一踏入这个地界,都会被这种充满动感和张力的热流所感染。
人们在城外建起了陶窑,日夜开工,生产各式各款的陶器,供应城里的居民,窑火一年到头熊熊不熄。1996年就在海珠区的海幢寺附近,挖出了一个东汉陶窑遗址。这里烧制的陶器,林林总总,品目繁多。日常使用的罐、魁、碗、钵、盂、甑、缸、瓶、盒、壶、樽、簋、卮、杯,应有尽有。很多器皿造型优美,缕着细致的弦纹、方格纹,有的还印上五铢钱的戳印纹,上了黄绿彩釉,显得更加美观。
东城墙脚,办起了一个大型的冶铸工场,吸引一群群浑身肮脏的小孩,每天都蹲在工场附近看热闹,看工匠们怎么奋力地拉风箱,怎么往炉膛里添木柴,看熔化的铜汁倾倒出来,看烧红铁块淬进冷水时轰然冒起的蒸汽。这些场景,天天看也不腻。白天黑烟滚滚,入夜火光熊熊,把天空映照得通红透亮;“叮叮当当”敲打铁砧的声音,远至城外几里地都能听见。《晋书》称,咸和六年(331),广州刺史邓岳“大开鼓铸,诸夷因此造兵器”。这个冶炼工场,深埋在中山四路的地底,在1994年的考古中被发现了。
城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纷纭杂沓,每天都好像充满新奇,又好像一成不变。
太元十一年(386),滕含任交州刺史时,广州城墙已建成一百六十多年了,由于人稠物穰,不少地方已破损坍塌。滕含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重修城墙。1996年至2011年间,旧仓巷发现了滕含修的城墙残存墙体,是在东汉墙体基础上扩宽、夯筑加固而成的,用红黄色网格纹砖包边,上宽7.8米,底宽8.8米,高1.4米。夯层中发现有青釉瓷器残片。在外墙基部的砖块上,有“泰元十一年”的模印字样。
隆安三年(399),浙江爆发由琅琊人孙恩领导的五斗米道暴乱,史称“孙恩之乱”。元兴元年(402),孙恩战败,投水而死,残部拥戴其妹夫卢循为首领,继续与晋廷对抗。元兴二年(403),卢循率众浮海南下,攻打广州,百姓惊慌失措,纷纷往城里跑,《晋书》说,避难的民众“盈满城内”。
一场奇灾大祸,就这样悄然降临了。古人说:“小乱入城,大乱下乡。”卢循之乱,是广州自汉武帝平南越后,最大的一次战乱。入城等于进了凶门,九死一生。卢循攻陷城池后,满街满衢的百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就像刈草一样,被一路砍杀过来,人头滚滚。城中府舍、民居,亦被焚烧殆尽。《晋书》说此役“焚烧三千余家,死者万余人”。裴渊的《广州记》说得更恐怖:“晋卢循袭广州,风火夜发,奔免者数千而已。循除诸烧骨,数得髑髅三万余,于江南洲上作大坑葬之,今名共冢。”
这些数字虽然不太可靠,但也可约略估度,广州的人口,有四万余人。卢循在河南筑城寨固守,长达六七年时间,史称“卢循故城”。南汉时期,卢循故城做了朝廷的粮仓,乡人都称它作“刘王廪”,其故址在广州美术学院附近。一千四百年后,清人黄子高的诗,仍然悲叹:“卢循旧事已千秋,故城父老犹能记。”
经过“卢循之乱”,广州城墙遭到严重破坏,不得不进行第三次大修。中山五路发现的南朝城墙,是在晋砖墙两边填土扩宽,再砌砖包边,残体宽21米,高1.5米。在城墙旁边还发现一处马面结构,南北长9.1米,北边宽7.3米,南边宽8.1米,建筑形式与墙体相同。南朝城墙西侧还有唐代路面残痕,东侧发现宋代水池遗迹。据此推测,唐、宋时这道城墙已废弃不用了。三个朝代的城墙套合修筑,时间跨度超过五百年,堪称奇观。
广州城墙下一次大修,是两三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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