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发展,经常会被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完全改变走向。随着秦王朝完成统一六国的大业,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前后,广州乃至整个岭南,正面临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
秦始皇有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雄心,但终其一生,南行的足迹,最远止于洞庭,再往南去,便是瘴雾缭绕、让人望而生畏的五岭了。楚国没有能够跨过去,秦始皇也从未涉足,大部分北方人都没到过山那边。去了的人几乎都没有回头。他们对岭南的一知半解,多半靠道听途说。现在,秦始皇决心征服这片神秘而广袤的土地了。
他为什么一定要征服岭南呢?秦始皇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大一统帝国,他希望掌控天下万事万物,不仅文字、音乐、礼仪、度量衡、钱币他要管,马路的宽度、车辆的尺寸他要管,甚至人们读什么书,讲什么话,他统统都要管。举凡一切行政、军事、经济、民间生活,事无巨细,都要置于管控之下,他才“朕心稍安”。如果某个地方,有他控制不了的东西,他会终日如芒在背。这种心理,有如得了强迫症。他急需把权力扩张到他的认知所能够到达的极限之地。因此,他必须征服岭南,不征服睡不稳。
中原喘息甫定,秦王朝的五十万大军,便在尉屠睢统帅下,分东西两路,浩浩荡荡南下。东路取道江西,攻闽越地区;西路取道湖南,攻广西地区;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顺北江直捣番禺。三军出朝,地动山摇。陆上甲马如云,水上楼船相继,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这阵势,令人心胆俱裂。
然而,这场彻底改变广州未来的战争,虽然为史学家和文学家所津津乐道,但到今天,还有许多细节未能厘清,留下了一笔糊涂账。
首先是开打时间,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公元前222年,有说是公元前221年,也有说是公元前219年,还有说是公元前218年。其次是领兵的主帅,有说是屠睢一人,《淮南子》称“秦皇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与越人战”,并无其他将帅的名字;也有说是屠睢和赵佗两人,《史记》便称:“使尉佗、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似乎赵佗的地位比屠睢还高,排在前面。
另一个疑团是,这五十万秦军,到底是正规军,还是由贱民、罪犯组成的杂牌军?秦国到底有多少正规军?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王翦领兵伐楚,发兵六十万,他自称“今空国中之甲士而专委于我”,也就是说秦国全部兵力也就六七十万,打楚国时已差不多倾巢而出了。伐楚之后,部分士兵已战死沙场,还要分兵驻守三楚之地。那么,它还有多少兵力可供征伐南越呢?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说,秦始皇“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略取南越陆梁地”。有人据此推断,这五十万大军,并非荡平六国的熊罴之师,而是由“逋亡人、赘壻、贾人”拼凑的杂牌军。秦朝有“七科谪”之律,凡是罪吏、逃犯、倒插门、一家三代做商人或做过商人的人,都属于重利轻义的贱民,没有资格当军士,只能在军中做苦役,打仗时充当敢死队。但如果说五十万大军全是“七科谪”的罪犯和贱民,似乎也不太可信,秦始皇再看不起岭南,也不至于如此轻率,更没哪个将领敢带领这样一支七拼八凑的“散仔兵”,孤军深入,远征遐荒之地。
于是又有人分析,秦军的南征,可能分先后两拨,第一拨是屠睢,他的大军是正规军。后来屠睢败亡,任嚣、赵佗再率领以“逋亡人、赘婿、贾人”为主的援军南下,这是第二拨。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屠睢、任嚣、赵佗的军队都是正规军,几十万“逋亡人、赘婿、贾人”,是战争结束后,才发往岭南殖民的。
但如果屠睢已发卒五十万,任嚣、赵佗再带来援军,战后复“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人数合计,又过于庞大了。因此,最大的可能是,五十万是所有南征秦军的总数,既包括了屠睢最初的兵力,也包括了任嚣、赵佗带来的补充兵力和战后谪徙的罪民。秦军不可能全是正规军,也不会全是贱民、罪犯的杂牌军。在广州的秦汉墓葬中,出土过三件雕有动物纹饰的鎏金铜牌,乃匈奴之物。可见这支秦军曾与匈奴作战,南下时把战利品也带来了。
秦始皇发动这场战争的动机,按《淮南子》说,是看中了“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未免贬低过甚;但如果说秦始皇很重视这场战争,也非实情:战争开始得很草率,后勤补给线几乎没有建立,还以屠睢这样一位性格鲁莽的人领军,劳师远征。很显然,一开始秦始皇没料到打南越有多难,用五十万人踏平南越,绰绰有余——尽管五十万之数,有相当水分,但大秦气势正盛,撄其锋者必死。在他的考虑中,战争结束后,把这批贱民留在岭南做劳力,开山垦壤,屯耕戍海,意义也许更大。
这些军人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谪罪戍边,峻法难逃,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无论打赢打输,都回不了中原了。他们缺乏作战经验,士气也不是很高,长途跋涉,兵疲意阻,却遇上誓死保卫家园的越人。一场殊死血战,骤然爆发。
越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大型战争,他们的武器装备,都是为打猎准备的,与北方军队相比,显得窳隳不堪。但南征秦军的兵器,也不见得多好。1962年在区庄螺岗的一座木椁墓中,出土铜戈一件,上面刻有“十四年属邦工□(师)蕺丞□□□”等铭文。虽然文字细如发丝,磨蚀严重,但幸好关键几个字,尚能辨识。从铭文推敲,既称“属邦”,不避汉高祖刘邦名讳,当为秦军之物;“十四年”为秦始皇十四年,而秦军平定岭南,乃三十三年事。换言之,在“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的战争年代,这支铜戈,居然使用了起码19年。秦军的兵器,似乎也比较陈旧,不甚精良。
秦军的攻势,初时一鼓作气,凶猛异常,过惯和平生活的越人,猝不及防,被杀得鸡飞狗跳,雨零星散,西瓯首领译吁宋也被砍下头颅。但他们很快重新集结起来,举桀骏为新主帅。越人的武器装备虽不及秦军,但凭着天时、地利、人和,采取“游击战”形式,进行顽强抵抗。
越人的士兵,都是训练有素的猎渔高手,头戴羽冠,腰系羽裙,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赤着双脚,手持弓箭、短剑、钺斧、盾牌,守候猎物有着无穷耐心,猎物出现时,出手又快又狠。遇着秦军人少时,越人就擂响铜鼓,震天动地,几十艘甚至上百艘满载战士的船只,像箭一样,从水岸边的芦苇丛中,纷纷射出来,鼓噪前进,奋力砍杀,然后不等秦军反应过来,便迅速撤离。
越人的小艇,如鱼群一般穿梭于河涌汊流,神出鬼没,白天躲进深山密林,与虎豹狼虫为伍,晚上突然从暗处杀出,袭击秦军营垒,凿穿他们的楼船。当秦军闻警驰援时,越人又悄然隐进了漆黑的山林,或消失在河澳隈曲之处。秦军疲于奔命,无计可施。他们原以为征服南蛮,如热鏊翻饼,没想到打了两年,泥足深陷,连主帅屠睢也死于越人的箭镞之下。《淮南子》记载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役,越人“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秦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才明白,越人并非一盘散沙的野蛮人,他们有着严密的军事组织和强悍的战斗力。相反,从高纬度北亚气候地区来的秦军,虽然占据了番禺、龙川等一些孤立据点,但在广大山野沼泽地区,却被打得晕头转向,受尽溽暑、咸潮、台风、蛇蝎、山蚂蟥、痢疾和各种“瘴疠”疫病的折磨,水土不服,粮食缺乏,忍饥挨饿之余,还要提防越人的袭击,时时胆战心惊。
秦军攻占番禺的主力是“楼船之士”,也就是舟师(水军),他们从北江顺流而下,攻入番禺。楼船是一种体型巨大的船只,大者一艘可载几百甚至上千士兵。然而,秦军南征要翻越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达北江,他们不可能扛着楼船爬山,最大的可能是到达北江后,才开始制造楼船。在那么短时间内,像魔术一样,变出这么多楼船,说明秦军有非常高的造船技术和生产力。
屠睢占领番禺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建立舟师基地,一方面要建造新楼船,一方面也要维修保养旧楼船,保持舟师的作战能力。番山与禺山相交的湾澳区,山势不算陡峭,水面也够宽阔,是兴建大型船坞的理想地。
明人黄佐编纂《广东通志》,记载了一件奇事:“嘉靖戊午十一月,广州城隍庙后五丈,有大榕树,颓朽久矣。其根下壤又丈余,有穴,道士扣之,其声洞洞然。曰:中必有藏物。发之,得桬木板数十片,皆两两相对立,多不可数,且近神像,乃封之。盖唐宋以来完缮橹板干也。”时城隍庙位置与今天相同,在中山四路北侧。这是古文献首次记载在中山四路附近发现古代的“桬木板”,两两相对排列,数目“多不可数”。黄佐推断这是“橹板干”。
在嘉靖戊午年过了四百多年后,即1974年,考古学家在中山四路城隍庙旁,发掘出一个规模宏大的秦代遗址,深埋在地表下5米之处。这是一个建在河滩上的造船工场。三个船台平行排列,呈东北—西南走向,南面是一片木料加工场。已揭开的第一、二号船台结构相当完好,长度在88米以上,由两行平行的大木板组成滑道,下面用枕木垫承,可以使受压面积较为均匀,避免局部下沉,使船台保持平稳。滑道上竖立着架承船体的一对对木墩,木墩的间距可以调整,这样就可以制造大小不一的船只。这种技术,直到近代船厂仍然在广泛运用。
这个工场至少可以制造船身宽5~8米,载重25~30吨的平底木船。遗址上还发现了秦至汉代的铜钱,年代最晚的是汉文帝四铢半两铜钱。对船台枕木进行科学鉴定,测定其年代为公元前240±90年,也就是秦始皇统一岭南的时代。
人们迄今还没有发现过秦代的木船,但在出土的南越铜鼓上,最常见的图案就是船纹,说明造船业在当时是一个兴旺发达的行业。惯于“水处舟行”的南越人,应该有很不错的造船技术,不过当时与秦军正处于交战状态,这个船坞,不会有南越工匠参与,它只反映了秦军而不是南越的造船工艺。
船坞的建造年代,有考古学家推测,应该是屠睢死后,“尉佗将卒以戍越”时修建的。但更有可能是屠睢兴建的,他在岭南转战数年,楼船是秦军最重要的作战工具,需要不断补充和维修保养,而“尉佗将卒以戍越”时,战争已近尾声,反而不那么迫切需要了。战争结束后,船坞甚至废弃不用了。船台上的滑道和枕木的棱角还很分明,据此可以推测船台使用的时间不会太长。
考古界一直有不同的声音。有一种观点认为,这不是造船工场,而是秦代的一处木建筑遗构,因为秦时这里离江边已有一段距离,在这里建船台不合情理。
考古学家把遗址拍了照片,做了模型,跑去请教造船工人:“这是不是造船的船台?”工人问:“有没有发现木炭和小木片?”考古学家忙不迭回答:“有有,不仅有很多木炭屑、小木片,还发现了铁凿、铁锛、铁挣凿、木垂球和砺石等工具。” 工人挥挥手,不容置疑地说:“肯定是造船遗址了。别的行业不会有这种现象。”但这依然未能说服质疑者。争了几十年,还在继续争。历史的迷人之处,恰恰在于它有多种的可能性,供人探索。这个秦代遗址在试掘后,暂时用河沙填埋保存。
屠睢被杀,秦始皇赫然震怒,碾平岭南的决心,更加迫切。他意识到从大庾山入越地,困难太大,补给问题难以解决,屠睢就是吃了这个亏。越地“非水不至”,因此秦始皇不惜动用十万军工,开凿灵渠,使长江的船只,得以由湘江,过灵渠,入漓江、桂江,再转入西江,顺流东下,直达番禺,载重万斤的大船,也可以轻松行驶。水路的开通,大大减低了运输成本,保障了秦军的后勤补给。秦军改以任嚣、赵佗为主帅,收拾屠睢的残兵败将,重新准备舟楫,缮置军器,择日星驾席卷,大举南犯。
任嚣入越之前的经历不详,赵佗是恒山郡真定县(今河北正定县)人,两人应该都是惯战能征的骁将。由于粮路畅通,飞刍转饷,源源不绝,秦军的战斗力大增。经过“三年不解甲弛弩”的苦战,终于底定岭南大部,消灭了越人有组织的抵抗。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广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为后来的僮族(壮族)。《粤西丛载》和《天下郡国利病书》都把僮族归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说,瑶族才是广西原住民,《明史》便称僮族是大元至正年间(1341—1368)才从湖北迁入广西的。其实,所谓僮族、瑶族之说,和越族之说,大同小异,大抵是基于秦汉文化优越感的想象。(www.daowen.com)
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岭南终于正式划入大秦版图,设置南海、桂林、象郡。南海郡的范围,东南临海,西至今广西贺州,北接南岭,包括今粤东、粤北、粤中和粤西部分地区,下设番禺、博罗、四会、龙川四县。任嚣为南海尉,赵佗为龙川县令,共守越地。按照秦制,郡设守、尉、监御史,守是行政长官,尉是军事长官。由于岭南远离中原,秦始皇感到鞭长莫及,所以授予任嚣较大的权力,岭南三郡都没有设郡守,最高长官就是任嚣,对辖地实行“军管”,所以《晋书》说他是“东南一尉”。
任嚣最初在武水泷口万人城设郡治,黄佐在《广东通志》中说:“秦南海尉署始于任嚣,居泷口西岸万人城”;后来把治所迁到番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说:“秦以任嚣为南海尉,初居泷口西岸,俗名万人城……既,乃入治番山隅,因楚亭之旧……俗谓之任嚣城。”番禺的任嚣城,位于今仓边路以东至芳草街以西之间。
广州自此成为岭南政治中心。后人把公元前214年,定为广州建城之始。具体日子不可考,但根据广州的老传统,农历七月二十四日是城隍诞辰,这一天也就是筑城纪念日。
许多人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任嚣为什么会看中广州这块地方呢?其实比任嚣更早看中这里的是屠睢,甚至在屠睢之前,越人在这里可能已有一定的经营了。屠睢在海边兴建大型船坞,显然是准备把这里当作一个政治、军事枢纽来经营。但他低估了越人的反抗,结果在战争中赔上了性命。
水与山是选择城址的两大考虑要素,水的选择尤为重要。大部分的重要城市,都是建在海边或大江大河的出海口,这并非偶然。水不仅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要,而且从古到今都是人类互相联系的纽带,即使在火车、飞机发明以后,船运仍然是成本最低的运输方式。因此,依水而建的城市,总是特别兴旺。
古人选择城址,除了要考虑军事、经济、交通因素之外,还涉及风水学、气候学、方位学等学问。通常言风水者,以山南为阳,水北为阳。城池尽量建在山的东南面,西北倚山,东方开阔向阳,有利于大治。山是建城的另一个要素。用古代堪舆家的话来说,任嚣城位于白云山与珠三角平原的结穴之处,吐唇之地,山水兼具,阴阳平衡。西北面是气势磅礴的越秀山、禺山、番山,再远处是白云山,更远处是大庾岭。山势自粤北逶迤而来,一脉相连,一气呵成。
所谓“百尺为形,千尺为势”,越秀、禺、番三山为“形”,白云山为“势”,形势兼具。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写道:“昔人尝以尧山及番禺为三山,与五岭并称。今尧山莫知其处,疑即粤秀也。三山之脉,自白云蜿蜒而来,为岭者数十,乍开乍合,至城北耸起为粤秀,落为禺,又落为番。禺北番南,相引如长城,势至珠江而止。”屈大均由此得出结论:“广州背山面海,形势雄大,有偏霸之象。”从科学的角度看,山地有利于调节地区的气候,有利于水的聚集与流动,从而使动植物资源更加丰富和多样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广州的山水形势,都是得天独厚的。
广州虽然依傍珠江,但太近大海,经常有咸潮出现,人们的饮用水源,主要靠白云山的蒲涧泉水,相传味甘冷异于常流,饮之有金石气。宋人苏轼在《蒲涧》诗中,描绘了水势的奇雄,有“千章古木临无地,百尺飞涛泻漏天”之句。溪水奔流而下,经濂泉一泻出山,名为甘溪。甘溪注入金钟塘后,掉头向南,名为文溪,经上塘、下塘绕过越秀山麓,分为东西两支,汇入珠江。东支为文溪主流,仓边路就是昔日的水道;西支为文溪支流,即今吉祥路。西支在越秀山脚再分出北津溪,向西汇入兰湖(今流花湖一带)。
蒲涧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仙气。相传秦时山下有一条小村,乡人郑安期为了给乡亲治病,上山采药,在蒲涧找到九节菖蒲,不料却失足堕岩,被仙鹤救走成仙。白云山至今还有郑仙岩。人们把七月廿五日定为“郑仙诞”,每年这天都会有人到蒲涧洗浴,然后端坐石上,等候登仙,当然每次都是失望而回。明人陆渐逵的诗叹道:“九节菖蒲生涧烟,人传此地驻飞仙。何当共觅安期迹,数到秦皇汉武年。”
正因为这优越的地理环境,历代统治者,对广州的“王气”,都心存忌惮。秦始皇曾听信风水先生之说,认为广州有“黄云紫气之异”,龙脉在越秀山与白云山之间,便下令秦军去凿开一个二十几丈的大口子,状如马鞍(至今留下马鞍山地名,在云台花园附近),以断龙脉。据说开凿之时,地下“涌血数日”。负责凿地脉的,不出任嚣、赵佗这两人。
尽管如此,恐惧的心理,并未消除,直到一千多年后,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仍然觉得广州有王气。为防异人出世,起猖獗之端,不利大明,他下令在越秀山上盖五层楼,安放罗刹像,以镇压南方的王气。
任嚣在广州建城,并无实物可证,它的具体位置,唯有依据古人的零星描述来推断。《唐垧记略》称“旧有城在州之东,规模近隘,仅能藩离官舍暨中人数百余家”,可见面积并不大,类似一个行辕。宋初人郑熊在《蕃禺杂志》记:“今城东二百步,小城也。始嚣所理,后呼东城,今为盐仓,即旧番禺县也。”宋代的盐仓在今仓边路,这里有一条宽阔的文溪水道,因此,任嚣城的西界,当在仓边路。
有人认为,任嚣城应该在南越王宫署遗址上,因为文溪东岸(今德政北路一带)地势较低,易有水患,任嚣不可能弃西岸的禺山高地不用,而选择东岸的低地。但当时西岸的船坞很可能还在使用,并未完全废置。任嚣城并不是一个永久性的城池,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军营,设在文溪东岸,可以同时起到保护船坞的作用。
也有人认为,任嚣城就建在原南武城旧址。被称为三大奇书之一的《读史方舆纪要》说,任嚣迁入番禺后,“遂增筑南武城,周十里,号五羊城”。秦制以六尺为一步,三百步为一里。但这种说法,同样有不少争议,因为历史上到底有没有南武城,本来就歧见纷纭,如果南武城都没有,“增筑”一说,从何谈起?
凡涉及秦、汉时的广州文物,由于历史久远,信史阙尔,所以为数不多的文献,几乎一字一词,都会引起争议。比如1952年西村石头岗的秦墓,出土的一件盖面烙有“蕃隅”二字的木胎漆盒,就是这一时期的遗物,于是有人声称,这是“番禺”在秦时的写法,汉代的“番”字已去掉了“艸”的部首。但也有人说,漆盒上明明是个“隅”字。“番禺”与“蕃隅”不是一回事。一般认为番禺之名,来自番山和禺山,番字无藩属之意。但“蕃隅”却可以解释为藩属之隅,意思完全不同。事实上,“蕃” 字在汉代以后很长时期,仍然使用,可通“番”与“藩”,如广州的“蕃坊”,读音与“番”亦不同。有人提出另一种猜测:“番”为蛮夷,“禺”是地区,番禺是指“蛮邦”;但也有人反驳,认为番禺与上述各种解释都不相干,是古越语“盐村”的意思,广州曾经是产盐区。
人们各抒己见,议论横生。但无论如何训诂,任嚣建立在番禺的“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市,这是可以肯定的。它更像是南海尉的辕垣,称“寨”更为合适。
在这座范围不大的城寨里,驻扎着任嚣的卫队。按照秦制,校尉的卫队,可达千人,以任嚣城寨的规模,恰好容纳得下。深秋时分,城寨内外,旗帜飘飘,戈钺如林。营垒的西边,是屠睢建的大型船坞,黑乎乎的船台轮廓,耸立在余霞返照、残月衔山之间,显得无限苍凉。东边是岗丘起伏的荒野,秋霜满地,战马咴咴,刁斗相闻。四面不见平民百姓的屋舍,不见稼穑桑麻,没有人捕鱼,没有人打猎,那些从大海彼岸划着船来交易的人,也因战乱而消失无踪了。
这种死寂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岭南也没有恢复过来。几十万的秦军,永远留在了岭南,留在了桂林、象、南海三郡。万水千山迷远近,不知乡关在何处。年老的解甲归田,死了就在当地掩埋,连尸骨也回不了家乡;年轻的被分派到各地屯守,有的被派去粤北山区,承担艰苦的劈山开路工作。这是中原人口第一次大规模南迁。
越人对这些入侵者恨意难消,远远看见都要绕路走;而秦军对越人也深怀衣袽之戒,不敢稍懈,生怕单独外出时,后脑勺会冷不防挨上一棍子。加上双方语言不通,越人讲越语,秦人讲关中语,谁也听不懂谁的话;生活习惯差天共地,越人吃稻米鱼鳖,秦人吃小麦,闻鱼腥而欲呕。在这种情形下,双方很难建立正常交往,更谈不上互信。
症瘕很快就凸显出来了。秦军既已绝了还乡之望,又融不入当地,怎么解决结婚生子的问题?几十万单身怨男聚在一起,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即位,赵佗立即给他上书,请求朝廷派三万名未婚女子到岭南,名义上为驻军缝补衣服,实际上是想解决官兵成家立室,传宗接代的问题。虽然三万女子,仍属杯水车薪,但至少让大家有个盼头。不料秦二世很小气,把赵佗的要求砍了一半,只准一万五千女子到岭南。这批女子是怎样到岭南的,史无记载,想象之中,搭载着一万五千女子的庞大船队,从灵渠驶过,也是一个壮观的场面。
有人一本正经地计算:一个妇女可为五个军人缝补衣服,赵佗要求三万妇女,也就意味着秦军有十五万人。这种思维方式,有点钻牛角尖。中国古人写史,往往不注重数字的准确性,而更在乎它的文学气势,“五十万大军”“十万军工”“万五妇女”,其实都不具有统计学的意义。
一万五千妇女与数十万秦军,无论是为了结婚生子,还是为了缝破补绽,都不成比例。更多中原军士,虽然不情不愿,但最后还是要被迫走出自己的“方言岛”,学着与当地土著交流,学着吃蚺蛇,学着唱越讴,学着和土著妇女谈情说爱;同时越人也向他们学北方的“雅言”,学中原的夔龙礼乐。他们在交往日多,互相熟悉起来以后,才发现对方并不是那么可怕,戒心逐渐放下,隔阂也慢慢化解。久而久之,中原人与南越人的血统,便混在一起了,他们就成了广府人的祖先。
秦二世元年(前209),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中原再度陷入大乱。有星卜家称,五星会于东井,东井为秦分,南斗为越分,两分相背,乃秦亡越霸之象。任嚣听了不禁怦然心动。岭南虽然奉大秦为正朔,但任嚣自掌管岭南政务后,才深切体会到,岭南和中原,天南地北,异习殊俗,完全不是出兵前想象的那样,死搬硬套中原那一套,根本行不通。但朝廷里发号施令的人,不会明白这一点。因此,当陈胜、吴广起兵后,任嚣便动了借星象之说,自立门户的念头了。
腹案还在酝酿之中,任嚣却忽然患上重病,药石无效。他自知不起,便匆匆把赵佗从龙川召来,吩咐后事。任嚣对赵佗说:“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叛秦相立。南海僻远,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秦新道以自备,待诸侯之变。会病甚,不能有所为。”他把郡尉的印绶托付给赵佗,然后,说了一段在他一生中最为著名的话:“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这段话,被后人引用了无数次,足以青史留名。
任嚣不久便病逝了,遗体葬在城西,有人说就在解放北路迎宾馆,还凿凿可据地指出,宾馆里某个隆起的土坡即是,但并没有实物可证,只能聊备一说。赵佗从龙川迁到番禺,继续驻剳任嚣城,人们改称为赵佗城。作为郡尉的继任者,进驻原来的郡尉官署办公,是理所当然的。顾祖禹说:“及赵佗代嚣,益广嚣所筑城,今谓之赵佗城。”清人梁廷枏在《南越五主传》中也说:“(佗)既代其官,宜即居其署。”因此,所谓赵佗城、任嚣城,其实最初是同一处,只是叫法不同而已,任嚣时叫任嚣城,赵佗时叫赵佗城。赵佗接篆后,开始紧张地准备兴兵,亦无暇去建造新的官署。禺山上的南越王宫署,是若干年后才兴筑的。
赵佗决心履践任嚣遗愿,星夜驰檄横浦、阳山、湟溪等各处关隘守军,断绝入粤新道;在曲江以北、乐昌西南两处修筑城寨,深沟高垒,紧扼“战守必争之地”,以防北军入侵;撤换各县不愿追随的官吏,换上自己的心腹;大兴马步三军,长驱直入,扫荡桂林郡、象郡,尽括三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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