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

沃霍尔的大胆之作，在摹本和闹剧之间危险地徘徊，观众就像在参加一场瞪眼大赛，看谁坚持到最后。究竟谁会先眨眼？永远没有答案。

它到底是不是艺术？1964年纽约Stable画廊安迪·沃霍尔作品展开幕式上，与会客人目瞪口呆、无比困惑地盯着构成艺术家设计的《布里洛盒子》的每个印着相同图案的立方体，内心深处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它是不是用浸有肥皂的钢垫填充的？这不就是从超市的仓库移至画廊的家用清洁产品的日常包装？或者艺术家制作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复制品，而鲁莽的收藏家否认这是件真正的艺术品？

沃霍尔《布里洛盒子》的魅力（如果可以称之为魅力的话）在于它们能够将我们定格在某一个严格的水平：先入为主将作品作为一件实物（一件艺术作品）的任何有意义，迫不及待地提出审美质疑。沃霍尔的作品将我们的视线推开，迫使我们陷入一种已经（但不应该）与艺术欣赏混淆的理智状态。它们摒弃了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所说的“眼睛的暴政”，让观察者别无选择，只能采用另一种哲学视角：概念的概念掩盖了艺术成就的确凿证据。从艺术审视转入反思。

充分意识到，首先要求我们，也即这件作品的观察者，在耗费精力评估其价值之前，务必反复确保这件作品确实是一件艺术品，然而这件作品让我们思维跳脱，进入另一种思维。我们要知道包裹这件作品的更广泛的标签“艺术”（在展览该物品的画廊的标志上，在一本正在被复制的书中，比如这本书）是否在蒙骗我们相信它的艺术地位，或者，这件作品上的标签（宣称自己是一次性商业产品）是否就是故弄玄虚。我们需要弄清楚是否被欺骗了——薛定谔盒子里的猫是活着还是死了。

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与杜尚《喷泉》（见第199页）一脉相承，通过略微改变其形态并添加一个标志，巧妙地撕去了任何实际用途的掩饰伪装，采用了更为深奥的姿态——将自身的真相之谜秘而不宣，使我们对自身的判断力充满信心。它们作为产品的合理性使它们不可能成为艺术。在这里，我们渴望吸引我们关注的“眼钩”已经从视线中消失，隐藏在盒子隐匿空间的未知之中。它到底是不是艺术？(www.daowen.com)

如果说我们对这件作品价值的评价就此搁置，那就不准确了。我们的洞察力还未能达到这种程度。被搁置的是有意义的思想（如果不是意义本身的思想的话）。沃霍尔《布里洛盒子》代表的闭塞虚无已经成为虚空，在这个虚空中，在过去半个世纪中关于什么是艺术或什么不是艺术的思想大爆炸一触即发。著名艺术评论家亚瑟·丹托是1964年Stable画廊安迪·沃霍尔作品展的参观者之一。这一经历启发了这位年轻的哲学家，他以审美传统为沃霍尔的作品进行合理性辩护，他认为，《布里洛盒子》的出现有些猝不及防，这种审美传统还来不及领会其意义。

安迪·沃霍尔，《金宝汤罐头I-无题》（1968年），一组丝网印刷品中的一张，每张约81厘米×48厘米；《金宝汤罐头》于1962年首次展出
两年前，安迪·沃霍尔创作了一系列32个汤罐头油画，类似于该产品的零售广告，这对他最终创作出《布里洛盒子》至关重要。从那里起，从复制仅仅代表作为艺术品的商业制品到复制制品本身一蹴而就、水到渠成。

他坚信自己见证了文化历史的转折点，鉴于将沃霍尔《布里洛盒子》纳入的图像艺术创作历史，丹托着手重新定义艺术。丹托在学术期刊《哲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论文，他在文中归纳道：“要把某个事物视为艺术，需要一些眼睛无法辨认出来的东西，一种艺术理论的氛围，一种艺术史的知识：艺术世界。”有了这句宽容的评价，人们的眼睛突然“脱钩”了，一切豁然开朗。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抹去了艺术审美史上以往所有优先考虑的事情。不再被迫进行辨别、洞察或解读，目光由此转向自身内部，并沉浸于艺术品在头脑中所占据的冥想空间，而不是作品本身的外形轮廓。

沃霍尔可能坚持认为他的关注点与他那些更具绘画风格的同时代画家们截然不同。他曾经坦承：“我喜欢无趣的事情、抽象印象主义者根本不会注意的所有伟大事物。”然而，在他的《布里洛盒子》里面沉睡的幽暗深渊仅仅是卡齐米尔·马列维奇半个世纪前首次绘制的《黑方块》空白的逻辑延伸和实现。丹托的文章指出，以艺术范畴之外的思维看待这幅作品就是对它的欣赏，薛定谔的猫完好无损地跳出了盒子，这幅作品受到了认可。从现在开始，相信其盒子代表了承认失败的沃霍尔作品批评者们，只留下了一些小猫，借此辨别未来事物方向。

卡齐米尔·马列维奇《黑方块》（1915年），布面油画，79.5厘米×79.5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