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1年）

这幅作品可能是最被广泛复制的英国乡村民俗画之一，非常适合复印在饼干罐和围裙上。然而，事实上，与艺术史上的任何画作一样，康斯太勃尔看似田园诗般的风景画也出没着幽灵。

将视线从戈雅《1808年5月3日》中暴戾枪声的残酷冲击转移到康斯太勃尔《干草车》中云朵透射在慵懒夏末溪流上的斑驳光影，似乎不大合情理。但即使是最安静的田园诗也会因其表面下骚动的东西而深感不安，因压抑的焦虑而不安地向前蠕动。

像戈雅的画作一样，康斯太勃尔的《干草车》也是在它叙述的这些可怕事件发生数年后才完成，它描绘的并不是创作作品时的“户外风景”，甚至不是它所纪念的东盎格鲁原野。相反，1820年底至1821年初春，那个冬季里的几个月里，康斯太勃尔在伦敦画室的寒冷安静中创造了他这幅抒情明快的杰作（最初名为《风景：正午》）。画面回忆起的场景，以及所唤起的感情，让人回想起艺术家在这一地区度过的童年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幅记忆深处的景观，浑如在斯托尔河沿岸弗拉特福德附近萨福克郡某个真实地点的精确描摹。

创作这幅画时，康斯太勃尔四十多岁，见证了乡村的巨变。他不仅亲眼目睹了快速工业化的影响，也目睹了带给戈雅画作创造灵感的拿破仑战争如何迫使人们源源不断地离开田园风光，背井离乡。诚然，《干草车》煞费苦心捕捉到了阳光这一物理现象以及云彩、树木和溪流的物理特性，由此深受赞誉，但是它同样关注既非具象也非自我的事物（和人物）萦绕于心的意象。

这个场景里围绕的是康斯太勃尔儿时熟悉的地点的事物：右边是他父亲的弗拉特福德磨坊的零星砖墙结构，左边是佃农威利·洛特（艺术家童年重要记忆之一）的小农舍。在这两个有纪念性记忆的舷墙之间，是一辆运货马车，由三匹马拉着，费力地穿过冰冷的河流，让我们的视线停留在前景水边。干草车处于一个奇怪的边缘性，挣扎着从一个存在的平面转移到另一个平面（从一个领域转移到另一个领域），与画作里既不完全存在也未完全消失的一个幽灵般人物诡异呼应，然而两者却是同时存在的。

一条狗爬上河岸，不断吠叫；狗的旁边，是一个幽灵般的骑士，鬼鬼祟祟地潜入场景，骑士的身影非常模糊，在画面上几乎不可见。这个神秘的闯入者被刻意呈现画面上，最终被颜料掩盖了，似乎在场景之上，又游离于场景之外。艺术史家认为，随着时间流逝，将人物从视野中隐藏起来的油画层逐渐变薄，从而慢慢呈现出了这个人物。一旦意识到幽灵骑士的存在，只要他一消逝，其周围的光影便会变得暗淡，我们很难对此视而不见。

康斯太勃尔《干草车》画面局部幽灵般的骑士(www.daowen.com)

突然，骑士旁边的狗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吠叫。虽然画面模糊不清，从作品的潜意识中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人物，无论画家有意还是无意，但此时此刻，伦敦国家美术馆墙上悬挂的这幅作品中，这个意象呈现了出来，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狗的狂吠声并没有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样将观画者的视线引向跋涉者的方向，而是在脑海里萦绕翻搅，让人回想起作品所要传递的主旨：一种失落感。

逐渐消逝的骑士，在存在与虚无之间永远惶恐不安，将一个原本简单场景变得复杂化，令人困扰。他是否代表一个隐喻：历史已经朝着战争和工业化的方向发展，所有景观均已荒废？抑或，他就是艺术家本人的朦胧肖像、在所有画家的颜料表层下震颤、令人不安的精神印记？当然，康斯太勃尔本人也把绘画中捕获的明快氛围与他的身份建构等同起来。他有一段话，描述了幽灵骑士所体现的那种缓慢释放的感觉。他曾写道：“磨坊水坝上的漏水声、柳树、腐烂的旧木板、黏糊糊的柱子和砖墙……这些场景促使我成了一个画家。”

康斯太勃尔画作的真正主题似乎并不是英国乡村的永恒之美，而是艺术本身的空灵魔力：能够将观看者和场景转化为不断涌现和消失的事物的一种媒介。难怪艺术家对形状各异、变化万千的云彩景象充满好奇，这是一个捉摸不透的王国，之前从来没有任何画家比康斯太勃尔更加专注描摹这一自然景观。在简·佛兰德在她的诗歌《云画家》中描述了康斯太勃尔想象力的深深弥散：“画布本身开始震颤/光线缓缓黯淡，/仿佛风会作画。”弗兰德斯的诗句与画家对气象学的掌握度以及他对所见与未见事物的神秘交融同样引人注目：

最后，我们凝视着一个空间，

空空如也，唯余虚无，

心念一动，世界便将消失。

伯恩德诺特·斯米尔德《Nimbus Dumont》（2014年），铝板数字C型打印，75厘米×110厘米×2厘米
斯米尔德是约翰·康斯特布尔天才的真正继承人，创作出了象征生命消逝、栩栩如生的云彩。他不是一位画家，而是一位先锋雕塑家，能够在室内幻化出悬浮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