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而好礼还有道理,都一贫如洗了,还乐什么呢?其实世上的人,就财富而论,多数人都差不多,属于中等层次,只有少数是极贫或者极富的。何况,人生无常,人的一生机遇不同,有的人幼而贫困,长而富贵,有的人则相反,我们谁也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所以,当你贫穷的时候,应当如何看财富?当你富贵时,又应当如何看财富?这才能够反映出你的财富观。“贫而乐,富而好礼”正是儒家儒雅的财富观!
我们先从“贫”的一面讲起。孔子说:“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的确,谁愿意贫贱呢?但是,不是你愿意,你就能够富贵,也不是你不愿意,你就能够不贫贱。西汉著名的辞赋家杨雄,也是儒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写过一篇《逐贫赋》。唐朝大儒、文学家韩愈也有一篇《送穷文》。贫穷把两位大儒害死了,用韩愈的话说,“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意思是五个(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穷鬼”,不仅让我饥寒交迫,而且还到处造谣讥讽我,让我沉迷于道义,别人无法唤醒。而你们呢,早晨起来好像很后悔糟践我,可是到了晚上又忘得干干净净,故态复萌,你们真是卑劣至极,赶走一次又跑回来,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在我身上。“去故就新,驾尘彍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韩愈请“穷先生”离开自己这个老主人,赶紧到新主人那里去报到,驾车也罢,坐船也罢,总之走得越远越好,而且要风驰电掣,不要慢吞吞惹我抱怨,我给你们准备了路上的资粮,“穷先生”意下如何呢?杨雄说:“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说“贫先生”啊,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你干吗非得跟着我呢?请你赶紧走,不要在我这里再停留一分钟!当然,他们最终也没能赶走贫、穷二先生,而是与他们为友!的确,谁也不愿意贫贱,可是孔子门人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人并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好像有点迷信命运的色彩,其实孔子是很关注现实人生的,是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怎么可能迷信命运呢?但是,有时候你很努力,条件不断变化,机遇并不照顾你,那就免不了窘迫与穷困。当此之时,人就特别需要正确的观念来安顿自己的心灵。因此,从贫的角度看财富,比从富裕的角度更有意义。
正常情况下,人处贫贱之地,百事艰难,窘迫之时,常常会感叹命运的不公平,免不了怨天尤人。所以孔子说:“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论语·宪问》)但是怨天尤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有积极向上才能改变境遇,所以“贫而乐”的意思,并不是说越贫穷越快乐,好像贫穷很荣耀一样。这个“乐”,当然有快乐之意,怎样才能贫而且快乐呢?“无怨”则乐,人之所以不乐,乃是心中有怨气,所以老夫子要人“贫而无怨”。但是,“乐”更是指乐观、达观的态度,在贫穷的时候,人们应该保持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而不是愁容满面地生活。在这点上,颜回做得最好,所以孔子赞叹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颜回贫穷如斯,一般人是不能忍受的,可是他怡然自乐。他的德行仅次于孔子,恐怕是我们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能够像子路那样“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论语·子罕》),也很不容易。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以贫为耻,尤其是贫富相遇,常常是“富而骄,贫而谄”,贫者自惭形秽,免不了满脸堆笑地攀援人家,富贵者自恃而骄,也容易盛气凌人。子路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服,站在一群富豪中间,自信满满,从容自然地高谈阔论,的确不容易。那我们普通人该怎么办呢?孔门弟子中,即使是像子夏那样的孔门高弟,都“出见纷华盛丽而说”,看到富豪生活,免不了虚荣羡慕,何况你我?
孔子一生曲折,他贫穷过,也富有过,那我们就先看看老夫子是如何面对穷困的。老夫子周游列国,结果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大家被陈国军队围困在山谷之中,没有粮食吃,一些弟子都饿得站不起来了,可以说是生死攸关,于是子路满脸怒气地质问老夫子:“君子难道就应该如此穷困吗?”这个穷困,既是指贫穷,也是指遭受挫折,窘迫困顿。老夫子斯斯文文地教育子路说,君子虽然穷困如此,但是困而不乱,守礼如一,小人要是如此穷困,可就“滥”了。“滥”了,就是从君子变成小人,也就从儒雅变成了粗鄙恶俗!
也就是说,老夫子叫我们面对贫穷不要“滥”!什么是“滥”呢?滥即乱,如水乱流泛滥,不受节制一般。《礼记·坊记》:“小人贫斯约,富斯骄,约斯盗,骄斯乱。”小人在贫穷之时,不仅百端吝啬,而且常常不要尊严,不守礼法,甚至不择手段,铤而走险,容易犯盗骗诈抢之类的罪恶,就像《大学》所言“不仁者以身发财”一样,要钱不要命。总之,滥就是没有底线。《孟子·离娄下》讲了个“齐人之福”的故事,齐人每天饱醉而归,并且跟妻妾说都是富贵的朋友请客,推也推不掉!其实是毫无廉耻地乞食于群墓之间,与群鬼争食。《礼记·檀弓》也记载了一个不知名的乞丐,为保持人格的尊严,不食“嗟来之食”而饿死的故事。两相对照,一个攀援富贵要面子,一个保持尊严守底线,一滥一不滥,雅俗立见。《资治通鉴》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子方不为礼。子击怒,谓子方曰:‘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战国初期魏文侯的儿子子击在路上遇见大臣田子方,依礼而拜,但是田子方不还礼,于是子击愤怒地问他:是富贵者可以骄人,还是贫贱者可以骄人?言下之意,我是富贵者,你本事再大,也是给我家打工的贫贱者。可是田子方说,当然是贫贱者可以骄人,富贵者怎么敢骄人?一个贫贱之人,他说话富贵者不听,做事富贵者不同意,立即就穿鞋走人了,反正是个贫贱者,也没有什么行李,而且无论走到哪里也没有什么损失,最多还是个贫贱者,富贵者可就不敢如此这般了。贫贱者骄人,实际就是要贫贱者有所不为,有所坚守!《资治通鉴》还记载了魏文侯的国相、政治家李悝的话:“……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说考察一个贫穷之人,主要不是看他在做什么,而是看他不愿意做什么。道理很简单:贫穷是可以接受的,更是可以改变的,但是,人格不可以改变,这就是不“滥”。以儒家看,居仁守礼则不乱!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老夫子不说“贫而好礼”,而要说“贫而乐”呢?这正是他的高明处,他主张“富而后教”,大家想,贫穷窘迫的人,度日如年,艰难如许,生计都要崩溃了,你跟他们讲礼仪规范,他也是有心无力,难以做到的。再者说,礼仪来往是要花费钱财的,会增加贫者的负担,岂不是雪上加霜?但是,一个“乐”字,叫人贫而不乱,给贫困者以信心和希望,让人积极向上,努力改变,在告诫之中,含有一种鼓励和嘉勉的意思。(www.daowen.com)
我们现在看看孔子富有的时候,又是如何面对财富的。《论语·雍也》有两条很有意思的记载。其一:“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孔子的弟子公西赤到齐国当外交大使,大概忘记了安顿母亲生活,冉有请求孔子资助一些米给她。孔子说那就给她一釜(约一百斤)吧,可是冉有心里觉得你老夫子太吝啬,于是说,多给点吧。孔子说,那就给她一庾(约六百斤)。冉有还是觉得老夫子怎么这么小气,所以最后偷偷给了五秉(约二千斤)粮食,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孔子知道后,也没有批评冉有,或者怪罪他私自把自己的财富送人。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并不是吝啬,你们看公西赤(本章的趣味在于,公西赤的字为子华,开头称字,是对他的尊重,可是孔子并没有称他的字,那就是一种批评)在齐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绫罗绸缎,过着富豪的日子,可是连他的老母亲都忘记照顾了。我听说,君子会用自己的财富救济别人的紧急情况,但是不会用来延续别人一直过富家翁的土豪日子。”其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原思就是原宪,是孔子的弟子,也是出名的贫穷者。《韩诗外传》说:“原宪楮冠黎杖而应门,正冠则缨绝,振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说孔子没后,土豪子贡曾经拜访原宪,可是原宪住在一个破草屋里,戴着用草编的“冠”(正式的帽子),拄着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棍来开门,他想着老同学来访,那必须正规一点,于是端正帽子,结果冠缨断了,抖擞一下衣襟,结果衣袖破了,穿个鞋结果鞋帮穿了。总而言之,贫穷至极。可他给孔子当管家的时候,孔子给他开的俸禄是米九百,据后人推算大概是一万斤左右,可是原宪表示推辞。于是孔子说:“不要推辞,你实在用不了,就把它分给你的邻里乡党、亲朋好友吧。”
我们把这两件事比较一下。很显然,孔子是有能力给公西赤的母亲更多的粮食,但是他不愿意给她那么多的原因,主要有两条:一个是公西赤本人富而失礼,不孝其母,假如给了,就会鼓励这种不孝行为;一个是公西赤的母亲并不是急需帮助之人。基于师徒之情,他并没有拒绝给,这是他的宽厚处。不给公西赤母亲那么多,是基于“礼”的规范,因而是恰当的。而对于原宪,他非常慷慨,一下子给那么多,足以使原宪暴富。同样是学生,何以厚此而薄彼?我理解,原宪本来就贫困,而且既不擅长治家谋生,更不汲汲于富贵,老夫子宽厚,有接济他的意思,但是又不能明说,所以以俸禄的方式给他,表示这是合“礼”的,是你应得的。这就说明,在给与不给之间,他的标准是“礼”,而不是别的。礼是节制人的,也是尊重人的。你看他给原宪那么多米,但同时保持了对原宪的尊重,不至于让原宪感觉到是一种施舍。而原宪呢,虽然贫穷,但是在巨大的财富面前,并没有穷人乍富、不知所措的表现,而是“辞”,这个“辞”也是礼的表示,师生之间的“与”跟“辞”,都显示了礼的精神和财富的儒雅!《礼记·曲礼上》说:“夫礼者,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者,必有尊也,而况富贵乎?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贫贱而知好礼,则志不慑。”就是说,礼是放下自己的身段而尊重别人。即使是肩挑贩运或者街头摆摊设点的小商小贩,他们也一定是有人格尊严的,何况富贵之人呢?一个有钱人假如懂得礼且守礼,就不会自恃其财而狂妄,更不会胡作非为而放荡;一个贫困人士假如能够守礼,那么就心志不乱,无畏无惧,不攀援不谄媚,满怀信心地努力。大家想一想,如此一来,是不是无论贫富,满街都是儒雅之人?
总之,孔子在贫穷的时候,斯文不变,在富裕的时候,仍然斯文不变。这个不变,就是进退有据的守礼,就是德行有恒的仁心。同样的财富,在君子那里,就儒雅斯文,在小人那里,就俗气逼人。正是:财富本无善恶,而人自有雅俗!雅俗之间那张薄如纸的界限,就是一个“礼”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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