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尊德性”之“尊”,是以德性为尊、为贵之义,那么,“道问学”之“道”,则是倡导之义,有讲究、主张的意思。学,模仿,是一种行为。“问学”者,有疑则问,问而后知,知而后行。一般人们对具体问题才会产生疑问。所以,“道问学”是指具体的科学门类,指具体的科学知识,如文学、史学、哲学、医学、数学等等。《论语·阳货》里有这么一章:“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那就是说,《诗经》作为儒家的“五经”之首,不仅可以激发人的道德、志向,可以考察人情物理、社会风俗之得失,还可以知人交友,讽谏社会、表达意见。读它可以知道如何孝顺父母,敦睦家庭,更可以明白如何报效国家。如果一个人愚钝如我,不能达到以上目的,那么,读一读《诗经》,至少可以多认识一些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的名字,增广见闻,实际上就是懂得一点科学知识。孔子之所以是圣人,当然首先是因为他的“德性”之大,但是,假如他识见浅陋,恐怕也做不了圣人!有人要问,那孔子是什么专业的?我想,古人科学不畅,分类不明。往往一部书,既是哲学书,也是文学、历史学乃至科学著作,比如先秦的《墨子》《周易》,后来的《水经注》等等。尤其医学著作,哲学意味浓厚。不像现在,学科门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专”了。但是,孔子当时就以博学、多能著称:“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论语·子罕》)达巷党人评价他“博学”,鲁国的太宰说他是“圣者”。
《孔子家语·三恕》记载:“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夫子问于守庙者曰:‘此谓何器?’对曰:‘此盖为宥坐之器。’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明君以为至诫,故常置之于坐侧。’顾谓弟子曰:‘试注水焉!’乃注之,水中则正,满则覆。夫子喟然叹曰:‘呜呼!夫物恶有满而不覆哉?’”这种“欹器”,一般放置在人的座位右侧,用来提示、劝诫或者警醒人,是我们今天所谓的“座右铭”的前身!孔子在鲁桓公之庙里见到它,可是大家不晓得它是个什么玩意。于是孔子以自己的博学来解释。但是他大概只是在书上读到,并没有见过,所以,他让弟子当场实验,来验证一下。于是给它加水。结果呢,不加水时是“欹”——歪斜不正,加满水时是“覆”——完全颠倒,加一半水,不多也不少,则“正”——端正居中!什么意思呢?就是告诫人,假如腹里空空,人就茫然无知,歪斜不正;太骄傲自满,就容易倾覆灭亡;为人处世最好是端正居中,不偏不倚,不过分不极端!那就是要公正客观,谨守中庸之道!这个器物的制作,应当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但是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期,越来越多的人不认识它了,也就不知道该怎么用它。而孔子呢,不仅有“德性之知”,而且广闻博见,兼备“见闻之知”,所以,他能够详解这个“欹器”。《论语》说他“入太庙,每事问”,其实他是不懂就问、“不耻下问”,直到明白为止!他之所以被人称为“多能”,乃是因为有“道问学”的精神在,凡事都要弄个明白。何况儒者本来就是“知天文占侯”、号称“九能”的人。
道问学的重要性,不言自喻。儒家重视尊德性,但是从来也不轻忽道问学,不轻视专业技能。所以,中国古代无论是道德文章还是科技文化,都遥遥领先于世界。在儒家看来,道问学属于“治事”之学,研究事事物物,古人叫作“格物”。《大学》说“物格而后知至”,研究了事物,才可以得到“见闻之知”。孔子之外,荀子是比较重视“道问学”的一个典型!他说:“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所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偏也。”(《荀子·解蔽》)大凡是人,都有学习、认知或者研究外物的天资和能力;而任何事物,都是可以被人研究和认识的,因为它们都有“理”——规律在。用我们人类的认知能力,去探求可以被认知的事物之理,直到没有疑问为止,那么,人就永远不会被事物所蒙蔽!“善学者尽其理,善行者究其难。”(《荀子·大略》)善于学习和钻研的人,会学习探究、穷尽事物之“理”,而不是现象。其实也就是今天的“物理”。善于“行”——实践的学者,一定会研究物理的难点、关键点是什么?这些其实就是今天所谓的科学精神!荀子为什么重视“道问学”呢?因为他要“养人欲”,就是满足人的物质欲望。他说:“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荀子·礼论》)不能让有限的物资把人的欲望给限制住,否则人们就无休止地相互争斗,也不能让物质生产仅仅服从于人的欲望,否则社会就会贫富分化、失去平衡,也会乱。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制定“礼”——即制度,使得物质生产和人的欲望相互促进、共同发展!实际上科技发展的历史,正印证了荀子的说法。仔细想想,咱们中国几乎每个朝代都有不少的专业类的书籍面世,或农学,或医学,或天文地理,等等。为什么呢?“见闻之知”的发展,乃是不断总结前人成果,解决新的问题,满足人们新的需要(欲望)而向前发展的过程,正是“物”“欲”“两者相持而长”的表现!
大家都知道,两宋理学家,尤以邵雍、朱熹为代表,最重视格物。虽然在他们看来,天理、物理以及人心之理是同一个旨归,但是格物致知的精神,使得两宋科技相对昌明发达,也是不争的事实。明末的顾炎武,乃是乾嘉学派的祖师,他主张学者要“经世致用”,也是格物之学、见闻之知(但是,明清的八股文章和乾嘉学派,只是寻章摘句的章句之学,既不是完全的道问学,更不是高明的尊德性!)。所以,我们不能说中国古代不重视科技发展!
如此说来,尊德性是涵养人的人格格局,道问学是培养人的专业技能!那么,尊德性和道问学是什么关系呢?我们今天处于信息时代,知识爆炸,没有专业技能是万万不能生存的,专业都学不完,还需要尊德性吗?
首先,本质上来说,尊德性与道问学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儒家以为,“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所有的学问,无论是德性之知,还是见闻之知,也无论是什么专业的,终极的道理是一致的。举个例子来说,《资治通鉴》记载:
上(唐太宗)谓太子少师萧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问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政事得失。
唐太宗为政,见事即明理。弓工之理,乃是专业的科技知识,属于“道问学”,唐太宗自认为是个中行家。可是他能够由此及彼,由小而大,不戚戚于一事,亦不废一事,见一弓而悟治道。他的志向是要做汉文帝、汉景帝那样的君主,心里始终惦记的是平治天下,这是他的“尊德性”,也是他的格局。所以,他看弓箭,既有弓箭之理,又有治国之道!两者合一,实际上就说明了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一致性。后来两宋的理学家从哲学的高度出发,认为天理、物理和人心之理,其实是一回事。朱熹要人“须是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格得事物之理,然后才知人理、天理,物理、人理、天理实际上是同一个理,就好比天上只有一个月亮,可是地上的江河湖泊、池塘水潦,处处都倒映着一轮明月,这就是所谓的“月印万川,理一分殊”。儒家认为德性之知和见闻之知,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www.daowen.com)
其次,尊德性与道问学虽然是一体两面,但是,还是有主要和次要的区别。在儒家看来,尊德性是涵养人的“德”,道问学是培养人的“才”。前面我们讲过,“德者,才之帅,才者,德之资”,真正的人才,是德才兼备的人。德性之所以要“尊”,乃因它是人的统帅,而道问学是手段,是辅助。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这个“大”,其实就是德性之大!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很显然,尊德性为主在先,道问学为次居后,甚至道问学乃是德行之余。可以说,尊德性乃是道问学的前提。《中庸》里有这么一段话:“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什么意思呢?“自诚”即是前文所讲的“正心诚意”,指人内心客观公正不自欺,是学者涵养其“德”的功夫,那就是尊德性。自诚才能“明”,有此德性者,自然就“明白四达”,以识问题清清楚楚,这就是“性”。“天命之谓性”,“性”是天然而成的,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率性之谓道”,遵循了这个规律就是遵循了儒家之道。“修道之谓教”,按照儒家之道去管理自己,就是“教”或者“学”。“自明”“自诚”,是“修道”的方式方法。诚与明相辅相成,一体两面。能够诚,则大头脑聪明;大头脑聪明,则为人一定自诚诚人。这就是“诚则明、明则诚”。放眼天下,只有“至诚”,也就是客观公正到极致的人,才能真正正确地认识和把握自己,明白自己的志向,自己之所长所短,明白自己是谁,在干什么、该干什么、怎么干。能够这样做的人,也才能理解和把握他人——甚至所有的人,乃至人类的发展方向。这其实就是家国天下的大情怀。有此情怀,才能穷尽天下万物之性,也就是研究、认识万物之理,其实就是指做专业的科学研究。能够穷尽万物之理,然后才能研究世界宇宙或者地球以外的东西。这是一种层层递进的说理,每一层都是下一层的前提。所以,尊德性乃是道问学的前提!《中庸》把它总结成一句话:“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那就是说,“诚”的目的是“成己”和“成物”。“成己”就是“仁”,是学者充实自己的德性之知;“成物”就是“知”,即智,是研究事物的见闻之知。成己然后才能够成物,即尊德性然后才能道问学。
第三,儒家讲中庸之道,德性之知和见闻之知都是“学问”,那就不能做非此即彼的选择,更不能走极端,偏向一边而忽略另一边。假设只重尊德性而废道问学,人民端正而愚悫,虽然品行善良,但是愚昧无能。在个人会越来越贫穷,在国家则越来越落后!晚清近代的历史就是一个惨痛的例证!反之,假如只重视道问学,那么,科技也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为善亦可以为恶。从小的角度来说,譬如化学,有的人学成了药学家,有的人却成了毒品制造者。从大的角度说,近代的日本侵华史,便是一个典型的反面例证。无论怎么讲,两者都是不可偏废的!孔子对子夏说:“女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论语·雍也》)在这里,“儒”指文章之学,即专业的学问。所谓“君子儒”,就是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并行不偏的学者。所谓“小人儒”,则是偏执于道问学而轻忽尊德性的学者。
有人说,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我们从幼儿园就抓孩子的“学习成绩”,那么多的东西要学,哪里顾得上这个?再说我们小老百姓一个,又不要成名成家,这个德性之知,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既不能提高成绩,也不能变成钱!我们说,德性之知是涵养人的人格之美的,而人格是不能有起伏变化的,否则,岂不是跟变色龙一般,那还侈谈什么人格?所以,它的特点是射线样发展,只会越来越醇厚,相对比较恒定。因此,从教育的角度看,强调得越早越好。《礼记·曲礼上》说:“人生十年曰幼,学。”《孟子·梁惠王下》说:“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幼年时把人格基础打好了,长大就不会出大的方向性问题。而道问学的特点刚好相反,它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进步的,是不断地求新。可是今天的新技术已经不是日新月异可以形容了,你能让孩子全掌握吗?那怎么办?我想,还得从尊德性看。其一,人在未成年以前,血气志意未定,我们以尊德性为主,做人的骨架就建立了。其二,尊德性要自诚,那就是让人客观认识自己,不仅认识自己的志向,而且认识自己的爱好、兴趣,你的特长,你适合做什么,等等。一句话,看看自己是什么样的材料,这样你就有一个正确的方向性判断与取舍。我们今天的学习,看上去是“见闻之知”,实际上多数人对自己所学既不擅长,亦无兴趣,只是一种无奈而已。
需要指出的是,咱们虽然是小老百姓,是小人物,但是,小人物就不能有大情怀吗?人的儒雅,本质上不是外在的容貌服饰之雅,而是德行气质之雅,是情怀之雅。自古以来的仁人志士,哪个不是从小人物变成大人物的?即如孔子,那也是从平凡学成不平凡的,是由凡入圣的。你安于小人物之“小”,眼睛里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知“大”为何物,何以成其大?尊德性让你涵养人格,让你安其小而知其大,如“潜龙勿用”一般待机而动,恰恰是教你不要妄自菲薄!当一个人有家国情怀的时候,无论他是“肉食者”还是“匹夫匹妇”,便自有崇高的气度之美!
总之,尊德性是道问学的统帅,正如司马光所说的“德”与“才”的关系一般。周公是孔子的偶像。但是,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假如有人长得像周公一样帅,也有周公那样的学问与才干,但是德行不如周公之法,孔子说他连看都不要看!足见得他对尊德性的重视。而对于道问学,孔子重视的不是你懂得多少知识,考试能考多少,而是你能不能学以致用。他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掌握的知识再多,死读书不会用,还不如不学。
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公孙丑下》),“名世者”就是大师,五百年出一两个就不错了。为什么呢?正是德性不足之故。古人说人生,三十年为一世,何世无才?有一技之长的学者多如牛毛,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尤其对于我们今天来说,科技畅明,专业之长变得越来越容易。可是,圣人、大师并不常见!儒雅的教育,正是要人既有德性之大,又有专业之长!其中出类拔萃者,方为大师!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论语·宪问》)千里马之所以有千里之能,乃是其勇猛精进之德决定的。反之,假如没有此德,即使有那个体力,不愿积极前行,那就只能是一匹懒惰之马,而非千里马。学者同样如此。即使天分再好,聪明过人,假如“德之不修”,则起点低、格局小,也只是在有限的高度下讨生活而已。也许能为社会进步做出贡献,但最终仅仅是“匠”,而非“师”,更不要说“大师”了。反之,学有所长,且有家国情怀之高志,那就是“大匠”,有“大师”的根基了!明清时期有那么多寻章摘句的学问家,但是没有我们理想中的大师!我们现代有许多的学霸,也没有理想中的大师,乃是我们没有德性之大、情怀之大、格局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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