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语·学而》里,有这样两段: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子夏乃是圣人之高弟,他的看法应该就是老夫子的看法。他说:“尊重贤德,见之一定改容恭敬;侍奉父母能够竭尽自己能力;服务国家能够牺牲生命在所不惜;跟他人交往能够言而有信。这四种人,即使没有接受什么教育,甚至大字不识,我也一定认为他有大学问,是个学者。”而孔子认为,一个人能够不注重衣食住行等物质生活的安逸,始终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并且言语谨慎得体,常常反省自己,发现自己的不足,便立即修正,以保证自己的言行符合一个君子的标准。这样的人,一定是一个“好学”的人,即喜欢学习的人。孔子所说的这三点,和子夏所讲的四点,都是关乎学者德行涵养的操行方面的,而不是具体的文化知识与技能。学习者的“德行”从“德性”涵养开始,所以“尊德性”才是学习的核心!只是子夏从学习者的外部行为讲,孔子从学习者的内心涵养讲而已。而本质上,子夏从礼的角度讲,孔子从仁的角度讲。礼以节人,仁以爱人,是儒家修身之本。如此,我们可以说,“尊德性”就是修身,就是教人做君子!那么,儒家为什么这么重视“尊德性”呢?
总体上来讲,儒家学说本质上是一种治国平天下的政治学说。它认为,社会上多一个君子,则天下多一份太平,假设学习者都是君子,那一定会家国和谐,天下大治。所以,“尊德性”的根本目的,是从政治的角度,要人人做君子。这个前面讲过,不必多说。我们重点从个人的角度来讲。
尊德性首先不是尊别人的德性,而是尊学习者自己的德性。德性是人的内质精神,不仅是一个人的涵养表现,也是人的人格高度的标尺。这种人格高度,其实决定着人的格局大小,决定人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一个人之所以是君子,不是因为他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专长,只是因为他有君子之德,德即人格!前面讲过,“德”是私德,只能自己涵养,自己珍视!学习者以自己的德性之美为重,进退出处、安身立命,始终重视自己的人格和操守,就是“尊”学者自己的德性!荀子称之为“德操”,他说:“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荀子·劝学》)君子学习的目的,就是“美其身”,人有德操才美!一个有德的君子,对于自己的德操,要经常“除其害者以持养之”(同上),不容有丝毫的玷污。这个德操,就是其内心的坚守,是他的人格,通俗地说,就是他做人的“标尺”或者价值观。这把“标尺”,威权不能颠覆它,暴力不能改变它,哪怕天下所有的力量也不能动摇它一丝一毫!有这种德操的人,荀子称为“成人”。自古及今,我们评价一个人,首先就看他的德操。所以,儒家的教育,核心就是教学者涵养自己的德操!在儒家的“四书”里,居首的是《大学》,朱熹最为重视。为什么呢?大学者,乃学问之最大、最高境界也。《大学》开章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个最高境界是什么呢?就是“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什么意思呢?“明”,光明美好,使学者之德美好;“亲”者,新也,使学者每天都是新的人,那就是每天都进步;“止”者,栖息也,“至善”即最美好、最完美的境界。也就是说,学问的最高境界,就是使学者之德不断进步,臻至完美!学者有此德性,遇事才“能定能应”。德性上有了这种坚守,面对任何事务或者局面,都能泰然从容,能够沉住气,不慌不乱冷静思考,就是“能定”。内心恒定了,才能正确应对事事物物,那就是“能应”。就是古人所说“每临大事有静气”!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成熟。人的成熟,本质上是自己德性的养成与恒定。
那么,我们该如何来“尊”自己的德性呢?对于我们每个个人来说,工作也罢,生活也罢,大多数时间都是平平淡淡的,关键点并不多。但是,在关键点上能够正确抉择的,也不多。为什么呢?就是德操不定!心里头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总是找不到落脚点。结果大方向迷失,常常在事后感叹“当初要是怎么怎么就好了”。这种大方向的迷失,实际上就是“志向不定”,古人讲的“大头脑”不明!所以,尊德性对于一个人来说,最要紧处就是“立志”!《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人的志向明确了,大头脑清楚,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这叫“知止”;然后才能内心恒定,排除那些干扰因素,这就是“静”;然后才能客观公正地面对问题,不因外界因素而改变其坚守,就是“安”;方向明确,内心不慌,自然知道该放弃什么,该争取什么,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所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大学》),这就是“虑”;人在面对问题的时候,最难的就是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意舍弃,最终是“糊涂一时”,机遇随之而失,结果什么都得不到!哀叹“当初怎么那么笨呢”,这就是“虑而后能得”。其实,尊德性之所以称作“德性之知”,乃是因为有此德操,才有此智慧,才能最终“得”——到达理想的彼岸!所以,儒家在如何“尊德性”的问题上,特别强调“立志”!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孟子·告子上》)人的志向大,就不容易被琐碎利欲拖累。那就是说:志向有多高远,德操就有多醇厚,格局就有多广大!讲到这儿,引录朱熹的一段话给大家看看:
学者须以立志为本。……读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唯有志不立,直是无着手处!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做贵人而不要做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钱穆《朱子学提纲》)
大家看看,朱子是不是说到人的心底了,抓住人心的痛点了?到今天为止,多数学者是不是还患着这个病?轻裘肥马,锦衣玉食,当然是人之所愿。利禄财富本身并没有善恶雅俗之分,但是,志向止于利禄,不知财富之大用,人们称作“财迷”,人格即是铜臭;志向止于做官,不知为官之责任,人们呼作“官迷”。人格、视野被利禄、官位所遮挡,顿觉俗不可耐。今天人人都愿意做富家翁,可是没有人愿意做土豪。怎么样才能由俗入雅呢?荀子说:“卑湿重迟贪利,则抗之以高志。”(《荀子·修身》)说假如你觉得自己的志向比较低下,比较“贪利”,但是你又不甘如此,那就用“高志”来抗衡,来变化自己!志向是人格高下的标志,培养人格,得从立志开始!所以朱子强调“学者须以立志为本”。我们常说“志当存高远”,就是这个道理。人的志向改变了,看问题和做事情的起点、眼光和格局就不同了,气质也就随之改变。所以说高志可以抗俗!荀子说:“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荀子·修身》)就是说,人假如有比较高的志向,即有高的德性,就会以“道义”为重,视无志者为“斗筲之人”(《论语·子路》),哪怕他们是富贵王公。这样的人,常自内省,珍视操守,所以能够以名利、权势、财物等身外之物为轻,能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活得自然洒脱。总之,儒家之“尊德性”,让人立志,就是培养人的人格!可以说,“立志”是“德性之知”的最紧要处,是核心。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是平凡的,只要平淡安稳地过日子就好,志向似乎也没有那么高远。那么,我们从另一个方面看“尊德性”。每个人,无论贫富凡圣,都一定有自己的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往高说,是志向,往低处说,那是衡量自己行为的“标尺”。人生在世,总归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什么事情必须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总要有一个比较稳定的标准线。通俗点讲,就是底线。这个底线的特点,通常是就高不就低的。底线越高,德性就越敦厚醇美。换言之,人的德性越醇美,做人的底线就越高!其次,底线应该是恒定的,不能游移不定,否则,就等于是没有底线了!我们这几年反腐,许许多多的贪官检讨说:自己丧失了底线!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底线!他们所说的,本质上是指法律之线;而尊德性讲的是德操之线,是涵养,是价值观,是格局,是人的境界!法律不是境界,法律之线是没有高低区别的,不会因人而异;而德操之线,因人的涵养而有高低!一个人的生活是否能够平淡安稳,不是法律之线决定的,而是德操之线决定的!(www.daowen.com)
根据这个理解,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论语·学而》子夏所说的“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见到贤德之人,容色恭敬有礼;对待父母双亲,竭尽其力侍奉;与他人交往,诚实守信。这几个方面能够做好,就可以讲德性已立,即使“胸无大志”,那也不失为谦谦君子,做个朱子所说的“好人”。因此,我认为,这三点就是我们寻常人应该守的底线,就是儒家的“礼”!假如进一步,“事君能致其身”,或者“慨然以天下为己任”,有了报效国家的大志向,那就有了大师风范的根基了!这四个方面,既有平淡处,也有高远处,涵盖了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境界。有此德性,“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安身立命,进退自如!所以,子夏说:“吾必谓之学矣!”
这么说,儒家教育的尊德性,核心就是立志和定底线,目的在于涵养人的人格和品质。在儒家看来,人格之美乃是学者生命之中的第一要素,尤其是读书人,即所谓“士”的人格。士之所以是士,不在于他们读了多少书,掌握了多少专门技术知识,而在于他们的人格。一个人,假如只有具体的专业文化知识,不可以称为士,而是匠!而士不同,他们是民之精英、国之栋梁,民族发展的领头人。孟子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孟子·梁惠王上》)说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生活穷困,但是对国家之忠诚始终不变的,只有“士”能做到。而普通百姓,假如没有产业,生活都没有着落,当然难以恒心对国了。孔子的说法更好些:“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他不说普通民众的人格如何,因为芸芸众生,各有不同,没有办法统一要求。而士则不同,不以财富之多寡为荣为忧,而是“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美名不扬或者恶名在外,士即非士,所以,士珍重其名声。名声如何得来?取决于人的德行与人格!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士为什么任重而道远呢?一个读书人,以士自许,自其小者而言之,便要涵养、维护他的德行与人格,不容丝毫闪失,自其大者而言,乃是对家国承担不可推脱的永久责任!如此他便必须弘毅刚正,有人格之美!人格之美,首先是人格的独立,倘若没有独立人格,那岂不是人云亦云、没有底线的小人了?民国时期的大师级学者,他们倡导“人格之独立,学术之自由”,好不好呢,当然好了!可是一些人误以为这是他们深受西方文化影响,从西方引进的,咱们中国只有“忠”于皇权的奴仆,没有独立人格的知识阶层。这种极端的不自信,正是愚昧源于无知的表现!咱们儒家最重视士的人格培养了。孔子能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孟子·公孙丑上》),正是因他人格独立!儒家对于士的人格的表述,在《礼记·儒行》里有比较集中的记录。它通过孔子与鲁哀公的对话,把儒者的人格分为十六个方面,原文比较长,此处选与人格独立相关的部分讲一讲。
第一个讲“自立”。有两段关于自立的讲法:“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我理解所谓自立,其一指练好基本功,有为人处世的立足点,其二指保持人格的独立性。一个有德之士,应该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宪问》)。“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不要担心自己出不了名、当不上官,应该担忧自己有没有本事和能力,有没有出名、当官的本钱!这个本钱就是“强学”“忠信”“力行”,就是自立。你有了本钱,就“待”,即等待政府来礼“聘”、礼“问”和礼“取”,而不是自己去“往求”。有德之士不会阿谀奉承、投机钻营,孔子也最瞧不起那种溜须拍马、削尖脑袋争权夺利的人,管这种人叫“佞者”。佞者正是没有独立人格的人。而政府呢,那得万分地尊重士,以礼相待,而不能以利或者力强取!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假如政府不能以礼相待,甚至用暴力手段胁迫士,那士则“不更其所”,决不妥协!
第二个“近人”。“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难得而易禄也,易禄而难畜也。非时不见,不亦难得乎?非义不合,不亦难畜乎?先劳而后禄,不亦易禄乎?其近人有如此者。”中国真正的士人,并不是不要金玉、土地等财富,但是决不把财富当作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德”(“忠信”“仁义”等)与“文”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德”即人格,“文”即知识。士君子珍视自己的人格,所以君王之于士,虽然“易禄”——给他们优厚的俸禄很容易,但是俸禄再优厚也买不到他们的人格,这就是“难得”“难畜”。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生而为士,不是来捧君王的场的,更不是君王的玩物。他们人格独立,“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中庸》)“至死不变”,不会跟随君王的喜好而改变自己的观点和做法,不变自己的人格,不变初心,所以对于君王来说就“难得”。也许得到了,但是,只要君王“非义”,他们就“不合”“易退”,立即拂袖而去,绝不贪恋!“近人”即对待人,对待君王如此,对待其他人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个讲“特立”。“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引重鼎不程其力;往者不悔,来者不豫;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其特立有如此者。”“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翘之,又不急为也;不临深而为高,不加少而为多;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也。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有个成语叫“特立独行”,即源于此,表示人的志向高洁,不随波逐流,这正是中国士人人格独立的写照。第一段材料是从认知的角度讲。你看他面对财富与强权,全然以“义”处之。义即真理,坚持真理,即使邪恶势力人多势众,或者以武力胁迫,哪怕面对死亡,士也永不改变。这与“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同一精神。“不程”就是不考量。在“义”面前,不考虑自己的力量是否足以抗争邪恶,只是勇猛精进!不存在犹豫与后悔,不顾及流言与蜚语。真理、人格,即是力量!第二段材料从行为的角度讲。“澡身而浴德”就是保持自己人格的高洁。面对君王,只是平静地表述自己该说的意见,然后静候君王决断。假如君王没有明白,那就稍稍“翘”他一下,就是启发一下,并不急功近利。任何事情都能够客观公正以待,并不夸张,更不四处张扬自己的能耐。国家太平,他不会放纵自己;国家紊乱,他也不沮丧哀叹。“同弗与”,就是跟别人意见相同,但是人家已经表述过了,自己就不参和,好像要抢功一样;跟别人意见不一致,也不去攻击人家的人格。
第四个讲“刚毅”。“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一个有人格的士人,人格高于生命!我们常说的“士可杀而不可辱”,即来源于此。儒者日常生活自持甚严,一言一行皆有规矩,可谓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所以你很容易接近他,但是接近以后发现他其实棱角分明,这就是“刚毅”!这种刚毅的人格,使得他们有着强烈的自尊心与羞耻心。他们珍视自己的尊严,甚至超过自己的生命。所以,即使他犯有错误,你也不可以当众公开指责,只能委婉斯文地提出,更不能侮辱他的人格尊严。“文革”时期老舍等先生们何以自尽?那样公开批斗、羞辱知识分子,斯文扫地,尊严丧失,生命的意义亦即丧失!这本质上是传统儒者刚毅人格的延续和表现。在儒家看来,“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羞耻心乃是人的底线,假如社会全然无耻,那么奸邪之徒必然充斥天下,忠义之心零落无余,国家必然灭亡!所以孟子最看重士人的羞耻心。他说“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孟子·尽心上》),人最大的耻辱,就是没有羞耻心!反过来,有羞耻心者,人格即刚毅勇猛,所以《中庸》说“知耻近乎勇”!
也许有人会说,听上去的确是的,但是也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在集权体制下,读书人真的有这样的人格之美吗?可以这样说,从东汉的李固、李鹰到明朝的方孝孺,历史上著名的例子不知凡几。方孝孺被明成祖“诛十族”。可是人只有九族,那第十族是什么呢?是他的学生!而且当时有很多不是他学生的人,也自愿投名要求“被诛”!大家想想,那是什么人格?我再举一个不出名的例子来说明它的普遍性。据《资治通鉴》记载,在唐玄宗初年,“皇后妹夫尚衣奉御长孙昕以细故与御史大夫李杰不协。……昕与其妹夫杨仙玉于里巷伺杰而殴之。杰上表自诉曰:“发肤见毁,虽则痛身,冠冕被陵,诚为辱国。”上大怒,命于朝堂杖杀,以谢百僚。仍以敕书慰杰曰:“听等朕之密戚,不能训导,使陵犯衣冠,虽置以极刑,未足谢罪。卿宜以刚肠疾恶,勿以凶人介意”。皇帝的妹夫跟文人出身的御史大夫李杰有点小矛盾,找自己的妹夫把人家打了一顿。这个事有多大呢?放在今天,依法也不过是治安处罚,依权就不是个事了。“衣冠”或者“冠冕”,是对士大夫的尊称。李杰认为这不仅是打了我个人的身体,更是“冠冕被陵,诚为辱国”,乃是对士大夫的人格、对国格的侮辱!那是不能容忍的。作为政治家的唐玄宗认为,士大夫作为知识分子,作为国之栋梁,他的人格不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了国家,命人乱棒打死他的妹夫,而且还以书面的形式向李杰道歉。一个人,即使他的权势再大,若他没有这种人格,那就不配称作文人士大夫!换言之,士人的人格不是权势和金钱可以换来的。《资治通鉴》载:南朝萧齐时候,“侍中江敩为都官尚书。中书舍人纪僧真得幸于上,容表有士风,请于上曰:‘臣……阶荣至此……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上曰:‘此由江敩、谢瀹,我不得措意,可自诣之。’僧真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顾命左右曰:‘移吾床远客!’僧真丧气而退,告上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这个纪僧真,得到齐武帝的宠幸,觉得自己官已经够大了,没有别的什么需求,就特别想做个士大夫。可是皇帝告诉他,这个不是皇上所能决定的,你自己去求求士林领袖江敩。于是他奉皇命去拜访江敩。结果到了江府,江敩命令自己的家人说,把我的椅子搬到离客人(纪僧真)远点的地方!言下之意,不要辱没了我的人格!僧真垂头丧气地跟皇上说:“原来士大夫真的不是皇上所能任命的。”古代文人的崖岸高俊,人格独立,至今令人神往!
尊德性是塑造自己的人格之美,必须得自己学习和塑造,立志或者守底线,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事情。那么,是不是只要立志就可以了呢?当然不是,立志只是第一步。“德性”要在行为上磨砺,在事上磨砺,才能成为真正的“德行”。俗话说“事非经过不知难”,德行的砥砺是艰难曲折,甚至是痛苦的。孟子有一段大家耳熟能详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跟士人喜欢梅花的道理一样,不经霜与雪,那得香与洁?我想,不用多讲,志向恒定以后,更需日用行常的锤炼,才有真正的德性之知!
每个人都有其人格,但是未必如此之美。为什么呢?人格之美决定了人看问题、做事情的起点。起点只是自己,人格即是利益,价值观即以自我为中心。起点仅是家庭,格局也就限于一室之内。起点是科学、文学,就觉得那是人世间最有价值的事情。起点是天下国家、人民百姓,所有的作为与价值取向,自然以此为皈依,那就是家国情怀,正是儒家所谓的“德性之知”的“至善”境界,乃是学问的最大、最要紧处。一个学者有德性之大,然后才有人格之美,我们才觉得他有魅力,才称之为“大师”。所以我说,德性之大、人格之美,决定一个人的价值观、世家观和人生观,决定人的境界与格局。现在回头看看被我们奉为“大师”的那些前辈学者,比他们学问大的学者多得是,但是并非都被奉为“大师”。大师之“大”,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学问高,而是因为他们的德行大!但是,是不是只要有此“大德”就都可以称为大师呢?很显然不是,人世间没有“愚昧无知”的“大师”。晚清的屈辱史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惨痛的教训。洋务运动的时候,大学士倭仁反对“西学”,说中国“以忠信为甲胄,礼义为干橹”,足可以御外敌,结果并没有抵挡住列强的“坚船利炮”。这正是明清理学家的浅陋处!他们忘却了原始儒家在“尊德性”之后,还提出“道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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