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从平凡的角度看孔子,孔子真是平凡之极。虽然《论语》“先进”和“宪问”篇都记录了他自称“吾从大夫之后”,那是指他的祖上曾经爵位是“从大夫”,到孔子时都已经没落了,所以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官二代。孔子的父亲叔梁纥也已经沦落为一介武夫,并没有什么地位。所以他说“吾少也贱”(《论语·子罕》)。他的一生,真的充满了不幸。俗话说:“人生三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孔子呢,至少占了两个。《史记》记载“丘生而叔梁纥死”。孔子大约十七岁时,母亲又去世,到六十九岁,唯一的儿子孔鲤又先他而去(钱穆《孔子传》)。贫贱家庭百事哀,想一想,他的成长该是非常不容易的,又如此不幸,在常人足以使人崩溃了。出身低贱,自然条件又如何?个子挺高,可是“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史记·孔子世家》)。就是脑袋顶长了一圈圩堰一样的肉,像个小山包,因此取名叫作“丘”。非但不英俊,可能还有些丑呢?所以从这些角度看,几乎就是“屌丝”了,可不是平凡至极了吗?这些还是次要的。本质上,他和我们大家一样,有爱好,有脾气,有高兴,也有痛苦。有时候赌咒发誓,有时候张口骂人。总之,平凡人所具有的七情六欲,他也一概不免。所以他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论语·公冶长》)说的就是“一个十来户人家的村镇,一定有品质跟我一样,甚至比我还强点的人”。所以,我们该以人的标准而非神的标准来了解和衡量孔子。
说起孔子的爱好,那还是比较多的。比如讲究饮食,用流行的话说,他该是个“吃货”: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席不正,不坐。(《论语·乡党》)
主食越精越好,肉类越细嫩越好。放久而变质的东西不吃,死鱼和烂肉不吃。变色的东西不吃,味道怪异的东西不吃;烹饪得不好不吃;不是吃饭的时间不吃;切肉菜刀工不好的不吃;调味品不好不吃。肉类虽多,但不要觉得好吃就吃过量。只有酒不限量,但不要喝醉便好。从不正规的集市上买来的酒肉不吃;每餐必有姜,但不多吃。参加国家的祭典,分得的祭肉不留过夜;家里的祭肉,不留过三日。过了三日,就不吃了。色香味都讲究了,而且非常注意饮食的美感,桌子摆得不端正,他都是不吃的,普通的美食家是远不及他的,而且特别讲究食品卫生和安全,似乎完全不像是贫寒人家的生活。其实非也:一方面,这并非他幼年的生活,而是有门人弟子以后的光景;另一方面,孔子之时,饮酒食肉并非常有,偶尔得之,怎能轻忽。吃好一点,穿暖一点,人之所常嘛!
又如穿衣。孔子对衣着是十分讲究的,但是并不是如弄潮儿那样追求“时尚”,也不像纨绔子弟那样追求鲜衣怒马。
君子不以绀緅饰,红紫不以为亵服。当暑,袗絺綌,必表而出之。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孤裘。亵裘长,短右袂。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孤貉之厚以居。去丧,无所不佩。非帷裳,必杀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论语·乡党》)
君子不用深红色做衣边,红色紫色不可做内衣。夏天,穿单衣,外出必套外套。黑色内衣,配黑色的外套;白色的内衣,配黄色外套;黄色的内衣,配黄色外套。内衣较长,右袖较短。睡觉一定要有睡衣,长一身半。坐垫要厚。丧事结束后,各种装饰品如玉佩之类,都佩戴齐全。不是正式场合的衣服,一定要裁边,显得庄重整齐。参加葬礼时,不穿黑衣、不戴黑帽。每月初一,必穿朝服去朝见。他穿衣至少有三个讲究:一是注意场合,而不是追求贵重;二是注意礼仪,也是对人对己的尊重;三是色彩搭配和装饰,除了礼仪规定外,显示了他的个性和审美意趣。
又如娱乐,那时候的娱乐方式比较少,可孔子大多都愿意玩一玩。倘若他生活在现代,估计仍然如此,说不定还是个手游族呢。会学又会玩。单就《论语》里记录的娱乐方面,至少有下列几种:
弹琴唱歌。孔子毫无疑问是个音乐家。大家都知道他学琴、听音乐,“三月不知肉味”,而且“不图乐之至斯也”,沉浸其中。他给学生的授课内容——“六艺”就有音乐,他编订《诗经》也是要配乐的,叫作“弦歌”。当然,这是阳春白雪的雅乐。可是孔子也唱流行歌曲的。《论语·述而》记录说:“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什么意思呢?孔子听到别人唱歌,觉得好听,就一定请人家反复唱几遍,然后,他跟着一遍一遍地反复学。这个歌曲肯定不是雅乐,那还能是什么呢?而且,他虽然精通音乐,可是看来未必很聪明,要学好多遍才能掌握。如今的学生追星学歌,分分钟就会唱,可比孔子高明许多了。
钓鱼打猎。经常看到有朋友垂钓,湖边、河边或小溪池塘。这事怎能少了孔夫子?“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述而》)什么意思呢?孔子喜欢钓鱼,但是讨厌用渔网捕鱼。他重视的是垂钓过程中的乐趣,并不在乎钓到多少鱼。我们常常看到那些戴着草帽的垂钓者,不管最后有没有钓到鱼,归来的时候都“网一网”带着,似乎比孔子贪婪了一点。同样的,孔子打猎射鸟,也是如此。“弋”的意思,就是箭上系着细绳子。孔子只射正在飞的鸟,凡是已经栖息枝头的,他是不去射的。一来没有什么趣味,也不显水准;二来,鸟栖息已定,或者正在哺育,射之伤其生生,优游中带着仁者之心。
乐山乐水。用现在的话,就是雅好旅游。他周游列国,全中国都几乎给老夫子游遍了。周游列国,倒不是旅游,而是推行自己的学说,践行自己的理想。《论语·雍也》记录:“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虽然说的是“智者”“仁者”,但是也透露了他喜欢山水之乐。而且,他的这种寄情山水的意愿,在《论语》中还有体现。比如: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曾皙)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老夫子很喜欢曾点醉于山水的生活理想。何况,他不是走马观花式的“立此存照”或者“到此一游”。他很喜欢观察水。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曰:“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对曰:“以其不息,且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拘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洁,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孔子家语·三恕》)
旅游过程中,孔子见到大的河流一定驻足而观。因为河水东流不息,而且利于各种生物而没有私心,于是他看到了水的德、水的志,以及水的理、义、勇、道等等。他的旅游从自然界的山水之美上升到了人文的情怀之美,使人得到了提高。其实,老子、庄子,孟子、荀子等等都喜欢观水,而且收获各有不同。我们今天呢?那么多旅游乱象、乱事、怪事,算了,不说也罢,免得羞煞祖宗!
棋类竞技。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是说吃饱了饭,没有事干(就是生活水平提高以后,无所事事),倘若要做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可太难啦!不是还有棋牌游戏吗?玩一玩也行啊。孔子的棋艺未必有多高,但是,一定不会太差。棋类在古代大约指的就是围棋,叫作“手谈”,不像今天的棋牌室,全是麻将,一桌子的贪婪和铜臭。
娱乐的目的,主要是消遣,调节身心,达到快乐。孔子快乐时跟常人一样,“乐然后笑”。但这个笑,不是大笑、狂笑,而是“莞尔而笑”,微微地笑,所以“人不厌其笑”。(《论语·宪问》)同时,他是“乐而不淫”的。什么意思呢?快乐而不过分,不忘乎所以地乱来。在今天这个商业社会,发横财的土豪多得是。可是发财以后呢?豪而且土,正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表现,实际上就是没有节制。
当然,作为一个平凡之人,孔子也是有脾气的。比如,跟别人打交道,总有受人冤枉的时候。那该如何呢?有人说,孔子是圣人,当然是“以德报怨”了。这是误解。《论语·宪问》是这样说的:“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翻译成白话就是:有人说要以德报怨,您说呢?老夫子回答说,倘若这样,那该怎么报答别人的恩德呢。应该是用正确的东西来回应怨恨,从而解除怨恨。用恩德来回报他人的恩德,来感恩他人。注意,他说的可是用正确回报怨恨或者错误。可是有时候被冤枉是没有办法解释的,那该怎么办?没有办法,只好赌咒发誓,这在生活中再也寻常不过了。我们哪个人没有类似的经历呢?孔子亦然。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www.daowen.com)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加了点细节: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
两段意思差不多。就是孔子周游列国,到了卫国,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大概是个超女之类的美妇人,自称“寡小君”,想要见孔子。孔子于礼是不能够去见她的,又推辞不掉,只好去拜见了。南子大概环佩叮咚,打扮妖娆。孔子的弟子子路——口无遮拦的直性子,立即表示不高兴,大概说了一些冤枉老夫子的不雅之言。老先生说也说不清,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赌咒发誓说:“若我对南子有歪心,叫老天讨厌我、惩罚我吧!”
孔子脾气上来,也会爆粗口骂人的。看《论语》,常常挨骂的是子路: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论语·子路》)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论语·先进》)
久矣哉!由之行诈也。(《论语·子罕》)
由也喭。……“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
骂子路野——“粗野、没有教养”,因为他常常对自己不懂的东西胡说八道;贼夫人之子——“误人子弟”,因为他把年纪甚小、尚未学成的子羔请去当市长;佞者——“强词夺理”或者“花言巧语”,老夫子批评他,他还要狡辩;诈——“奸诈”,老夫子没有那么大的地位和排场,他自作主张布置张罗;喭——“鲁莽”,因为这个,所以老夫子估计他“不得其死”,后来也果然如此。总之这些用语,在今天听起来也还是比较重的。
当然也有骂其他人的时候: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论语·公冶长》)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论语·宪问》)
宰我因为大白天呼呼大睡,所以被骂“烂泥扶不上墙”之类的话。原壤呢,不仅被骂从小没有出息,“老不死的”,而且挨了老夫子几拐杖的打。你看孔子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可是子路也骂他:“子之迂也!”(《论语·子路》)说他是个老顽固、死脑筋。他周游列国,到处碰壁,被人骂作“丧家之狗”,孔子倒也不计较,而且觉得人家骂得挺准确,所以他说“然哉然哉”!这样的胸襟,一定不是死读书、读死书的呆子。《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都记录了孔子周游列国时候的一段经过: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耶?”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孔子从蒲这个地方进入卫国的时候,刚好碰到卫国大夫公叔氏占据蒲邑反卫,所以蒲人不让孔子通过。孔子的弟子公良孺带领大家与当地人打斗。蒲人害怕了,说只要孔子跟上天发誓不到卫国国都去,就放他们走。孔子就答应了,于是从蒲的东门出来。可是,出了门就向卫国进发。子贡说:“刚刚答应人家,又发过誓,您就翻脸不认账,说话不算数了?”孔子说:“那是在要挟下不得已的会盟和誓言,当然不算数,上天也是不听的。”
你说,这样的人是老顽固、死脑筋吗?
总而言之,用人的标准去衡量,孔子确实跟我们没有什么两样——有血有肉有个性。可是,我们寻常人只有平凡这一面,而孔子呢,却能够从平凡走向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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