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把孔子抬上神坛的人,多数是信奉孔子的。而那些把孔子从神坛上拉下来的人,是真的反对孔子的吗?恐怕未必!
先说庄子。庄子虽然对儒家有十足的嘲讽,但是对孔子并没有什么不恭敬。《庄子·天下》是这样评价儒家的: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用现在的话解释:古代的圣贤可真是完美啊!他们的学说符合神明之理,如同天地之正,能化育天下、生育万物,恩惠泽及百姓。对事物的根本清楚而明了,对事物的具体细节也能准确把握,空间的上下四方(六通)和时间上的一年四季(四辟),无论大小精粗的变化,都体现了他们学说的义理。这些义理仍然存在于各种典籍和制度之中,比如《诗》《书》《礼》《乐》等。目前,在邹国、鲁国的士人和学者,大部分都能掌握它。《诗经》是表述他们志趣的,《尚书》是记录他们处理政务的原则和方法的,《礼经》是叙说他们安身立命、为人处世的规则的,《乐经》是表达他们宽容、中庸的生活态度的,《周易》是解释万物存在的根本大道的,《春秋》是显示他们对社会秩序的规范的。总之,他们的各种做法,不仅在中原地区大行其道,而且天下的各个地方都加以模仿。现在的诸子百家,虽然与它不同,但是都常常称颂它,似乎它是百家之祖了。我想,大概不用再说,这个评价已经接近司马迁的“至圣”,够高了。
魏晋的那些玄学家,比如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七贤”,是不是真的反孔子呢?我们还是引用鲁迅先生的文章吧:
凡人们的言论,思想,行为,倘若自己以为不错的,就愿意天下的别人,自己的朋友都这样做。但嵇康阮籍不这样,不愿意别人来模仿他。竹林七贤中有阮咸,是阮籍的侄子,一样的饮酒。阮籍的儿子阮浑也愿加入时,阮籍却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咸在,够了。假若阮籍自以为行为是对的,就不当拒绝他的儿子,而阮籍却拒绝自己的儿子,可知阮籍并不以他自己的办法为然。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绝交书》,就知道他的态度很骄傲的……他做给他的儿子看的《家诫》——当嵇康被杀时,其子方十岁,算来当他做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儿子是未满十岁的——就觉得宛然是两个人。他在《家诫》中教他的儿子做人要小心,还有一条一条的教训。有一条是说长官处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长送人们出来时,你不要在后面,因为恐怕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条是说宴饮时候有人争论,你可立刻走开,免得在旁批评,因为两者之间必有对与不对,不批评则不像样,一批评就总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见怪。还有人要你饮酒,即使不愿饮也不要坚决地推辞,必须和和气气的拿着杯子。我们就此看来,实在觉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样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这样庸碌。因此我们知道,嵇康自己对于他自己的举动也是不满足的。所以批评一个人的言行实在难,社会上对于儿子不像父亲,称为“不肖”,以为是坏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愿意他的儿子像自己的父亲哩。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这是,因为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才有这样的行为,并非他们的本态。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阮籍、嵇康自己的行为那样的放荡不羁,可是都要自己的子孙谨言慎行,做个谦谦君子。阮籍的儿子阮浑,本来也想学做“名士”,可是阮籍说,你的堂兄阮咸已经是“名士”了,你就算了吧!我们今天依然可以看到嵇康《家诫》的原文,其内容还是要子孙守儒家之礼。他们反对的,只是不守礼的权势们,所以故意表现出与权势们的不同,实际内心还是认同儒家的理念的。换言之,权势们提倡礼而不守礼,不等于礼就是坏东西。所以鲁迅先生说他们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那自然不是真的反孔子了,而是“他们生于乱世,不得已”。(www.daowen.com)
那么,新文化运动的这些前辈们,是不是真的反孔子呢?只能说,小部分是的,大部分也未必是真的。
首先,新文化运动实际上并非纯粹的文化运动,而是晚清以来“救亡图存”思潮的最高哲学思考,本质上就是救国救民。这些前辈学者,多数自幼研习“四书”“五经”,肩上扛着的正是儒生“治国平天下”的责任,随后又到欧美留学,见识了西方文明,两相比较,看着自己的国家和人民贫穷、落后,受尽屈辱,得不到半点的尊重,没有丝毫的尊严,那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儒者情怀,不由得他们不反思。先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失败,深深地刺痛了他们。甲午战争是学生打败老师,他们得反思一下:日本从前和我们一样崇尚孔子和儒家文化,为什么就能打败大清国呢?原来人家进行了“西化”改革,就是明治维新。这不等于给中国指明了方向吗?所以留学日本的读书人迅速增加。这个明确了的救国方向其实就是学习西方。到了八国联军侵华,《辛丑条约》签订得那么屈辱、那么卑躬屈膝!亡国灭种的危机就在眼前,中国的士人是什么反应呢?台湾学者王尔敏先生在《晚清政治思想史论·序》中说:“这次大事件使国人自尊自信全然丧失,从此一个世纪崇洋媚外,死心塌地服了洋人,甘受洋人欺负不敢抗争。最可耻者是高级知识分子,丧心病狂,从此以诅咒、攻伐、丑诋、鄙薄和唾弃中国固有文化、人物、历史、文学、哲学为能事……而全面风气趋向浮躁、激进、哗众取宠。……一味打倒固有文化,连根拔起,是反对固有文化的主流思想。”并且进一步说,“二十世纪的学界混蛋,常称为‘文化包袱’,必须丢弃,才可与洋人并驾齐驱。”因为这些新派把中国固有文化称作“文化包袱”,他把新文化运动的新派们称作“混蛋”,虽然有恨恨之意,但是道理却很显然。想一想,大清国行将灭亡了,怎么可以让文化负责、让孔子负责呢?倘若如此,那西汉以后的每一个王朝的灭亡都该来找孔圣人负责了,真正是岂有此理!八国联军之侵华,使得知识界的精英们彻底对自己的文化丧失信心,全面崩溃!当然,这些新派的大师们,只是希望通过民主与科学,从根本上改造我们的国家和人民,达到救亡图存的目的。只要是能救国救民,大体上采取“拿来主义”的做法,恰如病急乱投医一般。余英时先生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一文中这样说:他们“都把中国的文化传统当作‘现代化’的最大的敌人。……有一个共同的假定:即只有破掉一分‘传统’,才能获得一分‘现代化’”。并且,“代表‘善’的一系的语言在实质上都指的是西方文化……代表‘恶’的一系的语言则基本上是指向中国文化的传统。”(余英时《现代儒学的回顾与展望》)确实浮躁、激进,做法上有些矫枉过正,并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亡国灭种乃是大清国的责任,而非文化的责任;是工业文明打败了农业文明,而不是西方文化打败了东方文化。应该把中西文化做合理的、科学的对接。相反,他们只看到西洋的长处和中国的短处,而没有反过来再审视,只是简单地认为,只有彻底消除传统文化,全盘西化,才能救国救民。本质上,是想中国能够与西方列强并驾齐驱。所以他们的内心,认为这不仅是一场文化运动,更是一场政治革新或者政治运动。他们的目的是救中国,而不是反孔子、反儒家。其实,这个运动本身,也正是他们的儒家家国情怀的反映。
其次,剥去新派们的外衣,看看他们的学术,也可以帮助我们做合理的判断。在新派的人物中,大多数是大师级教授,他们的学术著作便是他们留给我们的遗产。胡适之的主要著作,除了时事评论类之外,像《中国哲学史大纲》《章实斋年谱》《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等等,几乎全部是传统文化方面的,而且多数只有上卷。鲁迅呢,看他的全集,多是杂文、书信之类,除了《中国小说史》等,学术上也是研究传统文化。想一想,他们称作“文化包袱”的传统文化,假如没有什么价值,又何必讲授给中国的未来——年轻的学生呢?北京师范大学张昭军先生在《国学复兴不能否定新文化运动》一文中说:“新文化运动激烈批判儒学,抨击礼教,但并不反对中国文化的真精神。我们可借助钱玄同《孔家店里的老伙计》一文予以分析。……他把‘孔家店’分为两类,陈独秀、易白沙、吴稚晖、鲁迅、周作人等人打的是‘冒牌的孔家店’,胡适、顾颉刚等打的是‘老牌的孔家店’。所谓‘冒牌的孔家店’,就是说,陈独秀等人所批判的并不是‘真孔学’。陈独秀在《孔教研究》等文中曾表示,他‘反对孔教,并不是反对孔子个人,也不是说他在古代社会无价值’。李大钊也承认,孔子确有不可抹杀的历史地位和价值,他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由此可见,新文化运动的确是一场政治色彩鲜明的救国运动,而非单纯的文化运动。该文进一步说:“所谓‘老牌的孔家店’,指的是历史上的孔学,也可以说是‘真孔学’。胡适等人发起‘整理国故’运动,的确对儒家学说形成了强有力冲击。但要看到,他们不是要彻底否定孔学。他们所打的主要是宝号中过时的货物,用钱玄同的话说,是那些‘蛀虫、鼠咬、发霉、脱签了’且不适用于现时代的部分。胡适晚年在其《口述自传》中回顾说:‘在许多方面,我对那经过长期发展的儒教的批判是很严厉的。但是就全体来说,我在我的一切著述上,对孔子和早期的‘仲尼之徒’如孟子,都是相当尊崇的。我对十二世纪‘新儒学’的开山宗师的朱熹,也是十分崇敬的。’这可以理解为,他们批判儒学,不是‘打倒’而是‘打扫’孔家店。‘整理国故,再造文明’,他们是力图用科学的方法‘打造’适于现时代的国学,实现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化。”
其实,生活中的这些新派的大师们,大多数也并没有完全实践他们宣讲的自由民主的西方价值观,相反,恪守传统道德的倒是很普遍。李大钊的婚姻是包办的,而且琴瑟和谐;胡适之一生与包办的江冬秀相伴,他对母亲的孝敬与顺从,也足以说明他的观念;鲁迅虽然好点,但是他也顺从母亲,并一直恭敬地供养结发妻朱安女士。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在后来的救亡图存中,虽然不曾忘记民主和科学,但更多的是积极为国奔走、呐喊、奋斗,其实是秉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传统“士人”的价值观。关于这些方面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看他们的传记就可得到佐证。总之,他们研究传统文化,说明传统文化是有价值的;他们坚守儒家道德和价值观,从侧面证明,他们其实并不认为这些道德是不好的。仔细想来,他们反对的并非真孔子。
那么,真孔子、个性化的孔子是个什么样子呢?司马迁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我们就照这个思路来谈谈。我想:孔子既然是人,那必定有人的普通的、平凡的一面;其又是个圣人,也一定有他不同寻常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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