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摔下神坛的孔子:儒家遭遇反思与抨击

摔下神坛的孔子:儒家遭遇反思与抨击

时间:2023-09-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西汉武帝以前,当孔子没有被抬上神坛的时候,除了儒门弟子之外,旁人并不把他当圣人看,他还免不了受嘲弄。他们却说孔子和子贡不懂“礼意”——即礼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嘲讽儒家、嘲讽孔子。孔子被神化以后的两千多年里,发生了几次大的反孔思潮,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其矛头直接对准孔子及其学说,尤其是以阮籍和嵇康为核心的所谓“竹林七贤”。旧传下来的礼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认的。儒家的理念受到怀疑与打击,所谓“

摔下神坛的孔子:儒家遭遇反思与抨击

西汉武帝以前,当孔子没有被抬上神坛的时候,除了儒门弟子之外,旁人并不把他当圣人看,他还免不了受嘲弄。《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郑国人讥讽他“累累若丧家之狗”。楚国的狂人接舆唱着歌儿嘲笑他,然后拔腿便跑,孔子想跟他说句话都没有来得及。孔子去世以后,庄子接着嘲讽他和他的学说: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庄子·大宗师》)

道家是要人返璞归真的,要人做“真人”,就是充分表现人的自然属性,反对对人的道德约束。朋友死了,他们不悲哀,相反,他们觉得谁都免不了要死,所以死乃是一种“归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所以,在死者面前又唱又笑。这与孔子学说相反。子贡看到他们在子桑户的遗体前编曲、鼓琴、唱歌,满脸愉悦、毫不悲戚的样子,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守丧葬之礼。他们却说孔子和子贡不懂“礼意”——即礼的本质,实际上就是嘲讽儒家、嘲讽孔子。而孔子则自嘲是“天之戮民”,就是上天的罪人。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反对礼的说提倡礼的不懂礼,提倡礼的说自己是上天——“自然”的罪人。

孔子被神化以后的两千多年里,发生了几次大的反孔思潮,而且规模越来越大。

第一次是魏晋时期,“玄学”成为时代思潮。

因为两汉尊儒太过,到了东汉末年的时候,董仲舒的学说进一步发展为“谶纬之学”,实际上就是一种迷信。天人感应在实践中变成只要有灾害或者奇异的自然现象,就预示着人世间会出现好的或者不好的变故。王莽、刘秀都是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同时,儒家的礼那么多,那么细致,人们很难一一做到,甚至学都学不完。司马迁父子都认为,儒家礼仪过于烦琐,以至于“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史记·孔子世家》)。既然做不到,可想而知,它的可信度就不可避免地下降了。再次,利禄与儒学结合以后,儒学成为博取利禄的手段,而不是治国利民的学说。所以,越来越多的儒生,一旦做官,不仅不守儒家本分,相反,“人一阔,脸就变”,什么“修身、齐家、治国”,通通扔到九霄云外,干起不忠不孝、男盗女娼的勾当来。东汉末的歌谣是这么说的:“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意思是:朝廷考察推举上的秀才,原来大字不识一箩筐;察举的品行良好、孝顺清廉的人,其实跟老父母早都分家过日子了;任用的德行清洁、出身贫寒之士,实际上污浊如泥,并非寒门出身;提拔的能打仗的良将,其实胆子小得跟小鸡似的。多么眼熟的手段呀!其实就是台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尤其是曹丕篡汉、司马炎篡魏,他们自己没有忠于自己的“君”,可是当上皇帝以后,又要大家忠于他自己这个“君”,完全打破了儒家文化的基本理念。所以,从文化上来说,儒学虽在,却被政治弄破产了。所以,士人——也就是儒者很是矛盾与煎熬。

那么,知识分子该怎么安身立命呢?从道家和佛家找思路,于是乎玄学兴起,代表人物当然多了,比如何晏、王弼、向秀、郭象等等,不胜枚举。其矛头直接对准孔子及其学说,尤其是以阮籍嵇康为核心的所谓“竹林七贤”。嵇康是直接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号召的。表面上因为儒家的礼不仅多,而且处处限制人,压得人都喘不过气来,所以魏晋名士把它叫作“礼教”或者“名教”。嵇康要“越”它,就是要打破、挣脱它的束缚,像庄子那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活。近现代学者称之为“人性的解放”。建立商朝的商汤和西周的周武王都是孔子称为“圣人”的王者,嵇康却认为他们不是圣人,而是“情系于欲”的小人;周公乃是“制礼作乐”的圣人,是孔子的偶像、儒家的鼻祖,可是嵇康看不上,觉得他限制了人性,所以表示反对(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释私论》)。他们不仅在理论上用道家思想解释人性和人生,而且在生活中完全不守礼法。关于这方面的例子,鲁迅先生有一篇非常精彩的演讲,叫作《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我们引用其中一段:

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他们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旧礼教的。

这七人中,脾气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气都很大;阮籍老年时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终都是极坏的。

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见眸子的,恐怕要练习很久才能够。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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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态度,大抵是饮酒时衣服不穿,帽也不戴。若在平时,有这种状态,我们就说无礼,但他们就不同。居丧时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于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会叫父的名号。旧传下来的礼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认的。即如刘伶——他曾做过一篇《酒德颂》,谁都知道——他是不承认世界上从前规定的道理的,曾经有这样的事,有一次有客见他,他不穿衣服。人责问他;他答人说,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为什么进我的裤子中来?至于阮籍,就更甚了,他连上下古今也不承认,在《大人先生传》里有说:“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无意义,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觉得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虚无,所以他便沉湎于酒了。……只要看有一次司马懿求和阮籍结亲,而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没有提出的机会,就可以知道了。

……嵇康的论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颖,往往与古时旧说反对。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嵇康做的《难自然好学论》,却道,人是并不好学的,假如一个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饭吃,就随便闲游不喜欢读书了,所以现在人之好学,是由于习惯和不得已。

其实,《世说新语》里记录了名士很多反儒的言行,都可以作为佐证。一时之间,守礼的便是俗物,放荡者倒是名士。西晋的干宝在《晋纪·总论》里说:“学者以老庄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荡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士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刘大杰《魏晋思想论》)。儒家的理念受到怀疑与打击,所谓“名士”,甚至以读儒家经典书籍为“俗”“贱”。孔子的地位显然受到极大冲击。儒家的那种积极进取的正能量也随之大大削弱。自此以后,到唐朝灭亡,孔子虽然还端坐在神坛上,但是儒家独霸的局面被打破。直到两宋道学家再一次把神坛筑高。

第二次也是规模最大的,便是清末民国时期的新文化运动,“科学”“民主”成为时代思潮。这一次可把孔子摔惨了。

为什么有这样的思潮呢?要从清朝的统治谈起。清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它统治的第一要务,就是维护政权的稳定存在。为了这个目的,它在关乎文化上的统治措施,把中国带进了死胡同。第一个就是继承了明朝的“八股取士”。本来隋唐以来的科举制,是个很好的选官制度,就是今天世界各国公务员考试的前身。可是,从明朝开始,它变了味,从形式到内容,僵化死板,完全丧失了选拔人才的功能,变成进身为官的敲门砖。内容上,它只考“四书”“五经”,而且只能以朱熹的注解为标准,不许自由发挥;形式上,除了要求为“八股文”——即文章必须分八个部分之外,字数要600 字左右,书体要“馆阁体”,行文要对仗、叶韵等等不一而足。所以,知识分子在为官之前,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敲门砖”。这有点像现在的应试教育,培养的是“人事不懂”的考试机器,而非治国之人才。第二个就是著名的“文字狱”了。大多数人似乎对它有所了解,但是因为很多的案例非常荒唐,而且年代已久,如今更多的人听了、看了,把它们当作笑话。可是它的危害的确是太大了!它不仅仅是删改了大部分文化典籍,或者杀了那么多知识分子那么简单。本来士人在考取功名之前,为了考试成绩,是不愿意了解国情民生社会现实的。考中为官以后,因为这个“文字狱”,却是不敢了解,更不敢面对现实了。为什么呢?文人嘛,一旦了解现实,拿来与圣人之道比较,感慨是不可避免的,牢骚、怪话是必不可少的,发以为诗文,结果就是命丧黄泉。试想,一个读书人,读了那么多年书,好不容易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谁愿意如此呢?那该如何安身立命呢?只有一条途径,就是研究神坛上的孔子及其学说,与古人对话,这样“文字狱”就远离自己的身家性命了。于是乎兴起了著名的“乾嘉学派”,无非是音韵、金石、经史,考据、义理、辞章,没有一丝一毫关乎国计民生,而中国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毕尽于斯。于是,知识分子脱离了真实的世界与人生,不再思考治国、富民、强兵之道。这还有儒家一丁点精神和思想吗?这是不是使得我们离科学和民主越来越远了,离现代化越来越远了呢?我们看“文字狱”的案例,大多数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防止汉人“反清复明”。这就是清朝狭隘的民族主义,是爱新觉罗氏的一己之私造成的。第三个更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闭关锁国”了。这个最大的危害,就是使得我们与世隔绝,根本不了解世界,遑论世界潮流。鲁迅先生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的文章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清末之所谓儒者的结晶,也是代表的大学士徐桐氏出现了。他不但连算学也斥为洋鬼子的学问;他虽然承认世界上有法兰西和英吉利这些国度,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存在,是决不相信的,他主张这是法国和英国常常来讨利益,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随便胡诌出来的国名。

那时候,中国士人和官员的愚昧无知,简直令人震惊,更不要说普通民众了。这个徐桐,是同治、光绪年间的人物,而且是个大学士,已然愚昧如此!想一想,“八股取士”和“文字狱”已然让中国社会的精英们变得愚不可及,再加上这个“闭关锁国”,遂造成一种叠加效应。我们不了解自己的现实,也不了解世界的方向,怎么能够不落后?当时的人们,把科学技术称作“奇技淫巧”,完全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只有“乾嘉学派”研究的经史子集才是学术的正宗,而且认为我们仅仅只是“器用”不如西洋人。于是乎李鸿章左宗棠等等发起了洋务运动,结果覆没于甲午。康有为梁启超等觉得制度不如人,于是乎有了百日维新,既而又失败了。孙中山先生创建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可是徒有其名。于是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之、鲁迅等一批有新思想的学人,觉得我们的思想文化不如人,便提出新主张、新口号,这就是“民主”和“科学”两面大旗。这就掀起了一场所谓新文化运动。

这场运动,显然有一个预设的前提,那就是中华民族危机的根源在于文化上的愚昧和落后。而这个文化的鼻祖正是孔子孔圣人。所以,想要救中国,除了正面积极提倡“民主”和“科学”之外,必须把矛头对准孔子,把他老人家从神坛上拉下来。“中国的历史是帝王的家谱”“中国的文化是孔家文化”之类的极端观点纷纷出台。于是鲁迅说儒家的“礼教吃人”,胡适之说“打倒孔家店”,等等。总之,从学校到家庭到社会,孔子成了一个彻底的负面形象,甚至是造成中国落后的罪人。从此以后,孔子从神坛上重重地摔下,而且再也没有站起来。

新中国建立以后,实际上延续了新文化运动中否定孔子的观点。先是破四旧、树新风,初衷当然是想民生幸福、社会文明、国家进步。但是并没有做到“古为今用”,反倒把孔子和儒家学说彻底从我们民族的血液中清除了。后来十年动乱,又被别有用心的“批林批孔”折腾,这下,孔子几乎全面消失于人们的视野,仅仅剩下了“孔老二”这样一个讽刺而悲怆的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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