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谈楚的起源问题。关于这一问题,近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主张它起源于东方的,也有认为它产生于中原的,又有以为它成长于南方的。
楚起源于东方之说,首先是由郭沫若提出的。他依据周成王时的铜器令簋,认定楚即淮夷。令簋说:“隹王于伐楚白(伯),才(在)炎。”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说:“此成王东伐淮夷践奄时器。楚即淮夷,淮、徐初本在淮水下游,为周人所迫,始溯江而上,至于鄂戆。炎当即春秋时郯国之故称,汉属东海郡,今为山东郯城县,县西南百里许有故郯城云。”这是主张楚原是淮夷,原在淮水下游,后来西迁的。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二)(《考古学报》第十册)也有同样的看法,并举出《逸周书·作雒解》“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作为旁证,认为楚即是熊氏之国,郯即是谭,在今山东历城东南龙山镇。
这一说法,我在早年也很相信[1]。现在看来证据薄弱,是不能成立的。《逸周书·作雒解》记载:
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畔(一作“略”)。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通作“征”)殷,殷大震溃,降辟三叔。王子禄父北奔,管叔经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俘维九邑。
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把熊盈解释为两族,认为徐是盈姓国,奄是熊姓国,“熊盈谓徐奄之同姓国”,这个解释是错误的。徐、奄二国都是嬴姓,亦即盈姓。《左传·昭公元年》:“周有徐、奄”,杜注:“二国皆嬴姓。”正义:“《世本》文也。”《史记·秦本纪》称赢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徐氏和运奄氏,运奄氏当即奄氏。我们以其他史料和《逸周书》对比,可知熊盈族即指淮夷。例如:
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史记·周本纪》)。
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国(《史记·齐世家》)。
管、蔡、武庚等果率淮夷而反。……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史记·鲁世家》)。
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作《成王政》(《书序》)。
用这些史料和《逸周书》对比,可知“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无疑是淮夷。《吕氏春秋·察微》说:
智士贤者相与积心愁虑以求之,犹尚有管叔、蔡叔之事与东夷八国不听之谋(高注:“东夷八国,附从二叔,不听王命,周公居摄三年伐奄,八国之中最大”)。
这里所说“东夷八国”和《逸周书》所说“熊盈族十有七国”是类似的。可知熊盈族即是东夷。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十八说:“据《吕览》则奄、徐之外,尚有六国,即淮上诸夷也。”这时淮夷族的小国很多,除了《吕氏春秋》说“东夷八国”和《逸周书》说熊盈族十七国以外,还有说五十国的。《孟子·滕文公下》说:“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
为什么淮夷又称为熊盈族呢?淮夷是嬴姓,见于《世本》(《路史·国名纪乙》少吴后嬴姓国“淮夷”条引)。“熊”和“嬴”是一声之转。刘师培《周书补正》卷三说:“熊者嬴之转,观《左传》宣八年夫人嬴氏,《公》(《公羊传》)、《穀》(《穀梁传》)作熊氏,则熊、盈、嬴三文通用。”《逸周书》所说熊盈族,并非指熊氏和盈姓两族,古代对于姓和氏有区别,熊氏是芈姓,如果要指两族的话,应该说“芈盈”,不该说“熊盈”。“熊盈”当即指嬴姓,“熊盈”两字原为一声之转,长言之,称为“熊盈”,短言之就只称为“盈”。《逸周书》的熊盈族只是指淮夷,并不包含熊氏的楚国在内。淮夷是嬴姓,楚国是芈姓,他们并非同族。因此我们认为,把楚作为淮夷的说法是不正确的,把楚包括在熊盈族之内的说法也是不正确的,楚起源于东方之说是不能成立的。令簋所说的“隹王于伐楚白(伯),才(在)炎”的炎,肯定也不是郯或谭。(www.daowen.com)
楚产生于中原之说,首先是由清代宋翔凤提出的,见其所著《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考》(《过庭录》卷九)。认为楚最早的国都丹阳即是公元前三一二年秦大败楚军、俘虏楚将屈匄的地方,在今河南西峡以西的丹水以北地区。吕思勉《先秦史》,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的《春秋初楚都》和《春秋楚郢都辨疑》(收入《中国古代地理考证论文集》),都信从其说。吕先生认为旧说丹阳在今湖北秭归,“在当时,实非周之封略所及”(《先秦史》第一六三页)。我认为此说绝不可信,理由有下列两点:
第一,今西峡以西的丹阳,最早出现于战国时代文献,是个地区名称,不是都邑名称,它之所以称为丹阳,是因为在丹水之阳。《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惠文王十三年“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丐,斩首八万;又攻楚汉中”。先说击楚于丹阳,再说攻楚汉中,丹阳和汉中都是地区名称。《史记·张仪列传》载:“遂取丹阳、汉中之地。”将丹阳和汉中连称,明显两者都是地区名称。《史记·屈原列传》载:“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所谓丹淅[2],即是丹阳,因为这个地区介于丹水、淅水之间,所以又称丹淅。先秦文献上,始终没有在这个地区出现过丹阳都邑的记载,这个作为“丹阳”的地区名称也只是在这一次战役中出现过,而且又作“丹淅”。既然此地没有称为丹阳的都邑存在,那么,宋翔凤以为楚最早国都丹阳在此的说法,就不能成立了。
第二,这个丹阳地区,正当春秋时代的少习(即战国以后的武关)东南,是东南方面出入西周时镐京的交通要道,是十分重要的战略要地,当西周强盛的时期,决不可能允许楚国在此建都。清代朱鹤龄《读左日钞》于成公六年下,曾指出周宣王把申伯封在南阳的失策:
宣王封申伯于南阳以制荆蛮,其《诗》曰:“于邑于谢,南国是式”是也。然最失策者封申之役,盖南阳者,东都之咽喉,天下之形胜,四面以制诸侯者也。申侯封而宛之东南,荥阳之东北,俱非周有,东都之险失矣,镐京之形孤矣。犬戎入周,东南诸侯无来救者,以申据形势,塞其路也。犬戎不得申侯之援,则不敢深入;申侯不塞南阳之路,则不得召戎也。
这个分析十分正确。西周末年申侯、缯侯(即曾侯)之所以能够招引犬戎,联合起来攻灭西周,除了政治上的原因以外,申、缯据有南阳形胜之地,便于联合犬戎和攻入镐京,确也是个原因。如果像宋翔凤所说,楚原来建都于南阳以西的丹阳地区,正当少习(即武关)的东南,形势比南阳更为重要。作为与周经常敌对的楚国,周天子怎能让它在此建都?按照《世本》记载,楚武王才由丹阳徙郢;按照《史记·楚世家》,楚文王“始都郢”。楚武王元年已是周平王三十一年(公元前七四○年),楚文王元年已是周庄王八年(公元前六八九年),就是说,在西周灭亡以前,楚仍建都丹阳,如果丹阳在南阳以西的话,正好塞住申、缯两国招引犬戎和进攻镐京的要道。如果楚不参与的话,他们就不可能联合起来攻灭西周。从这点来看,楚在当时也不可能建都于此。
原来楚都丹阳的地望,有下列三说:
(1)在今安徽当涂东北,便是汉代丹阳郡丹阳县。《汉书·地理志》“丹扬郡丹阳”下自注:“楚之先熊绎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
(2)在今湖北枝江西,便是东汉南郡枝江县的丹阳聚。《史记·楚世家》集解引徐广说,正义引颖容《春秋释例》,都说丹阳在南郡枝江县,《续汉书·郡国志》南郡枝江县有丹阳聚。
(3)在今湖北秭归东南七里。《水经·江水注》说:秭归县有“丹阳城,城据山跨阜,周八里二百八十步,东北两面悉临绝涧,西带亭下溪,南枕大江,险峭壁立,信天固也。楚子熊绎始封丹阳之所都也。……又楚之先王陵墓在其间,盖其征矣。”《史记·楚世家》正义引《括地志》和《舆地志》所说相同。
在上述三说中,第一说不可信,《水经·江水注》已经指出:“论者云:寻吴楚悠隔,蓝缕荆山,无容远在吴境,是为非也。”第二、第三两说,地理位置相去不远,杜佑《通典》认为这是出于迁移的结果,丹阳先在秭归,后迁枝江。
丹阳究在何处?从文献记载来比较推敲,丹阳在今秭归东南的说法,比较合理,因为它离荆山和沮水较近。《史记·楚世家》说:周文王“封熊绎于楚蛮”,“姓芈氏,居丹阳”。而《墨子·非攻下》又说:“昔者熊丽始封此雎山之间。”孙诒让《墨子间诂》引毕沅说:“雎山即江、汉、沮、漳之沮。”这是正确的,所说雎山当即指今沮水两旁的山区,沮水流域后来称为沮中,一作祖中,其中山脉亦称祖山,又称潳山。《后汉书·南蛮传》讲到“建武二十三年南郡潳山蛮雷迁等始反叛”,所谓潳山蛮即指居住在这一带山中的少数民族。秭归东南的丹阳,正当雎山的西南。熊丽是熊绎的祖父,由此可知在熊绎前二代楚国早已在这一带建都。梁玉绳《史记志疑》说得对:“丽是绎祖,雎为楚望,然则绎之前已建国楚地,成王因而封之,非成王封绎,始有国耳。”而《世本》又说:“鬻熊居丹阳”(《左传·桓公二年》正义引)。鬻熊是熊丽的父亲,《史记·楚世家》说:“鬻熊事文王,蚤(早)卒,其子曰熊丽。”可能鬻熊早在此建国,因为早死,墨子没有算他,而从熊丽算起。
古文献中,楚又名荆或楚荆,西周金文也称荆或楚荆,该即由于楚国以荆山为根据地的缘故。《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右尹子革说:“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后世荆山在今湖北南漳西北一带,但是在西周时代,当指这一带广大的山区,包括现在的漳水流域。当时荆山地区该是和雎山地区连接的,广义的荆山还可能包括雎山在内,所以墨子说熊丽始封于雎山,而《左传》又说熊绎在荆山。这个广大的荆山地区曾经是楚早期建国的主要根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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