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首先要指出,当战国初期,介于魏、赵与秦三国之间,龙门以上,黄河上游还是个戎狄游牧部族的“游居”地区。《史记·赵世家》有一段祖先的神话传说,据说当晋国知伯瑶率领知、韩、魏三族围攻赵氏于晋阳之前,赵襄子在王泽,见到三个神人送给他的随从者一根竹节,剖开竹节,其中有朱书写道:
赵毋卹,余霍泰山山阳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将使女(汝)反灭知氏,女(汝)亦立我百邑,余将赐女(汝)林胡之地。至于后世,且有伉王,赤黑,龙面而乌噣,鬓麋髭,大膺大胸,修下而冯上(“上”字原脱,从《风俗通义》卷一《六国篇》补),左衽界乘(集解引徐广曰:“界一作介”,“界”通“介”),奄有河宗,至于休、溷诸貉。南伐晋别,北灭黑姑。
朱书所谓“伉王”,即指赵武灵王。“左衽”是说改穿左衽的胡服,介乘是说被甲而乘马骑射。这是说:霍太山的山神将使赵氏于三月丙戌这天反灭知氏,并将使赵的后世生出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而攻取得林胡之地,还能占有河宗之地,直到休、溷诸貉之地。这个山神的预言,后来都成为事实。
河宗所在,《史记》正义说:“《穆天子传》云:‘河宗之子孙栢絮。’按:盖在龙门、河之上流,岚胜二州之地也。”龙门在今陕西韩城东北,黄河至此,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阙门,故称龙门,传为禹治水所凿成,《禹贡》所谓“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吕氏春秋·爱类》称:“上古龙门未开”,造成洪水,于是禹疏河。《淮南子·修务训》称禹“凿龙门”。因此古人把龙门视为神灵的圣地,例如《水经·河水注》引《竹书纪年》载:“晋昭公元年河赤于龙门三里,梁惠成王四年河水赤于龙门三日。”作为河伯之神在此地显示灾异的征兆。河宗氏是以河伯之神作为始祖而崇拜的宗族,是游牧于黄河上游的一个大部落。他们所重视的神灵之地,主要是阳纡和龙门,《山海经·海内北经》说:“阳汙之山河出其中,凌门之山河出其中。”郝懿行《笺疏》说:“或云即龙门,凌龙亦声之转也。”《穆天子传》载:“爰有温谷乐都,河宗氏所游居。”郝懿行说:“游居,游牧也。”在这个地区,“人”是“游居”的,只有神是“都居”的,也就是定居的。《穆天子传》说:“天子西征,骛行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河宗栢夭逆天子于燕然之山。”无夷,《水经注》等都引作冯夷,“无”可能是“冯”字之误。阳纡原是个大湖之名,《周礼·职方氏》载:“冀州泽曰阳纡。”《尔雅·释地》作阳陓,《吕氏春秋·有始》作“秦之阳华”,因为当《吕氏春秋》著作时,此地已为秦有。“纡”、“陓”、“华”是一声之转。这个湖当在河套,徐炳昶《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引古生物学家杨钟健的话,古代河套有个大湖,当即阳纡,阳纡之山当在湖的北面。《山海经·海内北经》说:“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郭璞注:“冰夷,冯夷也。”“冰”、“冯”声相近,从极之渊当是阳纡之泽的别名。
在古代各族神话中,所崇拜的水神往往潜居在大湖中。《秦诅楚文》是秦惠文王时所作,秦的宗祝所祭的水神叫大沈厥湫,湫就是湫渊。《史记·封禅书》记华山以西有四大名川,即河水、汉水、江水和湫渊。湫渊在朝那,在今甘肃平凉西北,只有“方四十里”,就是因为秦所崇拜的水神大沈厥湫潜居在此渊中,因而在祭礼上,得与黄河、长江、汉水并称为四大名川。大沈厥湫就是因为它潜居渊中,祭祀要把祭品沉入水中而得名。《左传·昭公元年》载:晋侯有疾,卜人曰:“实沈、臺骀为祟。”据说实沈原是高辛氏的季子,迁于大夏。《淮南子·墬形训》说西北方之泽曰大夏。可知春秋时晋的水神也潜居泽中,因而名叫实沈。河宗氏所崇拜的河伯潜居在阳纡之泽,正与秦、晋的神话相同。由此可见河宗氏祖先神话传说的真实性。
《穆天子传》记天子西征,先到人。人也是个以河宗为始祖而崇拜的部族,他们的领袖栢絮仰接天子于智的地方,献豹皮和良马,“甲辰天子猎于渗泽,于是得白狐玄狢焉,以祭于河宗”。当时天子住在人的境内,曾“西钓于河”,所祭的河宗当是人祭祀河伯的宗庙,看来规模较小,因而只以当地猎得的白狐玄狢致祭。接着天子西征到了阳纡之山,这是河宗氏祭祀河伯之所,即是河伯“都居”之所,河宗氏的领袖河宗栢夭就在附近燕然之山迎接,“劳用束帛加璧”,接待之礼要比栢絮隆重得多,于是天子就大朝于燕然之山、河水之阿,选定吉日大规模举行祭祀河伯的典礼,由天子亲自奉璧主祭,把璧授给河宗栢夭,由河宗栢夭西向沉璧于河,并由祝沉牛马豕羊。这个祭典的最后一幕,就具有“巫术”性质:(www.daowen.com)
河宗□命于皇天子,河伯号之:帝曰:“穆满,女(汝)当永致用事。”南向再拜。河宗又号之:帝曰:“穆满,示女(汝)舂山之宝,诏女(汝)昆仑□舍四平泉七十,乃至于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宝,赐女(汝)晦(“晦”读作“贿”)。”天子受命,南向再拜。
这里表示,经过隆重的祭典,河宗栢夭已上通于河伯之神,同时河伯之神已上通于天帝,于是河宗栢夭就代表河伯大声呼号,传达天帝的命令。第一道命令是叫穆王永久主理当世之事。第二道命令是叫穆王到昆仑去参观舂山之宝,并给予赏赐。接着河伯就给天子“披图视典”,就是阅看《河图》和《河典》,以便沿河西行前往昆仑。《水经·河水注》引述《穆天子传》,概括说“河伯乃与天子披图视典,以观天子之宝器,玉果、璇珠、烛银、金膏等物,皆《河图》所载,河伯以礼,穆王视图,方乃导以西迈矣。”从此河宗栢夭就奉上帝和河伯之命,成为周穆王沿河西征的引导者。
《穆天子传》说:“曰栢夭既致《河典》,乃乘渠黄之乘为天子先,以极西土。乙丑天子西济于河,□爰有温谷乐都,河宗氏之所游居。”河宗栢夭确是最合适的周穆王西行的先导者,因为河宗氏原是个沿着黄河上游、逐水草而游牧的部族,不仅从河套以东到龙门一带是他们游牧的地区,而且河套以西也是他们时常“游居”之地,与沿路的部族都很熟悉,语言也是能相通的。一路上栢夭成为传达王命和王的讲话的人,例如:“□栢夭曰:□封膜昼于河水之阳,以为殷人主。”栢夭又成为介绍情况的人,如“曰:舂山,是唯天下之高山也”。有时成为接受礼物的人,如有人送天子至于长沙之山,献有礼品,“天子使栢夭受之”。又如至于巨蒐氏,巨蒐人献大量礼物,天子分别使栢夭与造父受之。当周穆王西游回来,至于文山,“天子命驾八骏之乘”,栢夭所乘的马车升级了。“天子主车,造父为御……栢夭主车,参百为御,奔戎为右”。当周穆王观看《河图》、《河典》之后出发西游时,“天子之御:造父、三百(即参百)、耿翛、芍及”,到回归时,参百成为河宗栢夭之御,说明周穆王对栢夭地位的提升。等到栢夭送天子回到人之后,周穆王就“顾命栢夭归于其邦,天子曰:‘河宗正也。’栢夭再拜稽首”。
“宗正”是西周王朝安抚和奖励戎狄部族首领的一种官职。《左传·定公四年》记卫大祝子鱼讲到周成王分封诸侯,分给晋祖先唐叔“怀姓九宗职官五正”。《左传·隐公六年》又载“翼(晋之旧都)九宗五正顷公之子嘉父逆晋侯于随”。前人对“九宗五正”有两种不同解释,一种依据《曲礼》以为五正即五官,指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九宗五正”是使五官分主九宗。另一种以为九宗中有些宗因人数少而不足立官者,于是并合为五正而领此九宗(见《左传·定公四年》正义)。当以后说为是。司徒等五官职司不同,不可能分主九宗。王国维《鬼方昆夷狁考》以为怀姓即金文之媿姓,《春秋》、《左传》狄女称隗氏,金文作媿。可见怀姓“九宗五正”,是西周王朝为了安抚狄族首领而授予的官职。引导周穆王西行的河宗栢夭,原是黄河上游游牧部族河宗氏的首领,亦是狄族,这一带在西周、春秋时,原是狄族的游牧地区,河宗氏当是狄族的部落。由此也可见河宗栢夭引导穆王西行记载的真实性。
战国初期魏文侯变法图强,攻占了秦河西之地,又略取戎狄之地,先后建立河西郡与上郡。河宗氏的一部分当有留在魏国境内的。估计河宗氏长期流传的这段有关祖先的光荣传说,这时为魏国的史官采访所得,作为周穆王的史料,并有所补充,而编成此书。因而《竹书纪年》把周穆王西征、北征作为大事记载在周穆王十三年或十七年。因此郭璞作《穆天子传注》,曾多处引《纪年》作证。如《穆天子传》“留昆归玉百枚”,郭璞注云:“留昆国见《纪年》”。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因而说:“郭璞往往以《纪年》证《穆传》,此所述自当为一事。”郭璞作《山海经注》,有时同引《穆天子传》与《竹书》(即《纪年》)以相证。如《大荒北经》云:“有大泽方千里,群鸟所解。”郭璞注云:“《穆天子传》曰:‘北至广原之野,飞鸟所解其羽,乃于此猎鸟兽绝群,载羽百车。’《竹书》亦曰:‘穆王北征,行流沙千里,积羽千里’。皆谓此泽也。”《竹书纪年》与《穆天子传》有些出入,可能是由于《竹书纪年》乃概括《穆天子传》而言,或者别有所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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