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西南夷列传》是我国最先记录云贵高原上古民族部落的经典著作。它说:
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髻,耕田,有邑聚。
这里所举南夷三大部分,首称夜郎,次滇,皆在金沙江以南,属云贵高原农耕地最优越的地区。“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按这十六字来检核云贵高原上的地形,只有曲靖大平原北端沾益县的黑桥镇才符合夜郎国邑的形势(详具《华阳国志校补图注》)。曲靖平原南临赵州平原及路南平原,为云贵高原上最大的一个冲积平原,夜郎国便是在这样一个良好的农业基地上建立起来的。所谓“竹王”的族属问题,近年虽有许多拟议,亦还未得定论。
滇国,是楚人庄蹻建立的。在庄蹻未到以前并无国家。《史记》只称为“靡莫之属”,表示其还无城邑,无君长,是否已有农业都很成问题。比起夜郎来,文化差距很大。夜郎似还未曾征服它,只楚国的庄蹻将军“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至滇池,……以兵威定属楚”之后,那些民族部落都慑伏了,才得开辟滇池附近土地,兴盐、铁、工商之利,建成高文化的国家。
汉武帝开西南夷,“滇王与汉使者言:‘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亦然。”司马迁笑他们:“以道不通故,各自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并引《西南夷列传》文,本节引号内文同)。后世华人嘲笑妄自尊大者曰“夜郎自大”。不嘲滇王者,滇文化高,近似内地,故不讥;夜郎文化低亦妄自大,乃讥之也。
然夜郎自元谋人出现开始,阅百余万年未得外文化帮助,独自扪索于山谷间,用自己劳动创造文化,不断前进,到汉武帝时,亦已进入“耕田,有邑聚”,建成大国,为一方民族首领,其创造历史的艰难历程与庄蹻用楚文化跨入而开滇池之国有所不同。则夜郎人之有自豪感,亦不足怪。且夜郎辖境实亦辽阔。史迁所记南夷,自金沙江以南实皆夜郎文化属区。即汉世牂牁郡十七县与犍为郡堂瓖、朱提、郁、汉阳四县地。相当于今世贵州全省与云南东部半省,约三十六万平方公里的地面,比今世欧洲的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希腊、意大利、葡萄牙、比利时、荷兰、丹麦、瑞典、芬兰为大,亚洲的越南、泰国、马来西亚、菲律宾、朝鲜等国亦不能及。约略同时的巴、蜀两国亦正相当。徒不可与秦、汉比拟耳。其文化虽不逮华夏与滇,在元谋人扩散区内,则是最杰出的。其旁数十部落,都只算得它经济、文化领导下的附落。
这些附落,史有明文而可举者如下:
且兰 《西南夷列传》云:“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遂平南夷为牂牁郡。”《汉书·地理志》牂牁郡治故且兰,沅水所出。考其地在今贵州黄平县的老黄平盆地。这是黔东仅有的一个湖迹黄土盆地,故能成为且兰这样的故国。南夷唯夜郎最大,建元六年,武帝已遣唐蒙风晓夜郎内附。“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听蒙约。”且兰应是听蒙约,请置吏的一国,故当受征调。犍为郡即于当年置,初治鄨邑(今遵义),距且兰只一百二十公里,故汉命犍为太守发南夷兵。而且兰反先杀犍为太守和征兵使者(犍为郡由是徙治平夷县,后又徙僰道,昭帝时又才徙治武阳),故灭且兰置牂牁郡时即以且兰为郡治。
鄨 本亦南夷国邑。为楚国商于之地。置吏,是为“鄨令”。战国初以罪逃入蜀之鄨令,是楚所置吏非鄨邑本族人也。汉以鄨为犍为郡治时,鄨君当仍存在,似因从且兰叛,其国乃灭。郡治亦徙。
鄨为犍为郡治与且兰为牂牁郡治,皆位于各该郡的极东,不取居中控驭之制者,凡夷郡新开,皆邑君与守令并治,守令但役使邑君,不问民事。畏夷人反叛,必居近腹郡以资威慑故也。
头兰 传云:“头兰,常隔滇道者也。”故汉八校尉兵因南越已破,不更下牂牁江去伐越而“引兵还诛头兰”。《汉书》改史记文,作“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中郎将郭昌、卫广引兵还,行诛隔滇道者且兰。斩首数万,遂平南夷为牂牁郡”。后人遂谓“头兰即且兰”,皆甚错误。且兰在滇与夜郎两国邑之东千里,不能隔通滇道。所谓“滇道”,谓汉使通往夜郎与滇国之路,即唐蒙最先出使夜郎的旧路。建元六年,“拜唐蒙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笮关入(《汉书》无蜀字),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所谓“巴蜀笮关”,是“巴符关”的传抄误衍字。《华阳国志》江阳郡云:“符县,郡东二百里,元鼎二年置,治安乐水会。东接巴郡乐城。南,水通平夷、鄨县。”又“司马错自巴符水取楚商于之地为黔中郡”之巴符水,即安乐水,今合江县赤水河是也。唐蒙使夜郎路,系从褒斜道泛西汉水,至巴郡,溯江至符县,更溯赤水河至平夷(今毕节县地),过头兰入夜郎。即今自毕节度七星关,经赫章、威宁、宣威至沾益、曲靖之路。头兰当在威宁、赫章一带。屏蔽夜郎,故曰头兰(兰、郎,皆其土语“首领”之意的异译)。初贪唐蒙赏赐,故通。嗣恶汉使征发频数,故屡阻绝汉使。头兰诛而夜郎震恐,入朝乃得开置牂牁郡。八校尉兵先击灭且兰。闻越破,不下,乃回军灭鄨与头兰。夜郎服,入朝,乃更渡金沙江诛邛君、笮侯,略斯榆(徙)、青衣、朝冉、臣,还蜀。《汉书》混头兰为且兰。传抄《史记》本衍蜀字,讹符为笮,俱当订正(说详具《华阳国志校补图注》)。(www.daowen.com)
劳深、靡莫 史迁既云“靡莫之属以什数”,皆“耕田、有邑聚”。又云:“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深、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听(谓从汉使者风谕)。劳深,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深、靡莫。以兵临滇。滇王……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汉书》同。皆谓“劳深、靡莫与滇同姓”。滇王为庄蹻之裔,不得与劳、莫同姓。而云同姓者,盖二族与滇池土民同族源。庄蹻王滇,是夜郎王划滇池居民隶之以立国。庄氏既抚有滇民,滇民乐其为君,因以同姓故诱至劳深、靡莫,为滇屏藩。滇邑东北距夜郎国邑不过百二十公里,则劳深、靡莫位于其间,相当于今嵩明、寻甸两县之地。原当亦是夜郎附落,不隶于滇,滇国亦未兼并其地,但二族皆已疏于夜郎而亲就结好于滇,为之屏蔽。这显然是滇文化比夜郎文化优越,受到人民爱悦的结果。
劳深与靡莫,自然与滇人和夜郎都是元谋人后裔的四个分支。夜郎国王号称“竹王”,是否竹是其族号,还待研讨。靡莫,前汉置县曰“收靡”,后汉为“牧靡”,显然靡是其族称,是否与楚国姓芈的字义有关,而把它作为与庄蹻和其部族结婚后的新称谓,也值得讨论(从“同姓”二字设想)。劳,与僚和牢同音,后世所谓僚人是否便是劳深演变的,抑劳深与哀牢同类,都有值得探寻之处。
滇池的土著 益州郡治滇池县。《前汉志》云:“大泽在西。滇池泽在西北有黑水祠。”显然说的是两个湖泽在其境内,一个叫“滇池”,一个叫“大泽”。《后汉志》曰:“滇池(县)出铁,有池泽,北有黑水祠。”也是“池泽”叠称。《华阳国志》云:“滇池县,郡治,故滇国也。有泽水,周围二百里。所出深广,下流浅狭如倒流,故曰滇池。”(系从谯周《南中志》说)是否《前汉志》把滇池分作滇池与草海两部分了,抑或是别指有泽?
窃按,滇池北有草海,是湖水日浅,北端沙洲逐年出现所致,古代原无草海。滇池县治亦非今昆明市而是在今池东岸的呈贡、晋城地面,有滇王墓群与故城遗址可证。《前汉书》云“大泽在西”者盖指今之安宁盐泽,与黑盐井盐泉群。只“滇池”(泽字衍)是在晋城西门外。《后汉书》之“池泽”亦系兼指滇池与盐泽。《前汉书》连然县“有盐官”。《华阳国志》“连然县有盐泉,南中共仰之”是也。连然县治安宁井,为一盐泉群。其北龙川江上游,又有一盐泉群,世称“黑盐井”。凡盐泉群所在,原始人类不能管制,听其溢泛成泽,故南人恒呼盐泉所在为泽,或盐池泽。庄蹻入滇后,始大兴煎煮,采冶铁矿,以工商富民,国以富强。故言滇事者,首重在盐泽,滇池之美乃在其次。庄蹻未至以前,夜郎似未重视此盐泽。滇族之人,虽必已能挹取咸水制盐运销,因方法陋而成本高,故无可获利。
滇池,为滇人从安宁河舟运销盐于沿湖村聚的要道,遂以其人名湖,非取颠倒之意。湖水虽有广狭,不得遂被误认为“倒流”。故晋人之说无取。
安宁井与黑盐井,皆与元谋县上那蚌村相近,即属于元谋猿人聚居的核心地区。它与此猿人种族生活的发展进化应有密切关系。所谓“滇人”可能即是元谋猿人直系后裔之氏族,据此等盐的时间最久。此间人呼盐为龄,译写作临,作连。连然县名取意在此。滇,连为双声字。疑滇池、滇濮、滇歌、滇国等滇字,皆此民族远古已经使用之称谓字。经六朝剧乱后,盐利乃转入昆明人手,乃有昆明湖与昆明县之称以代替滇字,其时滇人与夜郎人皆已融合于汉族了。
同师 《史记》有“同师”地名,《汉书》作“桐师”,在叶榆南。常璩《南中志》有“滇濮、句町、夜郎、叶榆、桐师、嶲唐侯王国以十数”句,则是汉世一民族部落之称也。《汉书·地理志》牂牁郡有同并县。“应劭曰,故同并侯邑。并音伴。”是同师亦作“同伴”。古铜字只作同。疑其人是庄蹻部队中采铜工人居此繁衍之部落,或更早之堂琅铜工采铜至此所繁衍,故史事极少而名颇著,并使用师、伴字称。
句町、漏卧 《汉书·西南夷传》续《史记》言孝昭帝时讨平姑缯、叶榆叛乱:“上曰:町侯亡波,率其邑君长人民击反者,斩首捕虏有功。其立亡波为町王。……至成帝河平中,夜郎王兴,与町王禹、漏卧侯俞,更举兵相攻。”牂牁太守陈立召斩兴。“町王禹、漏卧侯俞震恐,入粟千斛,牛羊劳吏士。”《地理志》作句町,云“文象水东至增食入郁”,则其国当在今云南东南文山州内。漏卧亦为县,其地位置当在句町之北,滇、黔、桂三省之间。
以上南夷国之可考见者,大都原是夜郎附落,可以称为夜郎文化区,亦即元谋人裔扩散之地。古谓滇人为元谋人嫡裔,则此谓诸部族皆属滇族分支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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