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牧誓》是周武王伐纣临战前誓师之词。相传那次会师的有八百诸侯,这数目很嫌夸大。但那时所谓诸侯,实际都是华夏族各部落的小领主,数目确亦不少。他们都恶纣而亲周,相与从周伐纣的,要占全国的一半以上(《孟子》说:文王为西伯,“三分天下有其二”),所以能一举灭纣。誓词点名未能一一把国名举出,却把会师的八个戎国名字举了出来,遂有人相援称为“牧誓八国”。甚至有人说只有这八个国,那是误解了誓文。兹分析誓文的点名次序,说明其阵容如下:
友邦冢君——指来会师的诸侯。
御事——为诸侯御车来的,必然是各国的重要相臣。
司徒——各国办理兵役的大臣,率军来的。
司马——各国训练军队的大臣,率军来的。
司空——各国办理粮秣、兵饷的大臣,随军来的。
亚旅——《孔传》云“亚,次。旅,众大夫也”。出兵少的国家,国君与大夫皆不来,只派亚旅率兵来。
师氏——《孔传》云“大夫官,以兵守门”。今按:古称“当家娃子”为师氏。部落奴隶主未得建成国家者,只以师氏率军来会。
千夫长——出兵只数百人者只由千夫长率之来会。
百夫长——出兵只数十人者,只由百夫长率之来会。
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尚未进入奴隶社会的原始氏族部落,其来会之师,无一定的指挥官,人自为战,故称曰人。
当时岐周也是奴隶社会的国家。其奴隶大都购自南国的江汉之间的民族部落,在《周诗》里表现得很多(另详拙著《周诗新诠》)。由于周室优待奴隶,能得其死力,故能使生产发达,战斗勇敢,短时便跃进为富强的大国[16]。所谓“文王化行江汉之间”,实际就是由于奴隶乐于卖到周国,各经营奴隶买卖的部落从而乐与周室市易,由发生经济联系而产生友好往来,从而转入于主从的关系。
所谓“江汉之间”的南国绝大部分都在大巴山区。在殷末周初,这地区已经进入奴隶社会了,但发展还很不平衡。如申、邓、息、褒、巴、荆等依近华夏与大江的部落都已具备国家形式,比于诸侯了。他们出兵,便只在“友邦冢君”之列,不特举国族之名。“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使殷“前徒倒戈”,克以灭纣。周赐巴王姬姓,“爵之以子”。汉魏间书,皆有文证[17]。若国王不到,如何会有赐姓赐爵呢?庸蜀八国,显然是国君未来,甚至连正规军也未派出,只能有一些商人组成武装临时参加,不是正规派遣的队伍。故但称曰“人”。
我作这样推测,文献依据虽不足,却有当时社会经济条件的依据。例如:庸国,就是当时贩运奴隶入周最多的一国。蜀国,就是卖蚕丝入华最多的一国。羌,应指的是西海盐池附近的羌落,是行盐入周最多的羌落。髳,虽难确知是何处,就字面看,也可知其为运售牦牛毛入华最多的部落。这些部落必是长期有经商的人住在周国的。纵然本国不出兵,他们为了保持经商的顺利,也会自动组织一支队伍响应号召。若本国之君响应号召,也会派遣人来叫经商头人率领,才便于接洽一切。他们还可能随军经商。微、卢、彭、濮是何地的人,如何出兵助战,也就可以想见了。
关于这八国是今何地,从孔安国作《古文尚书传》开始,后来经师和史学家作考订的人不少。我看都只是缺乏科学知识的瞎猜,包括张澍《蜀典》在内。近世的徐中舒、顾颉刚、郑德坤、蒙文通、邓少琴诸先生,才开始用科学头脑作探索。见仁见智,未能尽同。我在他们的启导下,也做过多次探索。兹就我最近的看法写出其概要如下:
(1)庸
庸,是今湖北竹山县地,久成定说,无用论证了。但为什么要说它是贩奴隶入周最多的国家呢?须加解说。
就地理条件说,竹山和竹溪这个大巴山区的高盆地,没有什么特产可以发展经济,用致富强。只因它在大巴山区,地面比较开阔,尚可耕种,又比较接近华夏,故而经济上有一定的发展。华夏进入奴隶社会后,各氏族奴隶主都需要购买廉价而得用的奴隶于少数民族地区。此地必然会成为最早的奴隶市场(正如滇国、邛国和僰侯之国成为汉代滇、僰僮奴的市场一样)。其附近大巴山区小部落的人民,是必然也像近世凉山地区的僰人和汉人一样要受到掠卖的。庸国在此区最强大,其人以掠卖奴隶为业者必多,成为他们发家致富的道路,以至受到国王的保护,成为庸国经济生活的要项。而当时唯岐周优待奴隶和贩运奴隶的商人,于是就会发展成为贩运奴隶技术最高、销量最大的“友邦”了。《牧誓》把庸列为八国之首,足见其虽无正规军队派出,临时组成的参战队伍人数必多。因为贩运奴隶的主子,随时都有一大串奴隶运来待卖。一并组队参军,随走随卖亦可,故知在八国中,它的队伍最大。
当庸国强盛时,几乎把楚国搞覆灭了,大巴山区的所谓“百濮”“群蛮”都响应它的号召组成受它指挥的联军,有一举灭楚之势。但他们的组织非常松散,结果是次第解体,反转自己国亡地分(详下章)。足见它虽很久之前就列为诸侯,号为大国,但没有自立的经济基础,只靠贩卖奴隶维持经济。奴隶社会过去,它便忽焉亡国了。
庸虽早已亡国,但在周秦间历为郡县。仍然是迁徙罪人之地(秦代罪人多徙于庸),足见其地之荒凉和贫瘠,不似巴、蜀之具备发展经济,建成大国的条件。
(2)蜀
《孔传》释“蜀”为“叟”,是谬释(已见前)。顾颉刚《史林杂识·牧誓八国图》把蜀定在汉中,谓“蜀之北境本达汉中”,亦有时间上的误差。殷末的蜀族固未到达成都,更未能到汉中。那时它还只住在岷江上游的茂汶盆地(已详第一章)。
(3)羌
当时羌人还是游牧部落,分布辽阔,只茶卡盐池附近羌人运盐行销陇西与岐周。可能因市易关系出兵助周,不能是泛言群羌。
(4)髳
张澍《蜀典》,释为《西羌传》之“牦牛种”,字义吻合,唯距岐周悬远,当时无缘联络。我疑是析支河曲或松潘草原贩运牦牛之羌民。地理条件适当,而苦无文献依据。顾颉刚援《春秋》成公元年“王师败绩于茅戎”,定为晋南之茅津。后复有人疑为“三苗”之苗字转髳,亦说得过去。可能茅戎就是三苗之裔族。当留待更作考证。
(5)微
《蜀典》有最荒谬的一条,说微与尾古通。并谓木耳夷有尾,居曲靖山中,即古微人所居。竟相信人类有尾,并且从曲靖山中远出数千里助周伐纣。这种“博览群书”的人,还莫如不读书好。
顾颉刚引《书·立政》:“夷、微、卢烝,三毫,阪尹”,谓在“周近”。很有见地。近年,陕西岐山发现了微氏故邑。但我认为那是微子降周后,已封于宋(在成王时),所受朝周的汤沐之邑,不可能是《牧誓》的微人之国。但微子归周前,确曾封国于微。考其地,即今湖北十堰市的黄龙滩。有堵河(竹山河)支流曰“微水”,今名“虎尾河”(这里适用微、尾古通之义),晋置微阳县。即殷封微子之国也。微子憎其边远,实未之国,但遥领之。既而降周。故微人发卒从伐纣(详见《华阳国志校补图注》)。
顾氏又采《彭县志》吕吴调阳说,以微又通眉,定其地在陕西郿县(吕说定为眉州),则不足取。八国不可能在周王畿内。眉州的眉字,晚出于《牧誓》后千七百年,中间无可联系。吕说亦非。(www.daowen.com)
(6)卢
字亦作。《孔传》:“卢、彭在西北”,盖谓是卢水胡。考陇山以外有卢水,文王时为混夷(昆夷),地与周为敌国,未必肯从武王伐纣。且当时尚无卢水之名。陇山以西,羌人除西海盐羌外,未臣服于华夏(秦灭义渠乃置郡县)。故《孔传》谓“卢、彭在西北”,无取。唐人说“戎府之南为古微、、彭三国之地”(《史记·正义》),清人说“卢为泸夷”“彭为彭州夷”者,亦皆误牵合古今地名字。惟卢为湖北中庐说,有《左传》桓十三年;“楚屈瑕伐罗……罗及卢戎两军之,大败之”可证。然蜀“有宾城、卢城”,在宕渠郡,见《华阳国志》。巴又有卢戢黎其人,见《左传》。疑《牧誓》之卢,与桓十三年之“卢戎”,是一跨大巴山之族,并且是与庸国同为经营奴隶贸易的小国,是相当进步的民族,早已华化。宕渠卢城,为其最后之故墟。地僻,故其史事难知也。
(7)彭
彭这个地名,普遍存在于各地区。若望文生义,随地皆可贴合。审慎解释,当从社会发展的历史与地理条件各方面综合分析决定。前人成说,每有管窥偏见,宜慎采择。例如《彭县志》说它是古彭国。字是同的,地亦在蜀,很能惑人。但就地理条件言,当蜀人未至前,彭县尚为内海,则安得已有彭国?《蜀典》说是“彭水夷”,似亦可通。但彭水县名隋代才有。两汉、魏、晋,都只叫作涪陵,或黔中,则何能殷周间便已有称彭的人呢?这条河,今称郁江,古称丹涪水,产丹砂与食盐,为一方所重。《王会》有“卜人以丹砂”入贡之文,可能就是此间丹砂商人,愿助周伐纣。若其如此,亦当称为卜人,或濮人,可能因唐宋以来有彭水之称,遂说为《牧誓》之彭。其他类似如此误解者甚多,不胜引驳。
《汉书·地理志》巴郡阆中县,有“彭道将池在南。彭道鱼池在西南”两句,一般未加注意。我考二池遗迹(今缘江水深蚀湮灭),皆在县城附近。同名“彭道”,是何取意,殊值研究。秦汉地名称道者,皆是夷落所在,新开道路,设尉官守卫处。如湔氐道、刚氐道、甸氐道、阴平道、严道、零关道、羌道、氐道、夷道、营道、泠道皆是。疑此原是彭夷故地,秦据汉中时开,故曰彭道。嗣复为巴据得,并徙都之。秦灭巴后,改名“巴道”(《常志》云“仪贪巴道之富”),汉乃改名阆中。彭道旧名,赖此二池保存,池废名灭,后世乃不知也。自此地,“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便是周邑。大奴隶主多,故与周有联系。汉世著名的知识奴隶落下闳,与奴隶主大学者任文孙、任文公父子,及范目与七姓王,皆出于此区,实为周秦间与褒(苴)齐名的大国。对周市易已久,故亦出兵助周。其地富乐,故巴王徙都之。[18]
这自然还不够证实就是《牧誓》的彭国,但比其他旧说切合实际。今后可能会有地下发掘来做证实。
(8)濮
濮字,涉及地名尤为辽阔。若搜集考订,百纸不能尽。兹择要言之。
《牧誓》之濮,即《王会》之“卜人”。其地在今四川彭水、黔江两区县,为郁山盐泉与黔江丹穴所在之地。其建国过程与其尾族历史,将于第三篇详之。这里先谈大巴山区的“百濮”。
“百濮”是大巴山区的羌支。
《春秋》文公十六年(公元前611年),“楚人、秦人、巴人灭庸。”《左传》于此四言百濮。
楚大饥,戎伐其西南。……又伐其东南。……庸人帅群蛮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楚人谋徙于阪高。贾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不如伐庸。夫麇与百濮谓我饥不能师,故伐我也。若我出师,必惧而归。百濮离居,将各走其邑,谁暇谋人。”乃出师。旬有五日,百濮乃罢。
从贾这段话可以看出,濮是当时的一个民族的称呼。但他们的社会还很落后,尚未建成国家,只还是若干个支派分离的氏族部落,没有统一领导的酋长,连像唐、虞、夏那样具有核心力量的公社组织都还没有,所以称为“百濮”。就当时情况说,其中有个麇人的氏族是比较进步的,能够观察形势,游说附近的许多濮人氏族,乘楚国饥困,而又受四面夹攻之际,附和庸国,准备向楚地大掠一次。这些落后的濮人,不能正式作战,只会一窝蜂出掠,无一定的方向和战略。他们只图乘楚军所不备,突然劫掠,抢劫后就分散回巢。战斗力虽不大,但破坏力大,又难于防备。故当其响应麇人号召,聚谋于选时,申、息等国都不敢开北门。楚国的人也打算搬到高险处,以避免他们鸟来兽散的抢劫。贾即孙叔敖之父,却看出他们的虚弱,建议伐庸,表示能战斗讨伐。百濮不敢正式作战,见楚出兵,只十五天内便各自散回他们的居邑去了。
从麇(今湖北郧阳)、庸(今竹山、竹溪)、儵(重庆巫山)、鱼(重庆奉节),与申、息这些部落来看,庸国挂帅(称为帅)的“群蛮”全是大巴山南端接近长江的、比较先进的民族所建立的小国;麇人带头(称为率)的“百濮”,全是大巴山中部今川、渝、陕、鄂、豫四省之间的后进部落。至于谓戎,则可能就是“伊洛之戎”,在楚北方。推测他们的族源,都该是从西藏、青康大高原上的羌族祖先分支而来的。
但当上举那些盆地成陆以后,大巴山与秦岭已经有河谷可耕之地出现,生长的动植物种类增多,他们绝大部分的人就会要分向各河谷区移进,逐步进入农业时代,驯养家畜并开垦土地耕种。只因地形复杂,河谷分散,对外交通不便,发展得既很缓慢,也不平衡,更不能有像广原大野地区之出现统一组织。《左传》说的“百濮离居”,我认为只能如此解释。
更还当设想到:大巴山区,并不是只来过一批羌族人,而是随年、随月、随时都有人来的,正如水流浪滚一样。先来到的总是知识比较简单,生活比较落后的,也必是故步自封、难以推动社会前进的人,无论是如何顽强也会归于淘汰,能剩下来的总不会多。相反,只要有地理条件促进经济发展的地方的居民,若能配合经济资源,不断想法发展生产,推动社会前进的,就会发展迅速,成为先进民族,创造出辉煌的历史业绩。例如巴族、楚族和更早的巫臷民族,都是从大巴山区的羌支发展起来的。他们能在距今三五千年之前就已进入文明社会,就是由于他们拥有推动社会发展的地理条件(第三篇将详述)。而大巴山中部地区的地理条件就太差了,所以历史发展就不同,已经是春秋之世了,还只是“百濮”离居的氏族生活。
这样一些落后的氏族小部落,当然会被周围大部族欺凌、劫掠和吞并,成为掠卖奴隶的对象。他们自己氏族与氏族之间,也会因发生纠纷而互相掠卖。卖到庸、麇、彭、卢等国的奴隶市场去,向华夏输送。那些被掠卖的奴隶们,一旦被掠卖到生活条件好的中原去,他们并不会感受到伤痛而会感到幸福。尤其是遇到善良主子,给他一点人格的尊重和优惠的待遇,便会心悦诚服,为之效忠。岐周之兴,便是依靠其收抚奴隶,得其死力而取得的。诸如《周本纪》里的泰颠、闳夭、散宜生与南宫括,《周书·世俘解》的荒新、侯来、百弇、陈本、百韦、新荒,这些人,实际都是周初很得力的奴隶[19],而周初的奴隶,绝大多数是来自大巴山区。
这里,还有必要讨论一下濮字的含义问题。
《左传》里的濮字,除文公十六年的“百濮”外,还有昭公元年的“吴濮有衅”,那是晋国赵孟劝楚公子围释放鲁使叔孙穆子的话。这说明鲁、吴、楚三国界上有濮人部落,并且相当强大。每每有吴濮联合侵楚的事。其濮,当在今安徽的霍山、英山地区。
又昭公九年,东周甘邑人与晋人争田,王使詹桓叔谴责于晋,有“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巴、濮、楚、邓,吾南土也。肃慎、燕、毫,吾北土也,吾何迩封之有”句。说明周初的濮族,与巴楚同为大国。《史记·楚世家》说:“楚蚡冒于是乎始启濮。”楚兴而濮灭,可见楚国之地,有大部分是故濮国地。《国策》吴起说:“三苗之地,左洞庭,右彭蠡。”也就是楚国的云梦之地。则三苗旧有濮之别称,今湖广的太湖地区亦曾被称为濮。
又昭公十九年,“楚子为舟师以伐濮”。费无极劝楚平王:“若大城城父而置太子焉,以通北方;王收南方,是得天下也。”这说明楚国的大江以南亦有濮国,相当强大。
《国语·郑语》“叔熊逃难于濮而蛮”。(《楚世家》作“叔堪亡,避难于濮”。)可见楚国所开濮地之外,仍还有个濮地在楚国外。大概就是楚平王欲伐的濮。它远在大江以南的“群蛮”之内。
这些资料可以说明:周、秦、汉世人,常用这个濮字,泛加于从大巴山东至霍山地区,南至云梦地区与大江以南的少数民族,并不是什么少数民族自己有此专称。若言有之,则唯《王会》的“卜人”。但那是一个丹砂产地,与大巴山、霍山,和云梦地区不相干。
到了魏晋年代,以上地区的濮字完全消失了,却在南中地区(今云南、贵州、广西部分)大量涌现出来。常璩《华阳国志》会无县说:“渡泸得住狼县,故濮人邑也。今有濮人冢。”又《南中志》云:“夷濮阻城,咸怨诉竹王非血气所生,求立后嗣。”又谈藁县“有濮僚”。又永昌郡“有穿胸儋耳种,闽、越、濮、鸠僚,其渠帅皆曰王”。又“有闽濮、鸠僚、傈越、裸濮,身毒之民”。又“有大竹名濮竹”。又“李恢迁濮民数千落于云南、建宁界,以实二郡”。又“值南夷作乱,闽濮反,乃南移永寿”。又兴古郡“多鸠僚、濮”。又句町县“其置自濮王,姓母,汉时受封迄今”。又青蛉县“有盐官、濮水”。《后汉书》多采《华阳国志》,不更录。
以上资料,说明魏晋世人书,于金沙江以南多用濮字代表少数民族,而长江南北地面的濮字完全消失了。至隋唐,则南中民族,亦无称濮者,唯对永昌徼外热带民族,乃称为濮。如《通典》所纂,则有“黑僰濮”“赤口濮”“文面濮”“折腰濮”“木棉濮”“尾濮”等。
看来,濮字不得成为一个民族称呼,而是华人强加于一些落后民族的称呼。又按《汉书·地理志》越巂郡青蛉县,有“僕水,出徼外,东南至来唯入劳。过郡二,行千八百八十里”。又蜀郡临邛县:“僕千水,东至武阳入江,过郡二,行五百一十里。”《华阳国志》宋刻本皆加水旁,作濮字。《水经注》误通为一水,并作布僕水。他亦皆作仆字。可见仆、濮二字古通用,而且仆字用得早,濮是后人用于地名时才加水的新字。若更向原始追究,则还只能是一个菐字。它与许多表示低下阶级的字,如僮、奚、奴、婢、臣、妾、倡、伎、俳、优、胥、隶等字,都是奴隶社会时代,先后制造出来,表示奴隶阶级职能、品位的字。奴与婢,是表示家庭奴隶,或本族人的字。僮、仆,是表示服室外劳役和异族人的字。隶、胥,是表示管制劳动者的字。臣、民,是表示为领导劳动者的字。僮与仆,表示从异民族来的含义相当清楚。奴隶社会的仆字,所代表的,既是外族人,又是服粗笨劳作者。封建社会中,仆字含义变了,只为仆从之义,没有族别之义,于是地名仆者加水旁,而把异族奴隶称为僮(这在汉代人文字里,尤其是西南地区的文字,出现得最多)。可以说,周秦时人使用的仆字,到汉魏后,改用僮字了。它俩都是从西南民族地区买来的奴隶的名称字。不同在于:各民族尚未形成时,则用仆字代表其民族;各民族已形成,自有其族名以后,则统称其买来之奴隶为僮。
《尔雅·释地》的四极,“西至于邠国,南至于濮铅(仆沿)”,即是说,古代的华夏,南至仆人边缘为极边。西至邠国还算华夏,邠与岐周之外便是异族了。西极以外是羌戎,他们民族历史悠久,文化水平高于他族,民族自尊心强,不肯接受奴隶身份,虽被掠卖,宁死不服。故周虽兴于邠岐,其奴隶皆买自南方。其时自秦岭、嵩高,与济水以南,称为“南国”,盖统各尚未建立国家的氏族部落为之总称。其人为“南人”,其乐歌为“南乐”。其各氏族皆小,文化低于华夏,尚未形成固定的民族。他们成为华夏的奴隶供应区,其人“递相劫掠,不避亲戚,卖如猪狗。而已亡失儿女,一哭便止。被卖者号叫不服,逃窜避之”。“乃(至于)将买人捕捉若亡叛。获便缚之。但经被缚者,即服为贱隶,不敢更称良矣。”(此六朝人描述僚人之俗的文字,引自《通典》)这乃是奴隶社会开始时代一般民俗,不只僚俗如此,殷周所谓“南国”的社会,大都如此。
这种掠卖人口的风俗,对当时社会发展亦具有推动作用。各氏族为了保护自己的族人,组织加强,遂能形成国家与民族,防止异族的侵掠,从而发展为自己有了奴隶主,而进入奴隶社会。于是附近的弱小部落又成为他们掠卖奴隶的地区了。如此逐步推动,也如波涛状前进。当华夏还是奴隶社会时,南国就是奴隶供应区。称作“仆铅”。当华夏进入封建社会时,南国一般进入奴隶社会了,华夏的仆字含义也变了(太仆还成高级官员之称),南国亦成为封建诸侯之国了。只一小部分山区,还很落后,成为奴隶供应区,被称为“濮”。即《左传》所著的一些濮字。到了魏晋,整个长江流域都已进入封建社会,只西南边地还是奴隶社会,还有落后的奴隶供应区,华人也把它称之为濮。到了隋、唐,不便再把濮字用于国内了,乃把域外的落后民族称之为濮。看来好似濮人在流动转移,其实是标签在转移乱贴。并非有濮这一民族,更不是有自称为濮的人在转移。
民族,是有自称为卜的,为僰的。他们也是转移流动的,也可能原是濮类,但只能是“濮铅”之濮,不能是魏晋与隋、唐人所说的濮。类似这样混淆的民族文字还多,研究民族源流者不可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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