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族是何时由母系氏族嬗变为父系氏族的,是如何有了这一转变的?探索这个问题,须得从有关杜宇的记载索解。
《华阳国志》云:“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为立祠。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一号杜主。时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原。宇悦之,纳以为妃。移治郫邑,或居瞿上。七国称王,杜宇称帝,号曰望帝,更名蒲卑。自以功德高诸王,乃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
这是常璩兼采八家《本纪》,加以己意折中体会之说,是记杜宇事迹最详的。除关于农事部分已论述外,兹参用其他异文,加以订正如下:
所谓鱼凫王“忽得仙道”,与“帝升西山隐焉”,实际都是被迫移交政权,与“尧幽囚,舜野死”之说相似。氏族公社的首领是由群众推选交替的,不一定是由本人主动择人授权的,更没有父死子承的事。不过群众归心的人,必然是本氏族内的人,只有发展到几个氏族联合建成一个公社时才会有氏族交替的事。所谓“尧舜禅让”,只是儒家矫伪的妄言。杜宇能教农,就会受众人拥戴,前酋长不能不退位。开明能治水,又会受众人的拥戴,杜宇亦不能不退位。
子鹃即催耕鸟,一曰杜鹃,一曰子规,一曰巂周。栖于密林间,羽色与林木相似,人不易见。二月春阳发,则呜呼求偶,似有意催耕,故蜀人拟为望帝魂归也。
蜀族自蜀山氏至鱼凫氏,皆母系氏族。所谓“梁氏女利”者,实鱼凫氏最后之女王。所谓杜宇“纳以为妃”者,应是女王纳杜宇以为鱼凫氏女利之婿,因其才能得众拥戴,遂为蜀国元首。犹舜娶尧二女而得代尧,非先得位,而后纳以为妃。这样判断的理据,在于他书关于女利之说与常志不同。
《水经注·江水》引来敏《本蜀论》曰“望帝者,杜宇也,从天下。女子利,自江源出,为宇妻,遂王于蜀,号曰望帝。”来敏,三国时人,其说亦当与常氏同出于扬雄《本纪》而体会不同。“从天下”,显然说他非从江源而来的蜀族。女子利则是从江源来的蜀族贵女,或许就是女王。杜宇得以为妻,遂能得到王位。其人不能从天而下,疑他能教农耕,是从华夏来的人,故谓其从天上来。
《史记·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蜀王,黄帝后世也,至今在汉西南五千里,常来朝降,输献于汉。非以其先之有德泽流后世邪。”《索隐》“案《系本》,蜀无姓,相承云黄帝后,且黄帝二十五子,分姓赐姓,或于蛮夷,盖当然也。《蜀王本纪》云:朱提有男子杜宇,从天而下,自称望帝。亦蜀王也。则杜姓出唐杜氏,盖陆终氏之胤,亦黄帝之后也。”
今案:司马迁“以《五帝系谍》《尚书》,集世纪黄帝以来讫共和为世表”。(《三代世表序》)与其所制《五帝本纪》,皆误以原始社会的氏族首领作为封建帝王看待。后世史家沿误,把各地氏族部落首领皆说为黄帝后裔,颇使研究民族源流者发生混乱。黄帝之子昌意降居若水,娶蜀山氏女,生高辛氏帝喾,为中原“五帝”之一。说他有蜀族血胤,是可以的。从而就说蜀族是黄帝之胤,则当不然。蜀族自是蜀山氏子孙,一直发展成为蜀国,不能因其先世曾有女子嫁与黄帝之子,遂谓其族亦为黄帝子孙。至于汉世还从五千里外来朝贡的“蜀王”,可能是开明氏的支系如安阳王之类,于蜀国灭亡后逃至异地立国。褚先生遂因蜀字误为黄帝之裔,是不足取的。司马贞《索隐》体会为“或当然也”,正该不然。至于张守节《正义》引之《谱记》谓:蜀之先肇于人皇之际。黄帝与子昌意娶蜀山氏女,生帝喾。立,封其支庶于蜀,历虞、夏、商。周衰,先称王者蚕丛。国破,子孙居姚、巂等处。则是撰《谱记》者用常璩《华阳国志》文[6]。常璩已是误解,勿庸详辨。
惟《索隐》所引《蜀王本纪》谓杜宇是“朱提男子”很值得注意。“朱提”,在今云南昭通,是万山丛中一幅海迹平原,海拔二千米以上的可耕之地。它的附近诸银矿绝佳,大约在殷周之世,已有中原矿工(当时矿工全是奴隶)逃到其地采银了。周秦之间,中原来此教导土民采银与铜者日多(朱提之南的东川市,至今仍以矿产著名),缘矿业兴盛,于是相次来垦者亦多。故虽远在万山群夷之中,很早已成华人聚居之邑。秦灭蜀后即已缘之置县。汉世因之。其后西南夷屡乱,朱提县仍内属,盖因银铜矿业由华工所开,华人聚居者多,历世积久,能支持华夏政权故也。朱提地区的银与铜,名誉之大,自周秦、两汉,下迄魏晋,皆为中华所艳称,著于历代《食货志》(近世朱提矿衰,遗坑遍山,而东川铜业未衰)。由此文,知杜宇实华夏人亡命至朱提,实以农艺技术教朱提人,开发了一方农业文化,奠定秦汉置县的基础。其与蜀族女子(王)利结婚者,应是已为朱提酋长,运银铜至蜀市易,为王利所爱而结婚。因其教农为蜀人敬重,女利一切信任之,遂篡政权,别立“蒲泽氏”。并建立营邑于郫,号曰望帝。故《华阳国志》云“移治郫邑。或治瞿上”。瞿上,鱼凫女王旧邑。郫邑,别立蒲泽氏时之新邑。新邑初为便于渔业而设,嗣为杜宇教耕黄土丘陵之处,后遂为建成国家的都邑。
然则,《华阳国志》云“朱提有梁氏女利游江源”者,审扬雄本语之误。雄固谓男子杜宇自朱提来,非谓女利。女利自是蜀族女子,蜀族自是由江源发展而来,常氏误改作“游江源”也。纵使有朱提女子来蜀市易,亦不会去游江水之源。《太平御览》卷百六十六引《蜀王本纪》云:“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从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乃自立为蜀王,号为望帝,移居郫邑(原误邦邑)。”综合各篇,细致分析,扬雄原文可得。雄原文本是女利“从江源井中出,为杜宇妻”。《华阳国志》不信井中出人,又疑杜宇本为蜀王,遂改作“游江源,宇悦之,纳以为妃”。缘不知原始社会情俗与原始传说语言所致。原始传说“从井中出”者,谓蜀族自岷山来,在天文为“东井”,故说来自江源为“井中出”,以配杜宇“从天堕”之男子为相当。盖当时媒合者语也。“为杜宇妻”者自愿以杜宇为夫,非杜宇“纳以为妃”。引史文,最忌以自己体会之意擅改原语。此常璩之失,不可不辨。(www.daowen.com)
“杜宇”之名,应是在朱提时已有,因耕事起则杜鹃鸣,而杜宇催耕之令亦发,故称其地域为杜宇。张守节以为姓杜,亦非。
杜宇既得志于蜀,朱提故地亦即为蜀国的一县。故杜宇时蜀国领域已北至“褒斜”,南迄“南中”。如常璩所云。但不可遂认为是统一的国家,亦不是杜宇及身所致。只可以看成是杜宇之时,大西南广阔地面,氏族部落已成立很多了。他们在农业、矿业、工商业方面都比蜀国落后,都乐于亲附蜀族,结成经济和文化的氏族集团。而杜宇领导的蜀族,已经组织许多氏族成为一个中央领导的公社,正如尧舜时河东解池地区组成一个陶唐、有虞等氏族的中央公社一样,有九族、百姓、万邦和黎民的区别,是已由氏族公社向国家组织过渡的组织形式。到开明氏,才算得真正建成国家了。不过杜宇的末年,开明氏已经当政。《华阳国志》叙述的杜宇疆域,实际是开明氏阶段的蜀国疆域。
【注释】
[1]湔字,取前字为音义。音煎,亦取急意。《汉书·地理志》绵虒县云:“玉垒山,湔水所出。东南至江阳入江。”本谓秦汉之世,海窝子地区属绵虒县(今汶川县),玉垒山即今之九顶山,安乡山道即在其下,所流出水即为湔水。湔水入于郫河,即《禹贡》的沱江,经蜀郡、犍为、江阳三郡地界,至今泸县入江,“行千八百九十里”。把灌县的内水只算作江水的分支别出入于湔水的(当时的绵虒县也属蜀郡)。后世学者重《禹贡》,才把内水亦称为沱而以湔水与绵水、洛水同为沱江的支流。不明地名沿革的人,遂有把都江堰内水也称作湔水的。
湔水自关口以上为海窝子盆地(湔水盆地)。其西侧之山为湔山,至岷江北岸为极。故岷江岸之地置县为“湔道”(湔氐道),都江堰水坝称“湔堋”,蜀汉于此置“湔县”。古音江字音同于缸,与湔音迥别。其后蜀人读江如煎,字义遂亦相混。不可不辨。
[2]《元和郡县志》彭州九陇县:“本汉繁县地。旧曰小郫。”凡蜀、巴地名,凡徙县治后,新治用旧县名者,旧治所仍存旧名而加小字以示区别。如广汉徙治后称小广汉,涪县徙治后称小涪城,宕渠徙治后称小宕渠,飞鸟徙治后称小飞鸟,其例甚多。宋以来,例以旧县治为镇,始不再用小字。
[3]《史记》与《汉书》的西南夷传,皆以冉联称。浅识者遂谓冉为一个民族部落。不见《司马相如传》有“朝冉、臣”句(《文选》同),《张骞传》又有“出冉出”句,《魏略》又以“冉氐”单称,此所谓“囫囵吞枣”,文士荒唐之谬见也。又,水既为族之国,则岷江茂汶段之为冉氐之国可定。两族为后来羌支而非蜀族亦可定。
[4]《蚕赋》颂蚕“功被天下”“屡化如神”。为已有蚕神之验。“身女好而头马首”则明明说的是神象。
[5]晋人崔豹《古今注》记事物原始掌故,多有遗佚。唐末马缟搜缉补足为《中华古今注》。所补马头娘故事云:“《程雅问蚕》:蚕为天驷星化,何云女儿?答曰:太古时人远征。家有一女,并马一匹。女儿思父,乃戏马曰:尔能为我迎得父归,吾将嫁汝。马乃绝缰而去,之父所。父囗(疑)家有故,乘之而还。骏马见女辄怒而夺。父系之。父怪而密问其女。女具以实答。父乃射杀马。曝皮于庭所。女以足蹙之曰:尔马也,欲人为妇,自取屠剥,何如!言未竟,皮歘然起,抱女而行。父还失女。后大树之间得,乃尽化为蚕。……今世人谓蚕为女儿,盖古之遗语也。”(宋人《茅亭客话》所传马头娘故事,略同,但说为颛顼之时。)
[6]《汉书·艺文志》有《世本》,无《谱记》。《隋书·经籍志》搜列《世本王侯大夫谱》以下宗谱近四十部,亦无《谱记》这部书名。而张氏所引有“姚、巂”州名,则其为唐初人纂辑姓氏、宗谱之书,而非《华阳国志》以前曾有之书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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