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五岁时开始记事、学艺演唱,到一九四九年解放,三十年过去了。前面叙述的,就是我那三十年屈辱的悲惨的历史!
不管我怎样唱出了名,霓虹灯管上“小彩舞”三个字闪烁着高照于夜空,但丝毫改变不了我受侮辱、被损害的现实。
旧社会里,我们女艺人,不论成名、不成名,都毫无地位,不受尊重。区别只在于没有名气的生活更艰难。
回忆前尘往事,我眼前一幕一幕展开的就是旧社会把我们不当人的幢幢魔影!回忆过去,我耳际仿佛回旋着郭兰英的那首歌子:“……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
解放了,这沉重的一页,终究翻过去了!
解放了,从一九四九年到现在,又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截然不同的两个三十年!
今年我已经六十七岁了,观众从舞台从电视屏幕上都可以看到,我已是满头银丝的白发老人,我仍在坚持演出,不是为了赚包银餬口(退休制度对老人的晚年生活早有保障了),而是我意识到,作为一个演员,演出是我联系群众、为人民服务的特定方式,是我的本职工作。我谢绝舞台,能唱不唱,我自觉问心有愧,无以对爱护我的观众。我还担任了教学工作,悉心培育曲艺界新的一代,再不担心“艺”传给别人,砸自己饭碗了!
回顾解放后这三十年的经历,我十分清楚地感受到毛主席在开国大典时,在天安门庄严宣告“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句话的实在意义。我,从旧社会一个卑微的女演员,成为新社会受人尊敬的文艺工作者了。我十分清楚地感受到,在党的教育培养下,我的生活逐渐充实与丰满起来,我不仅在艺术上也在政治上获得了新生。
新生,这两个字就洋溢着欢乐与幸福,只是,从黑暗到光明,从旧到新,也不能设想,它就是一条毫无曲折险阻的坦途。在改造过程中,我曾经历过痛苦的不眠之夜,在十年浩劫中,我住过牛棚,被迫离开舞台。但是,总结对比这前后两个三十年,我就不禁要重复我在各个场合都要说的一句话,那就是:“新社会好,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
刚解放时,我并没有这个认识。
一九五〇年春节时,天津小梨园派人接我回津,正月初二日我就又在天津登台演出。唱的都是我多年来“拿手”的老段子,台下也不乏热爱曲艺的新、老观众。这解放了的舞台,台上与台下,演员与观众,关系究竟起了什么根本的变化?三十年来我拜师学艺,凭本事,凭艺术挣碗饭吃的生活道路,保持住这些年来在歌坛舞台上赢得的声誉,是否就是我生活的最终理想?在当时对这些问题,我都没往细里想过,一句话,我对共产党不认识。我这个在旧社会备受凌辱的女艺人,对新社会还真有个不适应的过程,解放了,我却没有从思想上解放我自己。
闯荡多年,我总算走红以后,用不着我以名角自居,就不乏人对我捧场。讲究个排场,讲究吃喝穿戴,追求享受,似乎是理所当然。人生无非是追名逐利,玩玩乐乐,旧社会对艺人的种种腐蚀污染,久而久之,我逐渐习以为常。于是,我不愿学习,不愿开会,对新段子看不上眼,不愿唱。我推托说我从三轮车上摔过三次(这是真的),脑子坏了,记不住新词(这是夸大)。从不得不听的报告里,知道我们这些旧艺人已经有了文艺工作者这个新的称号,曲艺从茶余酒后供达官贵人消闲取乐,转变成为广大工农兵群众演出,成为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文娱活动,或者如有人形容的,是文艺上的轻骑兵。如何适应这一转变,我没有思想准备。但形势在发展,我不能停留不前。
一九五一年,天津市曲艺工作团成立,我们成为从国家领取工薪的演员,再不必撂地献艺,闯码头,赶场子,为衣食奔走。再不必害怕朝不保夕,为晚年犯愁了。
曲艺团里,开始创作新节目,排练一些新段子,大家努力要演出歌唱新社会、歌唱共产党、反映我们这个新时代风貌的曲艺新篇。领导上让我唱新词,我唱了,但那是旧瓶子装新酒,换汤不换药,唱腔、动作、感情都是旧的。开始我唱《邱少云》段子,照老段子《林冲发配》表现英雄人物,表现现代人物气质不象,群众听着不对劲,自己也别扭。一九五二年全国曲艺会演,天津排了曲剧《新事新办》,这个节目获奖了,天津曲艺界很多演员参加演出,也派了我一个角色,演剧中的妇女主任,我一上场戏就快结束了,我自己当时认为派给我演的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演是演了,心里可老大的不乐意。那时我的名利思想还严重着呢!
曲艺新生了,旧意识,旧习惯,名利思想,却还坠着我迟迟不前。
一九五三年,我参加了抗美援朝慰问团赴朝鲜演出,四个月在朝鲜战场上的经历,是我一生中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亲眼看到了志愿军的英雄事迹,我看到了世界上原来还有另一种人,他们是普通的兵,平凡的战士,然而是高贵的人。他们出生入死,舍死忘生,生的有意义,死的有价值。他们的事迹应该广泛传颂,应该传之于子子孙孙,万世千秋,我从心里涌现出要歌颂这些人民英雄的强烈愿望。于是,我开始有些理解“文艺工作者”这个称号的含义了。我们的慰问演出,鼓舞了士气,一个短短的新编的歌唱志愿军真人真事的段子所引起的共鸣,使我深受教育与感动。我要表现他们,就要理解他们,就要和他们有共同的爱与憎,于是,文艺为工农兵这句话对我来说,不再是那么抽象,不知从何着手了。从一件小事也可以说明些问题。早先我上场演出,脸上总是冷冰冰的,以此表示正派、严肃,从旧社会一直保持这种台风。可是在朝鲜慰问亲人,再这么板着脸出场就不对了,出场总要向志愿军致意,表示亲切慰问。到回国后再演出,大家反映骆玉笙出场给人印象与过去不一样了,我和台下的广大观众,开始感到心气相通了。
四个月朝鲜战场上的锻炼,使我这个受过旧社会侵蚀损害的旧艺人身心耳目为之一新,我后来愈来愈深刻地体会到,这是党和人民给我机会,促使我朝着为工农兵演出的正确方向前进。
朝鲜战场归来后回国汇报演出,我还幸福地见到了毛主席。以后在全国文艺会演和开全国政协会议等场合,我还多次见到毛主席、周总理以及党和国家的其他领导人。记得在一次纪念曹雪芹的“红楼专场”演出之后,周总理在散场后接见了大伙,对于演唱中好的地方和不足之处,总理还一一指出,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幸福之感。(www.daowen.com)
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一日,我和赵魁英同志结了婚,建立起我们的家庭。他是去过延安从解放区来的老同志,从政治从思想上提高我的认识,给了我不少帮助,也促进了我们的感情。夫妻儿女,有个温暖的家,是老百姓通常认为的终身大事,但人们这种正常生活,就我过去来说,也是求之难得的。我不满二十岁时嫁过人,没有过上美满的生活就破裂了,我生下一个男孩,成为我这一段生活留给我的惟一慰籍,我把他抚养教育成人。旧社会对女艺人的压迫与歧视,使我不敢再企求重建家庭,寻求归宿。
而在新社会,我有了自己的家。这些年来,我们共同生活,互相照顾,互相尊重,使我在多年的孤身挣扎,到处飘泊之后,生活趋于安定,我感到了温暖与幸福。
我可以心无覊绊地致力于我深深喜爱的曲艺事业。
我已经初步懂得曲艺事业要发展,必须面向广大的工农兵群众,必须与新社会相适应,必须勇于创新,但懂得要走新路,并不等于会走新路,深入于工农兵群众之中,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党对曲艺事业是大力扶植,对我们老艺人是关怀备至的,党指引和领导着我们探索体现大方向——文艺为工农兵的正确途径。其间,我下过农村,去过油田体验生活,搞了一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走过一些弯路,闹了不少笑话,弄出些口号式的质量不高的新唱段,唱唱就没人爱听了,难以成为保留节目。但是,党和群众对我编写新曲,创造新腔的努力首先还是给予了肯定与支持,帮助我不断总结提高,继续探索。
曲艺是需要创新改革的,我坚信不移。
在解放前,我根据所学的“刘派”以及“少白派”并结合“白派”等艺术特点,尽量博采众家之长,在自己演唱上已经开始形成了一些独特的风格,得到了群众的接受与承认。但今天,为了表现新的英雄人物及新人、新风貌、就必须有所突破、创造。不论是在音乐曲调上,还是表演上,都应进行改造,才能适应。我曾与马连良先生谈过戏曲改革事,马连良说我们设计新腔,受打击,应坚持,应该听党的,推陈出新。这些话对我很有启发,认识到改革要在内、外行中受检验。在戏改中,有创新,有借鉴,有改革,但不能忽视传统,不能改得面目全非。设计的新腔,借鉴别的剧种腔调,用于大鼓,加上过门改过来,总得让听众觉得是在听大鼓,唱腔的高低抑扬,抒情还是激昂,要适合内容,作到口唱、心唱、唱声、唱情的统一,轻重、憎爱都要表现出来,生活体验、艺术素养都不能忽视。这些说来简单,但也是逐渐摸索出来的。
从五十年代起,我陆续演唱了《英雄黄继光》、《邱少云》、《珠峰红旗》、《卧薪尝胆》、《飞夺泸定桥》、《韩英见娘》、《长征》、《正气歌》、《光荣的航行》、《黎明的战歌》等许多新段子。反映战斗生活的,部队很爱听,效果不错。与此同时,也对一些传统节目继续进行整理提高,不少新、老段子灌制了唱片、录音,长春电影制片厂还为《剑阁闻铃》等段子作了录象拍片。
而这一切都由于中国人民遭遇的一场大灾难——十年浩劫的降临而中止了,停顿了!我这样的人自然难免受冲击、被批判、住牛棚,我们的曲艺队伍也被砍掉,演员下放,我也被赶下了舞台。当时执行江青那一套,比法西斯还法西斯,自己也起过自杀的念头,可是又常听某某“畏罪自杀”,我自信还没有枪毙的罪过,何必落个“畏罪”的名呢!再则想着刘少奇同志、彭老总,贺老总那么多好领导、好同志受那么大罪,我自己就微不足道了。
一九六九年我五十五岁,和大家一起背着行李走六十里下乡去宝坻。那时雨水浇在身上,也忘了累,也忘了冷了。房东老乡知道我的艺名,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要保重身体,使我深受感动,自己想着有什么困难也能克服,下地劳动什么活都干,也能挑水、割麦子了。后来工宣队让我帮助青年演员练功,曲艺演员要求高音亮,低音厚,音色美,音域还要宽,我就首先带他们早起喊嗓。在农村住老乡家,居住分散,每天天不亮时我就到各家挨个喊。一九七一年让我回市内招学生,抓教学,从那年起连续几年让我招了五、六批学员。我没有教学经验,只能自己摸索,自编自找教材,去向兄弟单位学习,每天一早,不论下大雪三九天,我还是坚持天天早来带领学员喊嗓子,有时下雪路滑,就让孩子送我上班,我也常常是公共汽车第一班的乘客。由于带着学员练,自己虽然还未能参加演出,嗓音也恢复了,教念,教唱都是先自己练习,总结一点,教一点,考虑如何讲得明白,这些困难都能动脑子解决,最难受的是学员们也受了当时极左思潮影响,看我是被批判的典型,对我不服,看不上我,说我尽放毒。让学员练唱,说嗓子疼,有的唱一会儿,就说累了,说深说浅都不行。青年不好好学,学不好,老艺人无法教,教不好,曲艺事业也濒临凋零、灭绝的境地!
春回大地。在党中央、华主席领导下一举粉碎了“四人帮”!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又重返舞台,在一个工厂里演出。当时剧场气氛热烈极了,我重新拿起鼓板,真是百感交集。演出后我们临走时,工人同志们夹道欢送,一位老工人拉着我的手说:“不是粉碎四人帮,哪会听到你的演唱啊!”听到这话,我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粉碎“四人帮”之后,政策也逐渐落实,党给了我第二次政治生命,也给了我第二次艺术生命。我非常珍惜为工农兵演出的机会。我已年近古稀,要抓紧有限时间,争取多演出,为曲艺事业贡献自己的一点微薄力量。几年以来,我们团在本市和去外地演出,每次我都演出节目,一九七九年一年共演出一百三十二场,一九八〇年我们团数次北上南下演出,每次我都随团前往,团里有人说我是铁老太太,领导上为照顾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规定可以不坐班,但是,我决心不倚老卖老,我照常演出,照常上班,决心非到嗓子哑得一字不出才谢绝舞台。团里和局领导让我以教学为主,我也就必须以身作则带学员,带出一、两批第二代,使曲艺事业后继有人。我有多大力量使出多大力量,把自己的艺术传给青年。大家现在从舞台上看到的陆倚琴、刘春爱两个中青年演员,她们已经取得了一定成绩,当然,她们本人的努力还是主要的。青年男京韵大鼓演员赵同光最近也被我们争取归了队,他也是个很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
一九七九年我被批准为中国共产党员,实现了我解放以来多年的心愿。虽然我从年龄和舞台经历来看,可以算是个老演员了,但从入党来看,我还是个很年轻的新党员,这将是我一个新的起点,和大家一起为祖国的四化建设,在新的长征途上,不断前进。
(刘行宜、李光整理,一九八〇年十一月)
记骆玉笙二三事(之二)
一九七八年春,有一天骆玉笙同志接到了一个通知,有一位美籍教授要求会见她。教授姓赵,是美籍华人,现任哈佛大学中文教授,是一位潇洒、爽快、朴素,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见面后,教授以尊敬的口吻说:“我是慕名而来,借探亲之机,特向您求教。我虽然生恬和工作在美国,但我是您的知音者和崇拜者。多年以前,我在美国曾得到您的一张唱片,是您年轻时录制的京韵大鼓《风雨归舟》,我非常喜爱,我自己学会了,还教给了我的学生。您今天能不能再为我唱一次《风雨归舟》?”在教授的诚挚要求下,玉笙同志认真地唱了一遍《风雨归舟》,教授听后大加赞扬,并说:“您今天唱的和过去相比有很大变化,您的艺术更纯熟了,吐字更清楚了,唱的更有气魄了。”接着教授又要求介绍演唱及吐字发声的经验,玉笙同志就讲述了出字归音的道理、五音的部位和唱高音时真假嗓音结合的运用法,教授听了非常满意。最后合影留念。
孟 然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