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省伟发来《西洋镜:法国画报记录的晚清1846—1885》书稿,嘱我做一个短序。因忙于琐事,我用了两天的时间大致浏览了一番,获益良多,也非常感慨。
感慨的是,省伟的勤奋。这几年他以个人之力,近乎单枪匹马致力于海外中国近代史资料的收集、整理与出版。短短几年,成绩斐然,只我的书架上就有十余种。省伟告诉我,他的目标是将海外遗留的中国近代史资料,特别是影像资料,尽力征集回来,并尽可能翻译、整理、出版。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好在省伟已有很好的开端,现在以“西洋镜”名目出版的资料就接近二十种。每一种的发行量也非常可观,成为“读图时代”的阅读时尚,可喜可贺。
所谓近代中国,其实就是对传统中国的颠覆。传统中国两千年的帝制,一直延续的是“兴、盛、衰、亡”四部曲的往复循环。一个王朝诞生了,繁荣了,鼎盛了,往往就是衰败的开始。持久的,或突然的衰败,或其他某种不明原因,就会为一个王朝送终。始皇帝当年期待一世二世以至于万世。莫说万世,千年王朝自秦以来就始终不曾见。即使是寿命比较长的两汉两宋、大唐与大明、大清王朝,每个也不过几百年的时间。
近代,西方国家地理大发现、工业革命、商业革命的效果不断溢出,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历史进程。王朝周而复始的循环被打断,家天下的王朝政治渐行渐远,最后退出了历史舞台。公天下的近代民族国家渐渐形成,并最终成为近代政治形态的主流。
家天下让位于公天下,王朝政治让位于近代民族国家。这不是英雄的创造,而是因为从传统体制走到近代民族国家,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逐渐萌生出一个新的阶级,即资产阶级。就中国社会情形而言,资产阶级取代了传统社会中的地主、乡绅,成为社会的主导阶级、中坚阶级,引领社会进步。
资本主义的发生,资产阶级的出现,理论上并不影响家天下继续发展。从全球背景看,所谓“走出帝制”并不是历史的必然;英国、日本等众多国家在社会转型时期,既接纳了近代理念,也保留了帝制。就中国而言,“走向共和”“走出帝制”则是历史的偶然,是意外。这些年的研究对此已提供了很好的解释。
西方因素不仅影响了中国的社会结构、社会阶级的调整,而且打碎了中国天朝上国的迷梦,近乎强制地将中国拉入全球化轨道,以自我为中心的天朝上国不得不接受万国之一国的事实。在全球化早期,中国的不适应在所难免,但在经历了一系列挫折之后,中国人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不仅要向列强学习,而且还要与列强共处。回望中西接触、冲突、合作的三百年,中国从乾隆时代的蛮横、愚昧中走出,逐渐形成了自己对世界的看法,社会各方面早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其中的许多看法与西方国家不太一致,但趋于一致的趋向、诉求,则毋庸置疑。中国的出路,就是世界的未来。世界的出路,也有待于中国能否真正融入世界。
过去,在与列强交往的三百年间,法国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国家。早期传教士中的法国人由于学识、科学精神、艺术才华,受到康熙大帝的热诚欢迎。地理学家张诚、音乐家徐日昇等,都为中国的进步做出过贡献,也向西方尤其是法国传递过中国的消息。法国早期的启蒙运动、人文主义,也因此受到中国文明的一些影响。
但是,中西之间,主要是中英之间的贸易失衡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这不仅困扰着中英关系,也从整体上影响了中国与外部世界的交往。乾隆皇帝晚年,法国发生了一场后来被誉为“大革命”的骚乱。这又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中国人对世界的看法,使宁静的中国不愿变成法国式的不确定。《英使谒见乾隆纪实》写道:“法国的动乱促使中国官方加紧提防。假如特使携带礼物在法国国内未发生暴乱时前来谒见,遭遇到的困难要比现在少得多。”历史无法假设,但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却又因为法国大革命发生了逆转。与西方逐渐疏远的中国躲过了十九世纪前半期的革命、动荡,当然也错失了自己奋发图强,开启自己工业化进程的机遇。
假如从1793年马戛尔尼来华算起,中国还错过了1816年英国第二个使团即阿美士德使团。中西贸易的严重失衡使贸易无法继续下去,于是爆发了鸦片战争,签订了《南京条约》,有了五口通商。英国人打头阵,法国与美国等也相继跟了上来。中法之间在《南京条约》之后不久便建立了正式外交关系。这也是本书从那时编起的原因之一。(www.daowen.com)
政治关系,是早期中法关系的主轴,这些关系当然也并不都是愉快的。这本书也给予如实地描述,诸如法国军队炮击、攻克广州,马神父事件,英法联军与清军的交锋,中法两国因越南大动干戈等,书中都有极为平实的文字叙述和精美的画面展示。比如,1860年中法《北京条约》的签字仪式上,既有来自现场的观察,对中法双方相关人员的表情,甚至心理状态都做了极为恰当的描写,也有来自现场专业画家的速写。这些速写作品极为难得,是我们今天还原历史情形的重要依据。比如书中恭亲王奕䜣的画像:
亲王脸色看起来很差,似乎急于将条约签完。他看上去至少有30岁,而实际上才不过25岁。从气色来看,他的身体似乎已经被鸦片和淫欲掏空了。他穿着极其简单,帽子上的顶戴花翎黯淡无光。此外,和所有漂亮的清朝官服一样,他身上暗色的丝质长袍上,双肩﹑前胸和后背上都绣着色彩鲜艳的龙。脖子上垂下来的朝珠,说不清什么材质,闪着仅有的微弱光芒。
朴实的文字,加上画家的画面,静静回思,似乎有亲临其境之感。
我对这本书最感兴趣的还不是政治史、外交史,而是编者提供的生活史、风俗史。这部书以极大篇幅记录了那几十年中国的小脚、剃头等各式各样的风俗民情,也记录了北京、上海,以及中小城市绍兴、厦门等地的日常生活、邻里情形,还详细记述了圆明园被焚前的繁华奢靡,以及被焚后的情形。这都是重建近代中国历史场景不可或缺的细节,最值得珍惜。
历史的步伐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不断加快,我们童年时代的物品、用具,放在短短几十年后的现在恍如隔世。随着全球一体化的步伐日益加快,民族的、区域的文明形态将越来越少,共性的、国际统一标准的物品用具将越来越多。留住过去的图像、文字,就是给人类留住追忆过去的钥匙。从这个意义上说,省伟的规划一旦全部完成,必将在中国出版史上留下辉煌的一页。
是为序。
马勇
2018年4月20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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