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之后的荀子与孟子相近,他尝试在儒家的基础上构建一套通用的哲学体系,但他的做法比孟子更具系统性。
荀况(荀况和孟子一样都曾在齐国得到封号,人们也常以荀况的封号称他为“荀卿”)是荀氏后裔,荀氏家族曾长期为晋国的大家族之一,但在荀氏首领智伯于(公元前)451 年被杀之后荀氏便丧失了权力。荀况所属的荀氏一支在赵国定居下来,荀况便出生于赵国并在那里度过了他的早期生涯。据说937 在他接近五十岁时他前往齐国,希望求学于著名的稷门文人938。564-565但稷门学院已经没落:当时为齐襄王(公元前283 年—公元前265 年)在位时期,著名辩者田骈的弟子都已经去世。不过荀子仍在临淄逗留了一些时日,他受到齐王礼遇,被授予“列大夫”的荣誉职位;列大夫之职是早前由齐宣王为卓越的大师们所创立的。荀子似乎两次从临淄前往秦国,与范雎交往并被秦昭王召 见939,但并没有得到任用;之后他回到出生地赵国,但在那里也没有获得更大的成功940。当荀子再次回到齐国后遭人向齐王恶意中伤,于是他接受了楚国令尹春申君的邀请,前往管治兰陵县。荀子担任兰陵县令一职直至他的保护者(春申君)被杀。李园杀害春申君(公元前238 年)后为铲除春申君的门客撤了荀子的职941。此时的荀子年事已高,他没有离开兰陵,继续生活在那里,他在兰陵的学校因礼仪而闻名,吸引了大批弟子,其中就有哲学家韩非以及未来的秦国丞相李斯942。不久之后荀子死于兰陵。他留下一部著作,初时名为565-566《荀卿新书》943,但从9 世纪开始被简称为《荀子》944。
荀子与孟子及其他属于儒家学派的大师一样,其目的是达成良政,原则是以圣人的方式治国。不过他不再像孔子那样相信良政来自圣贤的品德;也不像墨子那样认为良政是圣贤施行兼爱而自发的产物。荀子一生中都在寻找以名家的正名及法家的罚赏这样更直接的原则来实现良政的方法。
就算荀子认同名家所主张的正名乃圣贤首要的职责,而正名需要遵循一套归功于孔子的方式,但这并不代表荀子如名家一样相信名字中所含的道德。对于尹文而言,好的名字便是指代好的事物,不好的名字即为不好的事物,以至于“善有善名,恶有恶名945”;但对于荀子而言,“名无固宜,566-568 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946”。正名就是按照常规并持久地建立起名字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为民众制定正确的称呼和定义,这样便能消除争论和混乱。
另一方面,荀子像法家一样希望有严厉的法律,这并不是因为他如法家一样相信法律中带有的道德。宋子认为法律能够产生良政,荀子则认为宋子弄错了,他不知道良政来自圣贤。荀子希望有严厉的法律是因为他认为人性的本质是恶,与孟子相反。“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人之性恶,则礼义恶生?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由于人性本恶,荀子才认为有必要进行严格的管治,以便让人们学会天生所不知的善。虽然荀子兜了个圈子还是得到了与法家相同的结论,但他并不接受568-569 宋子及法家的带有道家倾向(道家似乎是唯一理解这些理论的)的观点,即认为法律自身有其必然性,是不可抗拒的,它来自永恒不变的道。和法家一样,荀子尝试从法律中寻找一个基本原则,用以解释法律的价值;但这个原则非但没有加强法律的价值,反而将它推到了次要的位置:礼义被认为是所有道德与伦理的源泉。“直木不待[3]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者,以其性不直也。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始出于治,合于善也。947”在荀子提出的礼义中可以看到孟子的影响,但荀子比他的先辈看得更加深远。“礼起于何也?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以起也。948”而义甚至是整个社会的根基,没有义社会就会轰然倒下。“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569-570 牛马为用,何也?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分。分何以能行?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949”圣贤希望在民众中建立秩序,在此意愿中社会合盘而出,而只有通过礼义,社会才能建成,才能持久。
总而言之,圣贤确保良政,他们通过正名使得所有人都明白他们的指令,之后通过礼来教育民众,使社会秩序井然;为了维护这样的秩序就要严厉惩罚那些不走正道的人,这些人要么有着与正名不符的言论,要么有着与礼不相符的行为。不过与孔孟不同,荀子不认同圣贤的统治方式应该以远古先圣如尧和舜为榜样;在这一点上,法家学派对荀子的影响远多于孟子,不过从法家借鉴来的观点也被荀子做了相当大的改动。并非如法家所认为的,由于现今的世界与以往的不同,因此先圣的统治570-572 不再适用;正相反,社会是相同的,现今的人们与旧时的人们也很相似,但远古圣贤的先帝距离现今太遥远了,人们对他们一无所知,因此更好的方式应是模仿较近代的圣贤帝王,人们对他们能有更好的了解950。(www.daowen.com)
此外,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可以自己做出判断而无须模仿他人。圣人因此可以分辨真假,并通过思想上的努力来选择善恶。但人的本性是恶的,人如何选择善呢?所有人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不管是圣人禹还是暴君桀:“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声音清浊,口辨酸咸甘苦……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951”因此,“人之所以为人者”,是人的本 性952,而人性本恶。圣人因其本质也是向恶的,为了能够辨别善恶并选择善,以中国式的说法,他还需要用“心”努力做出思考。然而,这种努力不是572-573 纯粹依靠智慧的,不是简单的推理(此乃荀子与道教最接近之处);荀子借鉴了神秘主义学派的一些方法,尝试不以推理(推理的风险在于“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953,墨子、宋子及其他很多人都曾遇到这样的情况)而是通过冥想达到真相;荀子对冥想的要求极高,要达到某个时刻,在这个时刻精神摆脱了所有偶然性,能够直接抓住事物的本质,并能毫无错误地识别并命名该本质。通过这样的冥想就算没有达到真正的“沉迷”,至少也到达了一种“鬼魂附体”的状态,精神与人体分离,这便是荀子所称的“大清明”,荀子描述此状态时的用语令人联想到庄子及其学派。在这种状态中的人,“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 物……954”达到这种状态的方法,以及荀子所使用的术语,也都显示出道家的影响。“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我们可以在此看到道家的“虚”;如同神秘主义实践一样,为了冥想精神需要排除日常充塞它的所有一切(外物)。“人从出生就有认知,有认知就有意愿,意愿乃人所包含之物;然而(虽有所包含之物,心)有所谓虚,不会以所包含之物伤害他将接受之物,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虚。心从出生就有认知,有认知就有不同,不同就是人们所说的能够同时认知不同的事物;同时认知不同的事物是分散;然而(虽有分散,心)有所谓一,不会以一个(想法)侵害另一个(想法),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一。心在人睡着时会做梦,在被忽略时会独自行事,当被用到时便会思考。因此心并非不动,然而(心)有所谓静,不会以梦境的幻影扰乱认知,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955。”
这种贤德正是良政所需的条件,荀子和孟子一样相信所有人都可以要求得到它:只需做到所有圣人都必须做的努力,一个人就能变成“圣”,或至少可以成为“君子”或“大人”。对于圣贤的培养是荀子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他和孟子一样,承认人的精神有两种不同的元素(这起源于道家,但成为当时心理学上的共识):即“性”和“伪”。“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是由上天赋予的,“不可学,不可事”,是“不事而自然的”。相反,伪是思虑的产物:“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伪是通过学习而得到的,通过实践而使它完善。
“性”包含了天生的官能,如视觉、听觉等;以及原始的本能,如饥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取暖;除前述之外还有人的感情,“好、恶、喜、怒、乐谓之情”,情是与外界事物接触时产生的反应。“伪”是礼、义、道德,等。情将性推向伪,因为情在某种程度上包含着性与伪;情并非天生而是后天获得,但情自然而然就能够获得,无须主动思虑学习:“情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情574-575 是伪的基础:“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596”;当虑积累起来慢慢就形成了伪。而人性是恶的,人之善是伪。圣人的努力远不是要回归简单的本性,如道家所希望的那样,也不是要重拾“童心”,如孟子所建议的那样,而是要尽量抛弃性而发展伪。圣人通过不断学习积累善的观念,因此贤德是能够(后天)获得的:“百姓,积善而全尽,谓之圣人。”而这个积善的过程可以通过教育来实现。教育的力量非常强大:“干[4]、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957”不过教育并不需要动用所有儒家学派的教材:书(《书经》)、诗(《诗经》)、编年史(《春秋》)都无甚用处,唯一重要的是礼仪的学习。但“礼乐只能效仿却不会讲解”(“礼乐法而不说”)。学习最好的方法是师从君子。“学习最快速的方法是与师傅保持友好的关系,其次是要符合礼仪。如果既不能和师傅保持好的关系也不能遵从礼仪,那学习不同的学科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是读读诗书而已。穷其一生也只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文人罢了。”(“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958”)至于辩者非常重视的能言善辩的辩证术在君子看来并无任何重要性,根本不屑一顾。因此能够使人产生完美转变的学习应该是这样的:“君子之学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一可以为法则。”575-577 但如果没有得到很好的引导,学习便一无是处。“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 躯哉959?”
荀子成功地以其强有力的思想创造出一套既有相关性又有独特性的体系,使儒家思想面目一新。荀子对与他同时代的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的影响力一直持续到2 世纪,并在汉代文人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直至孟子学说重新为人所重视,荀子的影响力才逐渐消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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