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与神进行沟通并非易事，也并非不无危险：有些神很残忍，对于些许的冒犯，哪怕是无意的，也会进行很严厉的报复。每个贵族自然地由于出身或官职会与几个神打交道（如他们的祖先、封邑的神或与他的职位对应的神），他有权力也有义务在规定的时间祭拜这些神；但除了天子之外，每个人因此能联系的神的数量非常之少。对于那些不存在任何自然关系的圣灵，“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367”；如果有迫切的需要（比如某个神是某种疾病的源头，需与他和解），就要求助于有能力呼唤亡者神灵的人。此外就算与神灵存在着联系，这种联系也不能取代对于礼仪与程序的认知，缺乏这些认知而去接近神灵将是很危险的，正因为如此，官方的崇拜活动都有众多的神职人员参与，这些祭司熟悉礼仪的动作及崇拜的用语；王侯大夫甚至普通贵族身边都有他们各自的祭司。

神职人员分为性质差异很大的两种。第一种188-189 是官方崇拜的祭司368。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些人不是神的仆从，神并未挑选他们也没有传授他们（任何技能）；他们的角色仅仅是熟知祷告用语，并将这些文字父子相传或师徒相传，以便在宗教仪式上不犯错误地将其背诵出来。他们无法使神降临，是崇拜者的德行令神降临，但他们可以召唤神，与神沟通，扮演中间人的角色369；他们是各种各样的祷告者，也是预言家、占卜者等。另一种是巫师：这些人是真的得了魔法的，被称为“灵保”，在宗教仪式中他们可以通过咒语使得与崇拜者没有任何个人关系的神降临。在有史记载的时期，这两类神职人员不只是以宗教方面的能力来区分，他们的社会地位也不同：巫师由于在作法中常常会失灵因此不被重视。而祭司受官场的影响比巫师大得多：所有想成为祭司的人只需要学习礼仪和程序，并不需要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技能，但只有贵族有足够的德行能担当祭司的职位；相反地，巫师是由神挑选并得了魔法的，更多时候巫师是平民而不是贵族。

如同所有其他古老的宗教一样，（中国古代）祭司的数量非常之多：每一项与神沟通的程序189-190 都由专职的人负责，他们熟知（相关的）礼仪和用语。祭司因此被划分为很多种，首先是众多的祷告者，称为“祝”，每项大型的祭祀都有绝对专职的祝官，如专门负责在郊外祭拜上帝的祭司370；专门负责田猎的“甸祝”，他们熟知出发狩猎或征战时的牺牲仪式；专门负责盟约的“诅祝”，他们在签约或诸侯会盟时诵读祈祷词，并提供盟誓、公约、合同等的用语。还有专门负责丧葬事宜的祝官：“丧祝”为逝者祷告并监管整个丧葬仪式，在周朝丧祝还要负责指挥亳社的仪式；“商祝”负责所有与丧礼服饰有关的事项；“夏祝”，负责在葬礼中供奉亡者。以及其他很多（不作一一列举）。他们在朝廷中人数众多，祝官之长被授予“大祝”的官衔371。

占卜者的人数也不少，其重要性不亚于祭司：当人们向祖先询问命运时由他们负责接收及诠释祖先的回复。这是一项艰巨的使命：人们有各式各样的问题需要他们解答—收成的预测、军事远征或出巡的结果等；在困难的情形下也会求助于他们，如君王与大臣意见不一致时，或当诸侯为做出某个决定犹豫不决时。周朝使用两种占卜的方式，一是龟甲，一是蓍草。前者非常古老，在殷朝时已经使用：190-191 人们取一块龟甲，在固定的几个地方打一些洞，要预测命运时就将龟甲在火上烧一下，从火上移开后涂上些墨水，加热后所产生的裂纹的位置、形状及方向便是所要的答案372。主管占卜的“卜师”或“司卜”，这个职位大概是世袭的373，主要负责占卜活动的外部事宜：由他提供问询龟甲的程序，检查龟甲的摆位方向，进行仪式时在龟甲的东侧点火；他的手下负责准备和保存龟甲，提供特殊的木材用来加热龟甲等；但并不是由他来解读甲骨文，而是“占人”来诠释那些线条并给出结果。用蓍草占卜不如龟甲重要：如果龟甲和蓍草（得出的结果）不一致，以前者为准。蓍草占卜是摆弄五十根蓍草的茎以便得出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即传统卜书中所保留的六条线的图形，有些是实线有些是虚线374。这些卦有一个超自然的起源：第一个占卜者、神话中的帝王伏羲又称庖牺在神话传说时期见到一只龙马从黄河中跃出，他从龙马背上的图案得出这个卦图。蓍草占卜者“筮人”既负责占卜仪式也负责解释结果191-192。占卜开始时先将五十根蓍草茎分成两小堆，这样一来必定两堆要么都是双数，要么都是单数；从右边那堆拿出一根蓍草，这样就变成一堆是双数，另一堆是单数；筮人将这一根蓍草夹在他左手的四指和五指之间；之后，将两堆中的一堆放在旁边，筮人去分另一堆，每四根为一组，剩余下来的就是答案：如果是双数即代表虚线，单数即是实线377。六线图形中的每一条线以这样的方式重复三次得出，即一共需要十八次以得出整副卦。根据不同的情况，有时人们满足于一卦便直接解释这一卦的意义，或者连续得出两卦，第二卦是由第一卦变形所得，之后解释两卦的差异。

释梦者“占梦”不仅要诠释梦中所给予的征兆，还要在每年冬天行将结束时供奉噩梦。解释超自然现象的“视祲”根据日、月、彩虹、光晕、蒸气等的表象进行预言378。在周朝最后的几个世纪，西方的影响传入加之人们对天文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对星相学也有了了解，各种星相学家出现，预测星、风、云等的征兆。

此外还有很多人协助宗教仪式的完成193-194（由于祭司只是熟知程序并非被神灵赋予特殊能力，因此要区分祭司及其助手是有难度的）。这些助手中有盲乐师，他们吹笛，敲击钟和石磬，打鼓；在乐官之长“司乐”（司乐本人也是盲人）的指挥下，他们演奏的乐曲可以令不同的神灵降临人间，对天神、地神或亡灵所演奏的乐曲是不同的；乐师们同时还要崇拜第一位乐师夔，这个只有一足的怪兽第一个教会人类通过敲击石磬来召唤神灵，因此在周朝人们将夔看作神话帝王舜帝的司乐。还有负责牺牲的主管“肆师”，他为节庆礼仪做物质准备；“史”官以文字记录朝廷或家族的大事件，将其记录在册并向祖先通报。此外还有各种仆从和雇佣，他们有各自的职责，听命于不同级别的祭司或其 助手。

所有这些人都靠圣物为生，对于祭司家族而言，他们要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专长并父子相传，鲁国史角的后代可以进行郊祀便是如此。大型节庆活动复杂的程序和礼仪不易被掌握；而简单仪式上的程序和礼仪又非广为流传，因此那些出现在普通人家日常崇拜仪式中的祝官必然都是专业人士。虽然接受过相关指导的人似乎都可以解释占卜的结果，但由于围绕着占卜术发展起众多哲学猜想令占卜成为朝廷中人士需要学习的知识，这便是与众不同了。无须质疑，朝廷中无论是君王还是诸侯对与宗教相关的圣职都会做精心安排：在周朝的王室，宗教事务构成了一个重要的部门，祭司淹没在众多的官员和仆从之中，他们所有人都由宗教事务之长宗伯领导。

祭司的生活与其他贵族的生活相比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除了在临近大型祭祀仪式时194-195 祭司需要向主祭者一样斋戒，此外似乎没有强加给他们任何特别的义务、禁忌或节制。也许与主祭者一样，祭司身体上的缺陷会是履行其职责的致命障碍379；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生活将他们与其他贵族区分。就算对祭司有些约束，这些约束也从不会妨碍他履行最高级别的职责。当年观起的主人楚国令尹追舒公（子南）失宠被处死时（公元前551 年），观起也因渎职而被车裂。观起的儿子观从只得去当时依附于楚国的蔡国求生。观从来自一个龟甲占卜的卜人家庭，（公元前）529 年当子南的儿子弃疾登上楚国王位后命观从自己选择希望被授予的职位，观从于是重操家业380。对祭司来说，唯一的非兼容性是纯粹宗教上的非兼容：即任何人不能在他的宗教仪式上同时既做祭司又做主祭者381，也就是说即使对于普通人的家庭，葬礼和宗教仪式上也需要祝官到场协助主祭的儿子以及在牺牲仪式中承接亡灵的孙子。由于缺乏特定的礼仪，不同级别的祭司中容易产生一种共进退的思想195-196，这也是为什么古代中国的祭司家庭，至少在有史记载的时期，不属于圣职阶层。

另一类神职人员为巫师，男巫称“觋”，女巫称“巫”382，他们与官方的、贵族的、行政性质的神职人员非常不同383。他们由神挑选，来自贵族及平民的各个阶层。某些巫师只与某个特定的神联系在一起，如河伯在邺城及临晋的一群女巫；但大部分的巫师可以与不同的神产生联系，特别是能与亡灵沟通。似乎人们更多时候是按照巫师的能力而非神力来区分他们：最普遍的是通灵者“祩子”384，还有懂医术的巫医、招雨的巫师、驱魔师“方相”，他能赶走不祥的影响，等等。在四海之外的巫山采集草药的十位长生不死的巫师很可能是不同巫术分支的创始人，每个分支都会崇拜他们中的一位。这十个巫师包括巫咸、巫即、巫凡、巫彭等。巫咸也是最早的一位巫师；巫彭是医术的发明者；巫阳是那些能够在梦中与亡灵沟通的女巫之首385。此外，巫师家族的神灵随着国家不同似乎196-197 称呼也不同：晋国称之为“巫族人”；秦国称之为“巫保”；楚国称之为“巫先”386。这些神灵只不过是巫师在进行危险的仪式时的保护者，协助他们前去寻找神灵并与神灵沟通。

巫师与亡灵的沟通是通过真正的灵魂上身，因此人们也常称他们为“灵保”387；灵魂降临到他们身上，以至于“身体还是巫师的身体，心灵却是神的心灵”。神灵通过巫师的口讲出他要讲的话，如同一位国公的亡灵在第一次现身后对他旧日的车夫说道：“七日新城西偏，将有巫者而见我焉388。”有时亡灵不满足于讲话，他还通过巫师采取行动，例如祝官观辜负责为没有后裔的亡灵准备祭品，但他对自己的职责漫不经心，饥饿的厉鬼对此非常不满，他突然借祩子上身，用大棒将观辜打死在祭坛 上389。女巫与神之间的关系似乎因充满爱慕而变得复杂：女巫的美色吸引了神，神因此选择了她。召唤神要通过很长的仪式才能完成。女巫先要用兰花水洁面，用鸢尾花的水洁身；之后穿上艳丽的衣服，197-199 甚至有可能穿的是被她召唤的神的服饰390。当祭品备好之后，女巫便让自己的灵魂去寻找神灵，并将他带回参加祭祀，她用舞蹈伴着音乐和歌唱来模拟这段旅程。

“在这个良辰吉日，我怀着崇敬之心希望取悦于上皇；

我手抚带着玉环的长剑，我的佩玉（在走动时）发出琳琅的歌声般的声响，

华石的坐席镶嵌着美玉，我将洒上琼芳的香露；

香草烹煮的菜肴放在兰花的垫席上，我向您奉上桂花香酒和美味的汤品。

拿起鼓槌，敲起大鼓；放缓节奏，奏一曲安详的乐章；

抱起琴瑟，拿起笛子，好让他们尽情高歌。

巫女穿着她的华服跳舞，满是宾客的大厅如此辉煌；

五音和谐地汇成一片，上皇甚是欢欣喜乐。”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www.daowen.com)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391

那些文人墨客被官方崇拜的华美布局吸引前来，但这些仪式中的放纵气氛却越来越令他们不满：女巫需要嘈杂的鼓声和笛声以使她们进入灵魂附身的状态；助手们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敲鼓吹笛，直至女巫中的一位受到音乐的激发开始跳舞，她手中随着季节不同拿着兰花或是菊花的花蕾，当跳到筋疲力尽时她就跌坐在她的位子，另一个女巫为了避免舞蹈间断，会立即来替代她，从她手中接过花蕾。

“礼毕时人们密集地敲起鼓；花蕾传递给替代的舞者，娇美的女子从容地歌唱；

春天手中拿着兰花，秋天则是菊花，从古至今从未停息。”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392

199-200 舞蹈快速而跳跃：

“急速地弹起琴瑟，敲起大鼓，乐钟在嵌着美玉的木架上回响，

笛子歌唱，管篪也吹响，这个灵保贤德又美丽。

如翠鸟般轻盈飞起，曲词和着舞蹈，

节拍应着舞步……”

（“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393

经过如此的招魂，神灵到来，接受了祭品，加入舞蹈中，有时还会借女巫之口说话，在仪式结束之后离开。当神灵离开后，精疲力竭的女巫要向自己的灵魂致礼，即“礼魂”394，以便召回那些“忘归”395 的灵魂，将它们从冥想中带回。

所有这些刺激，这些喧闹，这些快速变化而随性的舞蹈令贵族不屑一顾，对贵族而言，他们那些按部就班的礼仪才更显奢华的排场：贵族将女巫称为“愚妇人”396，他们宣称女巫的崇拜是无效的，因为这些崇拜只是“恒舞于宫”，尽管“舞佯佯，黄言孔章，上帝弗常……降之百（歹羊）”397。因此巫师的角色在官方崇拜中被降到最低。巫师有能力看见和感知神灵，人们需要求助于这种能力：为此在祭祀远方的圣灵“四王”时，人们让巫师呼唤圣灵的名字并挥动芦苇示意398。不过人们最需要巫师做的，是驱散不好的影响，不论是人为的影响还是非人为的。一年中方相要根据季节的不同，在乡间或在家中进行三次驱邪399。人们更多时候是在丧葬仪式上用到巫师；诸侯前去吊唁200-201 他的大臣时便有手持桃茢的巫师开路，驱赶亡者带来的不祥，丧祝拿着扫帚从旁协助400；拿着武器的驱魔者走在棺柩之前的送葬队伍中，棺柩进入墓穴之前他向着墓穴四方挥舞戟戈401。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也会求助于巫师：诸侯如果出行到他的国家之外一定会带同巫师一起出发，巫师负责确保没有不祥之物接近诸 侯402。随着礼仪逐步变得温和，官方崇拜摒弃了一些虽被视为残忍但仍很常见的行为，如在持续干旱的时期让巫师在艳阳下跳舞甚至活活将他们烧死（求雨）403。

如果说巫师在贵族的官方崇拜中所占据的位置非常有限，他们在群众的日常宗教生活中却有着重要的地位，对于没有圣人祖先的平民来说，巫师是他们与神灵世界沟通所必需的中间人。庄子讲述了一个郑国的巫师能够治愈疾病，能够分辨祥与不祥，能够确切地预测询问他的人的寿命；郑国的人因此都很怕他，路上见到他就会避开；但人们也会找他咨询404。处处都有男巫女巫：他们在城市的郊外，如被杀害的晋国太子的亡灵在曲沃郊外用巫师与他的朋友交流405；他们也在乡村，如帮赵鞅（简子）释梦的巫师拒绝说出自己的名字，只说自己是“201-202 田野之人”406；黄河有它的一群女巫；巫咸是秦国官方崇拜的对象407。此外，以私人名义进行的不计其数的对巫术的祭拜在民众的各个阶层中广为流传，多少弥补了些巫师在官方崇拜中的缺失。其中在（公元前）8 世纪末，对“钟巫”的崇拜深入到郑国一个大家族尹氏，一位鲁国公在被囚于郑国期间居住在尹家，也加入祭拜：每年的第十一个月他都在禁食后祭拜钟巫408。

可惜的是，有关民众祭拜巫师的情形如同其他所有与民众生活相关但被周朝末期儒家正统理念排斥的行为一样，在史料中几乎未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