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庙进行祭祖仪式的大型舞蹈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诠释周的胜利，这是传统所能给予的确认—周朝的胜利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殷王朝被肢解，整个北方从王国分离出来，由武王赠予他的两个弟弟：殷朝的都城以及东、南两侧以黄河为界的地区连同六个封臣被分封给康叔封，形成卫国；再向东，黄河以东及泰山脚下的区域连同另外七个殷朝的封臣被赐予周公旦，这便是鲁国的封地，在其他姬姓诸侯国之间，因姬姓在该地区长期占据着黄河、泰山与大海之间的区域。殷王的后代们只能守着旧王朝南部的领地，那里历史上是他们家族的发源地，也是他们第一个封地和第一个都城的所在地：那里成为宋国。主角的身份已经彻底远离了他们。

对于周朝战胜殷朝之初的几位帝王我们知之甚少，甚至没有与他们相关的传说，他们留给我们的只有名字和封号，别无更多：武王之后是成王，之后是康王。关于成王，我们还能找到一些他年少时的记载：57-58 当时鲁国王侯的祖先周公旦摄政，鲁国向周公表示敬意的宗教仪式产生出一系列与之相关的传说，随后便是完全的静寂78。似乎直到昭王和他的儿子穆王时历史才又重拾了一些实在的内容；但不幸的是，在周朝行将结束之际以穆王为主角的小说体文学将历史变得面目全非79。昭王和穆王都是伟大的胜利者，他们将周朝的疆域扩展至远在四个角落的野蛮部落。昭王在一次远征时丧生，溺毙于汉水80。继位的穆王并不是昭王真正的儿子：王后与先帝尧帝的儿子，也是她祖先的丹朱的灵魂私通而诞下穆王81。穆王的统治在四处出游和征战中度过，他乘坐的战车由神马驾驭，一日可行千里82；他的好奇心将他带到黄河的源头，河神的后代亲自为他做向导，他在那里拜访了黄帝的宫殿；他还去到更远的地方，直到太阳西沉的山脉，在靠近那里的地方他拜访了掌管瘟疫的女神，居住在西天并统治着那里的西王母。人们讲述着这些神奇旅途中的种种细节：在前去征战越国时，因没有船只58-59 渡过长江，穆王将乌龟排列起来形成一座桥供他的队伍经过83；另有一次在涉猎途中，穆王见到了美丽的盛姬，便娶她为妻，不过没过多久盛姬就去世了，深受爱妻之苦的穆王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84。更有甚者，一位巫师将穆王带到天上天帝的宫殿，穆王在那里生活了很久，但当他回到人间后，他惊讶地发现这次旅程以及他在天上度过的时间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85。最后，穆王在统治了长达百年之后去世。

想要把小说家的想象与传说的原始基础区分开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看起来能确定的事实是在两个帝王统治下的这个世纪的重要性以及对这段历史所做的总结。在战胜殷朝及攻克了东部大平原之后，周王们进行了大约半个世纪的重整，在接近（公元前）10 世纪末或（公元前）9 世纪初时，周王从重整中出发，并几乎立即就以武力向周边的野蛮部落宣示权威，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深入到长江盆地，制服了汉水岸边及湖北低地的部落。与此同时，他们尽力组织他们所创立的帝国：人们将司法制度的改革归功于穆王，特别是据说由他引入的赎刑机制。穆王的名字因此成为这个第一大帝国的象征，而他的继任者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和厉王86 都只是徒留其名。厉王在（公元前）842 年被朝廷中的一股势力驱逐出都城，逃避到他的内弟、诸侯蹶位于彘之地，此地在汾水岸边，山西西南部；厉王的权威只能保存在汾水流域这一小片地方，于是人们送他一个别号“汾王”87。出于对王权的敬畏59-60，颠覆厉王的人既不敢取而代之也不能在厉王仍在世时安排一个继任者，因世上只能有一个帝王；但召公和周公统治了政权15 年（前842 年—前828 年），直到厉王死后他们才将厉王的长子扶上王位88：这便是周宣王（前827 年—前782 年）。

中国历史真正有史记载的时期是从周宣王开始，他是第一位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真实历史文献的人。这些以诗句写成的文字讲述了他的数次远征，这些颂歌大概是在祖庙向祖先报告胜利时所咏唱的89。

上一个世纪由昭王和穆王建立起来的王国看起来并没能够持续，至少是比以前削弱了很多。宣王在位的任务就是要重建帝国，一方面要让那些终日试图获取完全独立的封臣们保持顺从，另一方面通过远征降服那些围绕着中原各处的野蛮部落。60-62 当务之急看起来是要惩治猃狁，他们应属胡人，居住在黄河两岸，龙门上游，处于陕西和山西境内；他们利用厉王统治末期的混乱入侵劫掠中原。（公元前）822 年，趁帝王不在都城之时猃狁竟肆无忌惮地掠夺首都镐（近西安府）；军队随即急速出发驱赶猃狁，将他们赶至大原（具体所在地点不详）并彻底击败。“纷乱的第六个月！战车连同四匹肥壮的马儿已经准备就绪，人们将平日的装备放上战车。猃狁嚣张前来进犯，我们需急行应战。周王号令出发征讨，解救国都。……四匹马儿高大雄壮，头大气昂！我们战胜了猃狁，建立了伟大的功勋。……当猃狁占据了焦和获，夺取了镐和方，直至泾水以北时，他们打错了算盘。我们的大旗镶着飞鸟，白色的飘带随风飘扬，十辆战车率先出发。我们的战车很平稳，前后高度都一致，四匹马儿身强体壮，训练精良。我们战胜了猃狁，直至大原，能文能武的（尹）吉甫，是万国效法的好榜样！”（“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猃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四牡修广，其大有颙。薄伐猃狁，以奏肤公。……猃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薄伐猃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最紧迫的危险由此被解除了，周王能够出入自由，很快，处于汉水和长江交汇处的富庶的湖北盆地吸引住了他。那里是野蛮部落居住的荆国，昭王和穆王在位时曾一度被降服，但长期以来仍威胁着王权。针对他们的远征开始了：“放肆的蛮人荆国，竟与大国为敌！方叔虽年事已高，但他的计划非常周全。方叔率军出征，（将首领）捉来审讯将敌人关入监狱。战车数量众多，装备精良，隆隆车声如雷鸣。精明而忠诚的方叔，远征战胜了猃狁，（现在）荆国的蛮人也被征服。”（“蠢尔蛮荆，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1]啴，啴啴焞^[2]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62-63 来威。”）成功战胜荆国之后，（周王）仍需对付东南边的野蛮部落徐部，他们居住在淮河岸边，在今安徽、山东和江苏的交汇处。这一次，所有王室的军力，六师军队被结集起来，周王亲自带队出征（公元前821 年）。

“显赫英明的周王，向他的卿士下达命令，南仲是这位卿士的祖先，太师皇父也听命：整顿我的六师军队，准备我的武器装备，服从且谨慎，前去撼动这个南方之国。周王对尹氏说：我命程国伯爵休父，将军队左右排列整齐，将号令发布给全体士兵，并带领士兵到淮河岸边。他巡视这片土地，不停留不驻扎，以便三件事都能成功。显赫雄壮，周王是天之骄子！周王冷静地进军，军队既不抱团集结也不折线行军。徐地未经攻打已被撼动，它因恐惧而颤抖，如同面对惊雷霹雳，整个徐国因恐惧而颤抖！周王展示出他如武士般的英勇，如同一记愤怒的响雷；他令如虎的侍卫向前挺进，凶猛之势就像发怒的老虎；周王在淮河部署他的军队，就这样抓获了大量俘虏。当帝王的军队到达这里，这个淮河岸边的国家从此被好好地守护着。”（“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处，三事就绪。赫赫业业，有严天子。王舒保作，匪绍匪游。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铺敦淮^[3]，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90

我们对于这段时期的历史了解得非常有限，因此无法知道周宣王的这些远征是否显示出帝国开始走向衰退，而那些封臣们借机试图重获独立；抑或，相反，这些远征标志着宣王力量的顶峰。但出征的次数过多定会使国力削弱：当时中原的邻国并不富有，即使成功的远征也无法从邻国得到足够的回报来弥补因远征而损失的人力和精力。此外并非所有的战斗都有胜利的结局：（公元前）789 年西部的野蛮部落63-64 在千亩击溃了（周王的）军 队91。不过并不是来自外部的打击结束了周朝的权力。（公元前）781 年，幽王继承了宣王的王位，他似乎是那些国君中不起眼的一个，经常过于盲从东部政权的一些大诸侯国；而如果我们相信历史所言，朝廷和后宫的阴谋占据了幽王的整个统治。这其中之一对他来说是致命的。曾从宣王那里接受了无数荣耀的申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幽王，而他本人则成了幽王的卿士。但朝廷的一次斗争推翻了申侯，他被迫让位给幽王的新宠，同时他的女儿也被幽王废黜。于是申侯与其他不满幽王的诸侯以及野蛮部落结成联盟：他们冲入国都镐杀死了幽王（771 年），将被他们保护的太子宜臼扶上王位，把他安置在东都洛邑，近今河南府；与此同时另一个诸侯（西）虢公选了幽王的另一个儿子在惠（近西安府）称王，因当时被损毁的镐已无法居住。

从这个时期开始，王权的衰落已无可挽回。由于史料少得可怜，传说很自然地又占据了史料应有的位置。据称，自夏朝以来，王宫里有一个装满龙的唾液的锦囊，从未被人打开过。在厉王统治末年，有人打开锦囊张望，黏液流淌到宫殿，无法清除；厉王叫来他的妻妾一起裸体冲着唾液大喊，唾液变成了一条黑色的蜥蜴，就这样进入了后宫。后宫一个正值换乳牙年龄的小女孩碰到了这条蜥蜴；当这个女孩到了成年的年纪，虽没有丈夫却怀孕了，生下孩子后出于害怕，她丢弃了自己的婴儿。女婴被游走到此地的商人抱走，在褒国抚养大；之后她被送给幽王，幽王对她非常宠爱。64-65 褒姒不爱笑，幽王想了千种办法想博她一笑但都没有成功。幽王设置了日间可点火的烽火台，还安放了大鼓（以便预警敌人的到来）。厉王假扮有敌人前来，点起烽火，诸侯们都跑来（营救），但当他们到来之后才知道并没有敌人。褒姒于是开怀大笑。幽王大喜，便经常重复这种把戏，以至于诸侯们都不再理睬。当申侯与野蛮部落结盟前来围攻国都，幽王徒然地点起烽火却没有援兵，幽王被杀92。

77 《左传》，理雅各，754。

78 《书经》中的几篇据称是源自（周朝）朝廷的文件，但实际上它们是在之后的时期写成的。见正文第四部，第一章。

79 其中一部写作于公元前5 世纪或公元前4 世纪的小说《穆天子传》被部分保留下来。见正文下标581 处。

80 《史记》卷4，沙畹，I，250；《竹书纪年》，理雅各，149—151。

81 《国语》（《周语》），卷1，第12 章，14a。王后是房后，房氏诸侯是丹朱的后裔，丹朱被流放时的封地为房邑。

82 整个《穆天子传》讲述的都是这些游历；也可参阅《竹书纪年》对《穆天子传》这部小说的概述，理雅各，150；较难确定《左传》465（写成时）是否已经知道《穆天子传》的内容，还是只是单纯地引用了与此书出处相同的传说—《国语》卷1，1a （《周语》）。(www.daowen.com)

83 《竹书纪年》，见上述引文。

84 《穆天子传》卷6。

85 《列子》卷3，理雅各，105。

86 我通过不同的声调标志来区分不同的汉字：Yi，Yî。

87 《诗经》，549。［顾氏，176］。

88 根据《竹书纪年》154（参阅《庄子》，卷28；《鲁连子》，洪颐煊所编，《经典集林》，卷21，2a），共国伯爵和摄政；根据《史记》卷4，沙畹，I，275，周公和召公共同执政。有关中国学者对于上述分歧的讨论，见沙畹《历史的记忆》（Mémoires historiques），I，引言，CLXXXVI—CXCVI。中国历史学家将这一时期称为“共和”，从这一时期开始，各个不同纪年体系都大体一致，但这并不代表这些纪年都是正确的。关于鲁仲连子，参阅《史记》卷83，1a—2a。此书中的一些章节被洪颐煊收集。我们可以看到有关（公元前）284年燕国攻克齐国的记载（4b）；（公元前）279 年田单复兴齐国的记载（4b）；仲连子与孟尝君的会面，孟尝君在（公元前）299 年至（公元前）284 年间是齐国的大臣（4a）；以及（仲连子）与赵国平原君在（公元前）259 年邯郸被秦围困之后的会晤—平原君在（公元前）265 年至（公元前）252 年间是赵国的大臣。

89 这些作品中并没有特定的文字将它们必然地归于宣王，但周朝末期的历史记载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如我们在《竹书纪年》《左传》《诗经》的前言等中所看到的。宣王之后也没有哪个周王进行了类似的远征而可以将这些诗篇与他们联系起来，因此没有理由（不将它们归于宣王）。

90 《诗经》，理雅各，第281 页［顾氏，第200 页］，287 页［顾氏，第206 页］及555 页［顾氏，第410 页］。

91 这个地名的意思是“一千亩土地”，同时这也是周王祭农的圣地。有传说解释由于宣王多年没有举行祭农的仪式，上天不满，于是就在宣王犯错的地方（或同名的地点）让宣王承受这次失败（《史记》卷4，沙畹，I，276）。

92 《史记》卷4，沙畹，I，284；《国语》，卷16，7a—b。

【注释】

[1]啴，音tān。

[2]焞，音tūn。

[3]，音fé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