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晴红 屈啸宇[1]
摘 要:以庙宇主神构建的民间信仰认同,是浙南地区传统社区认同的基本模式。在节庆仪式中,社区群体间的互动加强了这种以庙宇信仰划分的社区认同。浙江省台州市葭沚镇“送大暑”仪式,本质上是“以五圣庙为主,多庙合作”的跨社区共同祭祀实践。这些庙宇主祭神在葭沚镇居民的认知中有着不同的地位与分工,在不同仪式下,这些神祇的地位会发生变化。地方组织通过节庆仪式展演协调主祭神之间的身份与地位,指导葭沚镇内及附近庙宇社区群体进行共同祭祀。本文引入林美容的“祭祀圈”概念,说明该地区在“村”“庙”“神”之间形成的社区认同模式,以及在这种认同模式下形成的共同祭祀原则。
关键词:祭祀圈 社区认同 共同祭祀 “送大暑”
一、研究缘起
林美容在对草屯镇地域性的民间信仰组织研究中认为,乡村社区作为一个共同体,民间信仰仪式实质上就是一种地域组织的身份认同的文化要素,也是协调村落关系的动力。通过对草屯镇神明信仰的层级研究,林美容再次提出了祭祀圈是“以主祭神为中心,共同举行祭祀的居民所属的地域单位”[2]。这一祭祀圈理论涵盖了两个方面,一个是信仰的地域性,另一个是汉人社会以神明信仰来组织地方社区的模式。当使用祭祀圈作为空间概念描述一个地方组织(Local Organization)时,我们时常发现一个地方组织可以同时属于好几个祭祀圈[3],这些重叠祭祀圈共同指导地方祭祀的规则。这也引出本文的核心问题:社区群体根据怎样的规则进行共同祭祀?不同祭祀圈主祭神在同一场仪式中有怎样的权力关系?本文将从2016年台州市椒江区葭沚镇的“送大暑”这一节庆仪式入手,深入考察在仪式中的主祭神地位转换表达,探究葭沚镇由庙宇信仰建构的地方认同模式。
二、“送大暑”的地方组织概况
葭沚镇地理位置在椒江区西面,驻地镇西路,东距市政府3.6千米,南接东山、西山两乡,西接栅浦乡,北临椒江区,辖5个居民委员会,3个行政村,7个自然村[4]。葭沚镇在南宋时期已有人居住,镇内杨、潘、周等姓氏先祖被认为是随高宗南渡于此留居。在光绪之前,台州的商业主要依靠河运,葭沚正处于通往温岭的葭沚泾与椒江的交汇处。因此在这一时期,葭沚成为椒江南岸滨海地区的经济中心。光绪二十三年(1897)海门港开埠,借助海运便利,海门镇的经济地位迅速上升,葭沚镇的经济地位逐渐被海门镇超越[5]。
即便如此,葭沚商人依然活跃于台州商界。民国二年(1913),葭沚商人黄崇威集股成立振市公司,建一、二、三号码头,并辟振市街[6]。黄崇威也因海门港的扩大一跃成为葭沚首富,最盛时期有万泰、万隆等八条大商船来往沪、闽等地。民国初年,黄崇威将“五圣”从海门东门岭分至葭沚江边堂。葭沚镇居民称东门岭五圣庙为五圣“主庙”[7],葭沚五圣庙为“副宫”。江边堂原祀武圣关帝君及杨府君,最初只在江边堂东偏殿供奉五圣的龙牌,后经过多次扩建,今庙中正殿塑有五圣的神像,原祀之关帝君、杨府君、三官等神像置于前殿。
葭沚镇古名家子,于清光绪年间改名葭芷,民国初年复名家子,辖属于明化乡,1981年后定名葭沚。葭沚镇下辖星光、星明、五九三个行政村,地理划界继承自人民公社时代的三个同名生产大队[8]。在民俗活动的语境下,葭沚人更习惯以“保界”[9]来区分自己的村落归属。台州保界是一种以庙宇为中心的地域组织,通常一地保界庙被称为“殿”,与保界内其他庙宇进行区别,所祀主神无定数,被称为“本保爷”。居住在庙宇所辖范围内的乡民称为该保界庙的“保下弟子”,“本保爷”为保下乡民提供保护,保下乡民为保界庙组织活动并提供修缮庙宇等义务。葭沚镇位于以集圣庙为本保庙的集圣庙保界,祀白龙阮总帅,东至葭沚新泾,西至镇西路,南至黎明路,北至工人路。集圣庙保下又分为四个“福禄寿禧”小保界,四保每年轮流为“本保爷”做寿。
五圣庙位于葭沚镇的西北角,即禧保,于每年大暑举办一次五圣庙会,即一年一度的“送大暑”仪式,这也是葭沚镇一年之中最为隆重的仪式。由五圣庙、集圣庙、杨府庙、龙王宫、文昌阁组成的队伍沿葭沚镇主干道进行绕境[10],再于大暑日将大暑船送出。“送大暑”场面宏大,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信众前往祈求平安。
“送大暑”仪式从每年小暑开始直到大暑结束,持续半个月,主要事务由葭沚五圣庙执事负责组织。这些执事的年龄大多在60—80岁,主负责人有五圣庙的李堂主、造船冯师傅、执事周先生和潘先生[11],他们都是儿女双全、被当地人公认为“福气好”的老年男性。执事们负责收取五圣庙卖牒所得的缘金及香油钱或是各处募捐来的钱,投入“送大暑”仪式用度中,如造大暑船、请戏班及秩序维持等。五圣庙全年需保证有20万元的净收入才能保证来年“送大暑”的正常运行。除了五圣庙执事以外,居住在五圣庙附近的女性由五圣庙贺老堂主[12]带领,负责叠金元宝等庙会杂务。
此外,附近集圣庙、杨府庙、文昌阁、龙王宫各自组织游神队伍参与“送大暑”仪仗。游神仪仗中,庙宇的顺序按照该庙在葭沚镇的信仰地位排列,趋于固定。杨府庙作为浙南沿海地区分布最广“区域性祠祀”[13]信仰,凭借其强大的“保佑海洋”力量永远位列仪仗之首;集圣庙作为代表葭沚镇地方的本保庙列于仪仗第二的位置;葭沚镇附近的文昌阁、龙王宫处于信仰边缘,分别位列第三、第四;五圣庙作为仪式核心列于仪仗压轴位置。前四座庙宇仅仅参加游神仪仗,不由庙宇出面参与五圣庙打造暑船、请戏等事务。
三、神祇互动推动下的“送大暑”仪式
“送大暑”仪式可以视为神诞仪式与送瘟船仪式的混合,从每年的小暑开始一直持续到大暑,可以分为“请神—庆寿戏—请酒—送大暑”四个过程。每一个过程都描述了一个特定的场景,标示着五圣爷在本地的活动轨迹。
(一)从“无神”到“有神”:请佛与落船
由于葭沚五圣庙原祀并非五圣,举行仪式前需要将五圣请入本地。“送大暑”仪式以小暑(7月7日,农历六月初四)举行的“请佛”[14]为开端,表示五圣爷降到本地,五圣庙也由常年的“无神”状态转变为“有神”[15]。
2016年7月7日早上6点左右,葭沚举行请佛仪式。五圣庙仪仗队从五圣庙出发,女性信众则留在庙内准备金元宝等物品或是在后厨做饭。7点整,五圣庙队伍来到葭中路与椒黄路交叉的大路口,其余四座庙的队伍则在路口等候。手持“顺风鞭”的五圣庙执事在大路口围成半圆的请佛现场。三位“捧佛者”——五圣庙李堂主、执事潘先生及周先生戴口罩与手套将神像按照“张刘赵史钟杨”的顺序从箱子里取出请到神轿上。李堂主向打开的箱子拜三拜,从箱内拿出五圣爷小像,置于托盘并高举过头递给潘先生;潘先生朝老爷像拜三拜,从李堂主手中接过神像,递给周先生;周先生朝老爷像拜三拜后接过,将老爷放入神轿[16]。请神结束后,五座庙队伍按照“杨府庙—集圣庙—龙王宫—文昌阁—五圣庙”的顺序迎五圣神轿回五圣庙,由葭中路向北至工人路,经镇西路回到五圣庙。
早上8点,五圣庙做“送大暑”道场。三位“捧佛者”将杨府大神神像、阮总帅神位和五圣神像(张刘赵史钟杨的顺序)供至正殿元宝桌。神像上供桌,标志着五圣庙从此有神灵坐镇。接着道士做大暑道场。其间有许多温岭信众赶来进献贡品及制作精美的金条,由五圣庙执事统一放入船中。10点左右,负责做船的冯师傅将之前做好的水手、炮手人偶按名单顺序分门别类放上大暑船,大暑船正式落船完工。
(二)庆祝神祇回庙:庆寿戏
7月12日,农历六月初九,五圣庙开始做戏,共十天九夜,地点放在与五圣庙相隔约十米的“星光村老人协会”,戏台正对庙门。2016年举办的庆寿戏活动请的是当地“星光越剧团”,共花费10万元戏金,由五圣庙支付。
7月13日,农历六月初十,五圣庙做庆寿戏《天官赐福》。晚上7点10分,《天官赐福》正式开始,表现各路神仙为助戏者“赐福”。庆寿戏中最关键的是丑角“东方朔”用葭沚方言[17]为当晚助戏者李老板及地方村民念吉语祈福,随后大声唱出并展示助戏者给的红包数目,最后手持“仙桃树”抛撒年糕做的小仙桃完成赐福。在庆寿中的仙桃树最后被供至五圣庙。《天官赐福》作为神诞节庆的例戏,其主要目的是为五圣爷庆祝寿诞。庆寿戏中东方朔用葭沚方言为地方百姓祝福、将仙桃树赠予本地五圣庙祝寿等细节,体现出在村落意识中,五圣已在地方坐镇。
以上“请佛—庆寿”环节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神诞仪式,表示五圣此时回到葭沚镇,保佑镇内居民。在葭沚,“送大暑”仪式被当作五圣的寿诞。但根据五圣主庙——东门岭五圣庙执事所述,大暑并不是五圣的寿诞,农历十一月廿六“五圣回朝”才是五圣爷的寿诞[18]。
如表1所示,通过两地五圣庙一年仪式安排的轨迹对比,我们可以看出两庙在仪式上均具有“请(迎)—庆—送”的周期性。其中“请(迎)—庆”仪式向外界宣示五圣坐镇地方的开始,也标志着一个仪式周期的开始。
表1 葭沚五圣庙与东门岭五圣庙一年仪式安排表
(三)五圣与本保爷的协商:请酒与绕境
7月19日,农历六月十六,葭沚镇举行“请酒”仪式,需要五圣庙执事们将五圣及阮总帅与杨府君抬到集圣庙,由集圣庙执事“招待”七位神祇“吃酒”,下午再将这些神像悉数迎回五圣庙,意为白龙阮总帅请五圣到集圣庙去“吃酒”并商讨大暑事宜。请酒日来的信众人数较请佛日多,大多为居住在葭沚镇及附近的信众。“请酒”仪式的主角也并非“送大暑”仪式的主角五圣,而是葭沚镇集圣庙保界的主神白龙阮总帅。集圣庙是葭沚的本保庙,在当地人口中被称为“殿前”,供奉的是“敕封白龙阮总帅”[19]。葭沚镇境内的居民均在阮总帅的庇佑之下,是集圣庙的保下弟子。“请酒”仪式是为了体现“本保爷”在整个送暑仪式上的主要地位。
早上7点仪式开始,五圣庙的三位捧佛者将老爷从元宝供桌上请到神轿上,队伍按照“杨府庙—集圣庙—龙王宫—文昌阁—五圣庙”的顺序沿葭沚镇西侧,经葭沚下街、工人西路、镇西路转入黎明路,进入葭中路到达集圣庙。当天的游神队伍比请佛日多了“抬阁”“纸人偶”等娱神节目,场面也更加宏大。
早上8点到达集圣庙后,由集圣庙的执事负责捧佛,将神像请入相对应的桌子落座,阮总帅与杨府君落座主位,如图1所示。神像落座后上菜,端捧饭菜的执事由一位手持“顺风鞭”的执事引领进入“酒宴”,每位执事只端捧一个老爷的饭菜。每个老爷桌子边另有一名集圣庙执事“伺候”老爷,为其倒酒上菜打扇。
图1 请酒仪中神像席位示意图
下午2点,五庙仪仗将老爷迎回五圣庙。队伍在出集圣庙之后往黎明路,沿葭沚镇东侧葭东路转入工人西路回到五圣庙,与当天上午迎神路线形成一个大致封闭的绕境圈。沿街的本地居民为绕境队伍提供冰饮等。迎五圣回庙的队伍出现了整个“送大暑”仪式中唯一一次庙宇仪仗次序变换,杨府庙、龙王宫与文昌阁的顺序不变,五圣庙与集圣庙的位置对调,整个仪仗顺序变为“杨府庙—五圣庙—龙王宫—文昌阁—集圣庙”。神轿的顺序也做出了相应改变,变为“张刘赵史钟—杨—阮”。阮总帅从领头的位置换至压轴,其意义是指作为主人的阮总帅送五圣回庙。下午3点,绕境队伍将神像迎回五圣庙。
请酒仪式是整个“送大暑”节庆必不可少的一环。在请酒之前,五圣仅仅是降临五圣庙,但并没有与本地发生关联;经过请酒仪式,五圣被地方承认,在“送大暑”期间成为地方祈拜的一员。换言之,只有通过请酒仪式中阮总帅的“邀请”,五圣的地位才算被葭沚的祈祀系统承认,才能在节庆仪式中获得明确的地位与权力。以下两则是集圣庙执事周先生和《椒江区“非遗”项目汇编》中收集的关于“请酒”的解释。
“送大暑”那五个人是上将,戚继光将军的上将,驻在海边,因为抗倭有功,于是本地封他们为五圣。大暑的意思就是五圣要到大暑那天出海去打倭寇。阮总帅说,你也去海上打,我也要去海上打倭寇。所以这边的“本保爷”请他们饮酒[20]。
……集圣庙的“白龙阮总帅”,葭沚人称“本保爷”,为了救济黎民,就请到“五圣”英灵。坏蛋是“鬼混”等极少数人,其余百姓大都为好人,如果瘟疫散布,于“五圣”在生之时爱护黎民的心意也有不合,希望“五圣”解除瘟疫,拯救百姓。“五圣”却说:“瘟疫为怨气、戾气所化,眼下难以除却,如何是好?”六位当下决定,每年一次,由老百姓打造大暑船一只,内贮米、麦、猪羊蔬菜,送“五圣”出海找一荒山野岛,散去瘟疫,以保百姓平安。
于是,每年到了“大暑节”,葭沚人民都会造一木船,由本保爷“白龙阮总帅”请“五圣”会饮,大暑日请“五圣”上船,送出海门关外,由大暑船自行行驶,找寻散瘟之处[21]。
借助于仪式传说,我们发现“请酒”仪式实际上是对“阮与五圣协商”的展演。“请酒”仪式对于本地的重要之处不仅在于体现“本保爷”的地主之谊,更重要的是展演了“本保爷”、五圣之间共同商议“送大暑”事宜的场景。请佛与神诞戏昭示了五圣的降临,成为“送大暑”的主祭神,然而不可忽略的是,葭沚镇已经有常年性的主神——阮总帅。为了协调两者“送大暑”期间的地位,两庙宇组织通过请酒仪式的展演,模拟阮与五圣的“协商”过程,承认了“送大暑”期间五圣在葭沚镇地方活动的主角地位。但作为补偿,阮总帅在“送大暑”仪式中占据显要地位,时刻提醒信众自己的社区主神地位。
(四)节庆高潮与落幕:“送大暑”庙会
7月22日,农历六月十九,葭沚镇迎来这场节庆仪式中的最高潮——“送大暑”,台州各地的信众前往葭沚拜五圣送暑船,人头攒动。“送大暑”即“送恶气”,暑船承载了整个镇一年的“恶气”行驶到很远的岛上或海上,保证本镇及椒江沿岸的平安。因此,“送大暑”也是五圣爷最危险的一天。虽然镇内气氛热闹非凡,人山人海,但除非是特定的负责人,任何人都不去碰暑船。通过请酒仪式的铺垫,五圣名正言顺地在“送大暑”当天占据绝对主角地位,五圣庙代表“本地”接受外地信众的祈拜,由五圣庙执事负责“送大暑”当天的秩序维护工作。
早上7点,五圣庙侧门有许多临时支起的小摊,以售卖草帽、凉品等为主,供香客和游客所需。信众从台州各县赶来,整个葭沚镇陷入节日的狂欢中。2016年参加“送大暑庙会”的信众约有13000人[22],统一由一名五圣庙执事将上午信众许的牒放入暑船船舱。上午庙里大暑船的位置向外移动,船头朝向庙门,以方便船在下午出庙。
正午12点开始正式送船,乐队站在天井左侧奏乐,五圣庙的大锣队、举宫灯、宫牌的成员均换上了仿古马褂。集贤庙、文昌阁、龙王宫、杨府庙等庙宇队伍在五圣庙集合,每个庙的衣服都较之前几次仪式更加美观精致。
下午1点,五圣庙队伍出发。执事们将神像和阮总帅龙牌请到轿子里,跟随前面的队伍从侧门抬出。之后镇中青壮年队伍合力将暑船从庙的正门抬出,并放到装有轮子的铁架上,方便推船游行。
游行路线从镇西路出,沿葭沚镇主干道葭沚中街向南至集圣庙后沿大路向北,进行巡境。在巡境过程中,任何人都不能打赤膊也不能打伞,当地人认为“袒露”会弄脏五圣爷。五圣庙的执事会在神轿仪仗前五米处摇顺风鞭命令打赤膊及打伞的行人遮蔽袒露处、收伞或回避等。一路上均有居民支起小摊,免费向巡境队伍及行人提供薄荷水、冷饮、面盆、水桶、毛巾等。
下午3点,队伍到达三号码头港口。所有的仪式队伍及信众都被挡在坝外,只有护船队伍、五圣庙的执事、五圣庙(星光老人协会)西乐队、葭沚腰鼓队[23]以及拖暑船出海船只的船长得以进入码头的仪式现场。五圣庙执事早已在港口处摆好请酒的桌子和酒菜。随后,船随着仪仗到达码头,镇内约40名青壮年合力将船推到港口,再用吊机把船吊起放到由大量空桶做成的浮排上。
暑船与浮排固定好后放在神像宴席前。神轿仪仗从坝边将七座神轿送达码头,按照“张刘赵史钟、杨、阮”的顺序三请神出轿并移至供桌请吃酒,如图2所示。五圣庙周先生为神像倒酒,共献酒三次及至将酒杯倒满。吃酒结束后,大暑船入海靠岸停靠,海上准备拖带大暑船的渔船放冲天炮。五圣庙执事上暑船装配桅杆索具。
图2 大暑日码头请酒神像席位示意图(www.daowen.com)
约下午5点,执事完成竖桅杆,暑船撑起船帆,几位装配桅杆的执事下船,负责将神像安置在船上的周先生上船。三位“捧佛者”将五圣及杨府君的神像请到船上,周先生一人在暑船上为神像解下腰带和外衣,放到船舱内的衙门判桌后。请神入船结束后,众人将码头请酒的酒菜放入食盒带回。白龙阮总帅并不随杨府君与五圣下海,众人请回其神轿中抬回集贤庙,其他神像的轿子则被抬到一处焚毁。
出海渔船共有三只,中间一只拖带大暑船,另两只护送。大暑船约在下午4点50分挂上主船,5点10分左右出发,开出港口时鸣炮。护送两船在晚上6点左右行驶至椒江三桥时返回,其间始终在主船左右后侧护卫,锣鼓队一路鸣锣。护卫两船返航后,主船向外海行驶,晚上7点停船等候潮水停潮。按照船主的说法,“送大暑”必须在涨潮时出发,向外海一直开到没有村落的地方,等待涨潮停止才能点燃大暑船,防止大暑船点燃后船体或残骸顺潮水漂回大陆。大暑船即“恶船”,如出现“残骸漂回”等类似情况,意味着将“恶”传播到葭沚近邻村庄,船员将被船残骸漂到的村落严厉追责,整个“送大暑”也将宣告失败。
约晚上8点停止涨潮,船员抬出两桶柴油,准备烧船。船员对大暑船进行了简单的祈拜活动,然后由船长向大暑船泼洒柴油。船长拿长杆点燃船头,瞬间全船火起,由于渔船绞盘与大暑船脱钩时操作过快,大火冲天的船体瞬间倾覆,断为两截在海面上继续燃烧。烧完之后,船上点起冲天炮。至此,船员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表示又完成了一年的任务。此后,船员大多聚在船尾继续向海面上远去的大暑船残骸敬拜祈祷。
约晚上8点半,烧船结束,渔船加速返航,整个“送大暑”活动结束。翌日,五圣庙摆宴酬谢在大暑日中出力的执事们。
四、多重意义的仪式表达
对于居住在“送大暑”祭祀圈的葭沚本镇的居民而言,他们祈拜五圣是为了保佑葭沚渔人在海上的平安。葭沚的主要产业是商业与渔业,基本上靠海为生。在葭沚镇的村落记忆中,他们总是遇到来自“倭寇”与“海盗”的海上威胁,而借助于五圣神威可以驱逐葭沚渔人在海上可能遇到的威胁。此外,“送大暑”队伍中出现的龙王宫“鱼虾蟹”偶、暑船按照渔船的样子模仿建造等细节都表明,“送大暑”的直接目的是保佑葭沚船只出海时能够平安获得大丰收,保佑葭沚远离重大台风灾难的侵扰。
其次是五圣的“祛瘟”功能,保佑社区远离大规模疫病的侵扰,这可能是椒江下游流域最开始流行“送大暑”的原因之一。
作为五圣祛瘟功能的延伸,治病是吸引信众前来祈拜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请酒”和“送大暑”仪式中,我们都能观察到穿着红衣戴白丝项链的“犯人”。这些都是被五圣治好了病“坐罪”还愿的信众,“坐罪”的年数也根据病情的轻重分为三五至终身不等。
从个人祈拜的目的来看,大多数信众是为保佑自己的家户平安。但从上述仪式的流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节庆仪式不局限于保佑功能,更为地方社区群体提供了一种社区认同的需要。对于以神明及庙宇信仰构建的社区认同而言,比“庇佑”更重要的事是分清“谁来庇护”。因此在地方共同祭祀中,区分与认同经常被反复强调。
村落的世俗空间在节庆时被划分为由各社区庙宇神灵代表的“神圣空间”,参与仪式的群体以其境内主庙神灵为载体,以节庆仪式协商神祇关系,表达群体之间的远近亲疏。“神祇互动”拟人化地演示了社区认同与社区合作。在“送大暑”仪式中,表达这种隐喻的场所集中在暑船、宴饮和巡境中,或展演了关于仪式的传说,或展演了社区合作元素,如表2所示。
表2 重要仪式场中出现的社区合作元素一览表
这些仪式场叙述了五圣在集圣庙保界内的身份认同过程。请酒仪式表示保界内常年性的祭祀主神白龙阮总帅同意将社区祭祀主神的地位暂时让给五圣,但是并不意味着阮总帅就此退居仪式后台,而是与五圣分享在送大暑中的核心地位。在游神仪式中,集圣庙提供了大量的娱神节目并且位列前阵,不断提醒信众自己才是社区主神身份。最后的大暑船虽然是五圣庙一手打造完工的,但船身上杨家将抗击外敌的图案、船头“杨府大神”“五圣大神”“白龙阮总帅”的小宫牌则体现出社区共同打造元素,三位神祇共同保佑社区平安。
对于集圣庙保界而言,“送大暑”期间最重要的仪式是请酒。通过请酒仪式展演,地方神祇承认了五圣在“送大暑”仪式中的中心地位,同样也确定了祭祀圈内原主神阮总帅在此期间的核心地位。在五圣信仰进入葭沚之前,葭沚已经存在大家共同维护的社区主神“本保爷”——“阮总帅”,镇内居民均是集圣庙保下弟子,镇内也按照东南西北区域划分为“福禄寿禧”四个小保界。四保被认为是“本保爷”四个从大到小的儿子,每年本保爷寿诞由四保下居民轮流出钱供奉。葭沚镇内“四保”关系将地缘关系转化为拟血缘关系,强化了集圣庙保界的社区认同。五圣庙(江边堂)所在的禧保被认为是阮总帅的“小儿子”。随着每年外地信众大量前往葭沚参与“送大暑”仪式,“送大暑”也作为镇内年度性盛事。但是集圣庙保界内位列最后的五圣庙反而成为社区公共仪式的主角,这一点违反了依照传统父子纲常建立起来的以“集圣庙”为首的血缘关系。
为了协调五圣庙“送大暑”节庆期间在葭沚镇的地位,集圣庙与五圣庙之间进行了请酒仪以及一系列的仪式,强调“送大暑”是五圣在阮总帅邀请下完成的。换言之,是阮总帅将社区主神地位临时性地让渡给五圣,避免五圣权力突然进入葭沚镇而造成矛盾冲突。“送大暑”仪式其实是位于葭沚镇内的三座主要庙宇之间的协商合作。位于葭沚镇外的文昌阁与龙王宫仅因为与葭沚镇同属一个行政(星明大队)规划而参加,但是保佑的核心范围并没有因为文昌阁和龙王宫的参加而扩大。
五、结语
通过上述描述可知,“送大暑”仪式是以五圣庙为中心,由五圣、集圣、杨府三庙协商,并联合龙王宫和文昌阁五庙共同参与的一个全镇性的仪式。而正是通过模拟“神灵协商”场面,指导地方组织合作模式暂时以五圣为中心,形成合理的主次祭祀祈拜结构,使得整场仪式得以顺利进行,而不是因争夺权力发生严重的矛盾冲突。
以保界庙宇为信仰标志是台州地方组织的重要特点,社区群体共同祭祀保界庙神灵是进行身份认同的基础。在葭沚个案中,葭沚镇集圣庙保下“福禄寿禧”四个小保界被视为“本保爷”从长及幼的四个儿子,这将以庙宇信仰为基础的地缘关系转换为一种按照父子伦常组织起来的血缘关系,强化了葭沚镇居民在“保界”下的身份认同。
但是在一个保界内,除了保界庙主神的常年性庇佑,还有其他神祇可以保佑居民,即出现同一地方组织之内有两个重叠祭祀圈的情形。但重叠祭祀圈中的主祭神在地方居民心中地位并不一致,或重叠祭祀圈不同时出现。在葭沚“送大暑”的个案中,集圣庙保界是连贯性的社区身份认同标志,而“送大暑”祭祀圈仅仅在大暑庙会时呈现出来。两个主祭神可以通过仪式协调地位,“本保爷”可以将社区保佑的权力暂时让渡给五圣,维持仪式期间的权力平衡。
总之,节庆仪式将我们带入了一个“非常”的、由庙宇神祇构建的神圣语境中,展示了一个地方组织运行的过程。不过在现代快速的社会变革中,在仪式中呈现的社区权力分配并不指导世俗时间下的生产生活。关于“本保爷”或“五圣爷”的传说,将作为社区记忆伴随着村落共同体继续延续下去。
【注释】
[1]作者简介:吴越晴红,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2018级硕士研究生,民俗学专业;屈啸宇,台州学院讲师,艺术人类学与民间文学研究方向。
[2]林美容:《由祭祀圈来看草屯镇的地方组织》,《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62期,第53—114页。
[3]林美容在《由祭祀圈来看草屯镇的地方组织》中指出,两种重叠的祭祀圈,一种是层级分布的祭祀圈,按祭祀圈的大小分为聚落性、村落性及超村落性,强调的是祭祀圈在不同层级的地方社区的表现;另一种是同一地域内存在范围大小一致的“重叠祭祀圈”,表示在同一个社区内祭拜两个及两个以上神祇。林美容的论文强调的是前者。本文着重探讨后者,即在一个社区内的重叠祭祀圈如何规定该地域下的共同祭祀。
[4]浙江省椒江市地名委员会办公室编:《椒江地名志》,内部刊印1987年版,第61页。
[5]项士元:《海门镇志稿》,椒江市地方办公室编印1993年版,第3—9页。
[6]台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台州市志》,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612页。
[7]海门东门岭五圣庙始建于同治年间,其正殿祀五圣,偏殿祀五圣娘娘。分庙的具体时间不可考,没有明确的碑文或文书记载。讲述人:海门东门岭五圣庙庙祝,男,年龄不详。关于黄楚卿分庙的原因,东门岭五圣庙庙祝说黄母生病,五圣治好了她的病;葭沚五圣庙执事们认为是黄母小脚行动不便,黄楚卿孝敬母亲便将庙分到葭沚,方便母亲祈拜。
[8]浙江省椒江市地名委员会办公室编:《椒江地名志》,内部刊印1987版,第61—63页。
[9]保界,即一座或数座特定的庙宇与社区形成对应的保佑关系。庙宇主神只保佑其保界辖下居民,只有保下居民才具有参与保界庙核心仪式的权利。台州保界类似于林美容的祭祀圈概念。集圣庙保界大致可以视为是以集圣庙白龙阮总帅为主祭神的祭祀圈。保界的范围往往不与村落行政划分或保甲制度一致。
[10]林美容教授指出,祭祀圈是指一个以主祭神为中心,共同举行祭祀的居民所属的地域单位,其本质上而言是以祭祀行为来确定地域认同的一种方法论。根据林美容《由祭祀圈来看草屯镇的地方组织》一文,一个祭祀圈的范围通常可以通过“收份子钱”的具体邻里、绕境的边界等共同祭祀行为确定。在葭沚镇,集圣庙保界收份子钱的范围为“福禄寿禧”四保,与“送大暑”期间的绕境所圈定的范围一致,因此可将集圣庙保界与“送大暑”民间信仰活动视为两个重叠的祭祀圈。
[11]李先生,男,74岁,五圣庙现任堂主,统筹安排“送大暑”事宜。本次“送大暑”仪式的“捧佛者”。冯先生,男,62岁,五圣庙执事,负责五圣庙暑船制造工作。周先生,男,73岁,五圣庙执事,退休前从事教师工作,负责五圣庙内的写牒工作。周先生是五圣庙执事中资历最老、最懂祭祀规则的人,负责“送大暑”中最核心的神像安置等仪式安排。本次送大暑仪式的“捧佛者”。潘先生,男,80岁,五圣庙执事,从2015年开始参与“捧佛”。
[12]贺老堂主,女,88岁,五圣庙前堂主。现在不负责五圣庙主要事务,偶尔来五圣庙叠金元宝。贺老堂主的奶奶是江边堂堂主。
[13][美]韩森:《变迁之神:南宋时期的民间信仰》,包伟民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页。韩森所指的“区域性祠祀”是指一些原本是地方性神祇,后在中国南方广建分庙和行宫进行奉祀。分庙和本庙之间可以不具有很强的联系,甚至只要庙名相同就可以被认为是区域性祠祀的一员。在浙南地区,“杨府庙”就是这样一种分布广泛、力量强大的区域性祠祀。
[14]葭沚镇居民经常将“五圣”称为“五圣大神”“五圣爷”“老爷”或是“阿弥陀佛”。“请佛”即是请五圣,也称为“请神”“请老爷”。
[15]五圣并不是全年坐镇五圣庙的,他们常年在海上打仗,只是在某一个时间段被信众请回庙宇。东门岭五圣庙作为“五圣正庙”,其执事美珍对笔者说:“五圣之前在外面打仗,现在(指十一月廿六)把他们接回来。”(2016年12月2日采访记录)葭沚五圣庙贺老堂主对笔者说:“他们(指五圣)都在海上的,小暑接回来,大暑把他们送回去。”(2016年12月3日采访记录)
[16]除“请酒”仪之外,此后凡涉及神像移动的环节均由三位“捧佛者”按照“李堂主请神出轿,潘先生传递,周先生供神上桌(船)”的顺序进行。
[17]在浙南地区,《天官赐福》中的东方朔念白涉及为地方赐福均用演出地的方言。
[18]受访人:美珍,女,年龄不详,椒江海门东门岭五圣庙执事。据美珍所言,“五圣”在海上打仗,直到十一月廿六回朝日回到庙中,回朝日即是五圣寿诞。
[19]《(民国)临海县志》(《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二一八号·浙江省》),成文出版社1975年版,第235页。“集圣庙,在县东南乡家子祀英烈侯阮总帅,相传明季倭寇至台,侯显圣,海上倭寇败去,至今香火甚盛。”
[20]讲述人:集贤殿执事周先生,73岁。周先生是这些执事中被公认为比较有文化的人,在集圣庙负责写牒事务。笔者多次去集圣庙采访,众人都首推周先生讲述。
[21]椒江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领导小组办公室:《台州市椒江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普查项目汇编》,2009年。讲述人:李志华,1936年出生,大专学历,记录时间:2007年。《椒江区“非遗”项目汇编》中葭沚地区的传说大多是由李志华走访记录并撰写的。
[22]“送大暑”日当天卖的是杨府牒,一张5元。2016年卖杨府牒的收入达到65335元,由此可大致推算出参加“送大暑”的信众有13067人。
[23]该腰鼓队的领头者是一名杨府庙的执事朱阿姨,女,56岁。据朱阿姨所述,二十年前单只有腰鼓队送暑船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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