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记载有这样一件事情。

鲁僖公十六年（前644年）春天，从天上掉下几块石头，落到宋国，又有六只称为“鹢”的水鸟退着飞过宋国都城。对这怪异现象，宋襄公大惑不解，便向正在宋国聘问的周王朝的内史叔兴询问是何吉凶先兆。

叔兴回答说：“今年鲁国将有大的丧事，明年齐国将内乱，君主您将会得到诸侯拥护，但却不能保持到最后。这就是所预兆的内容吧。”叔兴悉知各诸侯国情况，所以便信口谈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这些预言。

从宋襄公那里退下来以后，叔兴告诉别人说：“国君询问得实在不恰当。这是有关阴阳的事情，并不与人事吉凶有关。吉凶是由人的行为所决定的。我之所以这样回答，是由于不敢违背国君的缘故。”从这个事情里可以看到宋襄公是一位相当迷信的人物，所以叔兴才不得不信口预言吉凶来敷衍他。

“鹢”又称为，形状和鹭鸶鸟相似，有着苍白色的羽毛，善于飞翔。古代船头上常画着鹢，可见鹢是一种善飞的水鸟。关于鲁僖公十六年所发生的两件自然现象，《左传》有很正确的解释，它谓：

陨石于宋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

天上掉下石头，那是陨星坠落；六只鹢鸟退着飞过宋都，那是因为风大，吹得它们后退。尽管风大，但鹢鸟却不停止飞翔，这种拼搏精神诚然可嘉，然而不顾形势一味蛮干，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做法却又令人可笑。看看宋襄公的作为，会觉得他颇像这种鹢鸟。

建立储君并由太子继位，是周代以来的君位继承的定制。宋襄公却偏偏要搅乱这种“定制”。宋桓公病重的时候，太子兹父——即后来的宋襄公——坚持要让他的庶兄目夷立为储君，准备继承君位。他对父亲说：“目夷年长并且好行仁义，请君父您立目夷！”宋桓公见他说得恳切，便征求目夷的意见。目夷急忙推辞，说：“能谦让国君的位置，还有比这再大的仁义吗？要说仁义的话，太子比我强得多。我在哪方面都不如太子，并且舍嫡而立庶，这又不合乎君位继承的传统。”为了避免纠缠，目夷就快步退了出去。鲁僖公九年（前651年）宋桓公卒，太子兹父继位，即宋襄公。

宋襄公继位的时候，正值齐桓公霸业鼎盛。为了表示对齐桓公霸业的支持，他在尚未举行父亲的葬礼、自己正在服丧的时候，就前往参加齐桓公召集的葵丘之会。此后，齐桓公召集的碱之会、牡丘之会、淮之会，宋襄公都亲自参加，是齐桓公霸业的一个亲密伙伴。后来，齐桓公和管仲把太子昭托付给宋襄公照料，充分说明这两位著名的政治家对宋襄公的信任。宋襄公不负所望，果然率领曹、卫、邾等国诸侯，攻到齐国，于鲁僖公十八年（前642年）立太子昭为君。这副热心肠，大有然诺重于千金的气派。

宋襄公对于周围的小国屡以“霸主”姿态出现。鲁僖公十五年（前645年）宋襄公为了清算旧怨而出兵伐曹。宋襄公出兵安定了齐孝公君位之后，更是趾高气扬。滕（今山东省滕州市西南）国国君婴齐对宋稍有不满，即被宋襄公拘执。鲁僖公十九年（前641年）夏天，宋襄公召集曹、邾两国国君在曹南（今山东省曹县南）会盟。鄫（今山东省枣庄市东）是微弱的东夷诸国之一，没有资格参加曹南之盟，所以曹南会盟以后鄫子——即鄫国国君——前往邾国，请求和邾结盟，但却被邾文公抓了起来。邾文公派人赴宋询问如何处置鄫子，宋襄公让邾杀掉鄫子作为牺牲来祭祀次睢（今江苏省徐州市铜山区境）这个地方的社神。担任司马之职的目夷进谏宋襄公，询问这样做的理由。(www.daowen.com)

“杀掉鄫子可以使东夷诸国慑服。”宋襄公念念不忘的是建树自己的霸业。

“古时候，连六畜都不能用来作为牺牲祭祀，小规模的祭祀也不杀大牲口，何况敢于用人呢？”目夷想让宋襄公取消杀掉鄫子的决定。

“以人牲为祭能表示对神灵的虔诚。”宋襄公强词夺理。

“祭祀是为人祈福。百姓是神的主人。杀人祭祀，有谁来享用？现在宋国召集一次会盟就侵害了两个国家的国君，又要用人来祭祀邪恶昏乱的鬼神，依靠这些寻求霸业，不也是很难吗？得以善终就算幸运了。”目夷的这番话真是一针见血，说得宋襄公哑口无言。暴戾的宋襄公尽管心怀不满，但也不便对作为他兄长的目夷发作，只是不听其谏劝就算了。

宋国的国君是殷商后裔。大规模的人殉人祭是殷商时代一种社会习尚，关于这些，无论是考古发掘材料，或是甲骨卜辞的记载，都有丰富的材料可以证明。^[35]然而时移俗易，事过境迁，随着岁月流逝，人殉人祭在春秋时期已经作为历史陈迹而为多数人们所不齿。宋襄公让杀掉鄫子以祭次睢之社，含有恢复人祭传统的用意。尽管其直接目的是慑服东夷诸国，来个“杀鸡给猴看”，从而建树其霸业，但这毕竟是一种历史倒退。目夷所说的“民，神之主也”^[36]，是当时重视“人”的价值这种社会潮流的反映。宋襄公显然是在逆历史潮流而动。

春秋时期，“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37]，即称霸者必须以自己的国家实力为基础，借助于提倡仁义为号召，才能达到目的，霸主必定产生于大国。孟子的这个论断，在当时来说，具有普遍性。宋国虽然不能算作小国，但和齐、晋、楚等国比起来，毕竟差了一个等级，其国力甚至不能和郑、鲁等国相侔。宋襄公孜孜于建树霸业，确实不自量力。他曾在诸侯间扬言要召集诸侯进行会盟，鲁国的一位很有影响的大臣臧文仲评论说：“使自己的欲望顺从大家，是可以的，但要强迫别人顺从自己的欲望，那就很少有成功的可能。”他认为宋襄公本无威望，要强迫别人尊其为霸主，那是不会成功的。

宋襄公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想借助于齐、楚两大国的威望，成就自己的霸业。齐孝公为宋襄公所扶植而立，支持宋襄公自然不在话下，关键是楚国能不能支持。齐桓公死后，郑、陈、蔡等国逐渐投靠楚国，楚的影响渐渐增强。鲁僖公二十一年（前639年）春天，宋襄公和齐孝公、楚成王在鹿上（今山东省巨野县西南）会盟。他请求楚国允许一时归附楚国的中原诸侯奉自己为盟主，楚成王答应。能够让齐、楚两大国支持自己，宋襄公的霸业在鹿上之盟已达顶峰。

当宋襄公踌躇满志的时候，目夷却忧心忡忡。他说：“小国争当盟主，这只能是灾祸。宋国恐怕会因此而灭亡！失败得晚一点就算运气了。”这番话是宋襄公周围难得的一点清醒的声音，可是醺醺然的宋襄公哪里能听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