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伍先生,您好,感谢您百忙之中接受访谈,让我们有机会了解伍子昂老先生的一生。在您的眼中,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 伍 我对父亲总体评价,他是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
于 从伍先生的个人档案资料获知,他是1933年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来,在20世纪30年代,出国留学尚属少数。伍先生出生、成长在一个怎样的家庭环境中?他是在香港完成的中小学教育吗?
| 伍 他出生在广东台山冲蒌镇。我2013年带着孩子回去探亲,寻访老屋。台山现在是一个人口负增长的城市,80%的人都在海外,大多是华侨世家。我爷爷是个商人,当时经营米行,卖粮食,后来改行做建筑公司。我父亲兄弟姐妹9人,其中8人在海外读书,接受西方高等教育,现在活着的就剩一个叔叔了,他退休之前是杜威公司的研究员。父亲在老家读了两年小学,后在香港完成的中小学学业。
于 伍先生出生在华侨世家,档案显示,1925年他在(广州)岭南大学读了两年预科后,1927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哥伦比亚大学土木工程系。这个专业选择是不是跟他父亲当时开办建筑公司有关系呢?
| 伍 应该有一点影响,但关系不大(笑),后面我再讲。他开始是在岭南大学就读,读了两年,正赶上省港大罢工1,学习环境不好,他觉得没法学习,自己跑到美国去了。读了一年的土木工程专业,因为数学和美术绘画成绩优异,在校长推荐下转到建筑学专业,学制是6年。
于 学费是家里资助,还是半工半读呢?
| 伍 这部分我父亲谈的不多。他说他在美国条件比较艰苦,是穷学生一个。但我猜测我爷爷还是提供了部分资助。
于 从照片上看,30年代哥伦比亚时期的伍子昂先生是位风度翩翩、很洋派的年轻人。
| 伍 我父亲1933年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当时他是这一届学生中唯一一名金钥匙奖获得者,(哥大)发给他一把金钥匙,全届学生就这么一个。只可惜,“文革”时被抄走了。“文革”以后,组织上让他提一些补偿要求,他就想要回这把金钥匙,别的什么要求都没有。但是无从找寻,遗失了。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当时他非常自豪的,因为这是华人、同时也是整届毕业生里唯一获此奖项的人。他们那辈人在国外受到歧视,所以他经常讲要科学救国,满腔热情。
于 是不是这股科学救国的热情,促使他在1933年哥大毕业后作出回国的决定呢?
| 伍 我爷爷有9个子女,当时8个都在国外。父亲毕业的时候,爷爷给了他三个选择,一是留在美国,他那时候在美国不愁找工作,因为他是优秀毕业生;二是回香港,因为爷爷在香港,可以提供给他许多条件;三是如果实在不想回香港,爷爷在广州给他找了个工程活儿。这个建筑现在还在广州,就是爱群大厦2,当时是爷爷承包下来的,他想让父亲去帮忙。但这三个选项,父亲都不予考虑,他当时年轻,满腔热情想着科学救国,就想回来踏踏实实做一点建筑师的工作。所以,毕业以后,他虽在美国拿到了公司的聘书,但还是执意回国,只身一人到了上海。
于 25岁的伍子昂放弃了父亲给定的三条道路,来到上海的范文照建筑师事务所3,可以看出,他对未来的职业生涯,是有自己的想法和规划的。
| 伍 他回到上海后,在当时非常有名的范文照建筑师事务所工作。没几年就崭露头角,毕竟他是从名牌大学出来的洋派建筑师。当然,这都是我听说的,没有亲身经历。那时候,还没有我呢(笑)。关于父亲的学者身份和工程师身份,我可能提供不了太多的信息,因为他在家里从来不谈工作。我只能谈一些生活琐事。
于 好的。回国一年后,经范文照、李扬安介绍,伍先生加入了中国建筑师学会4。也是这一年,您父亲与您母亲结婚。我推测,这个时期应该是年轻的伍子昂先生的黄金时代。
1952年“三反运动”伍子昂在思想总结中对这段经历的叙述
伍子昂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哥伦比亚大学
| 伍 是的,应该是非常幸福的。父亲和母亲是自由恋爱,母亲叫欧阳爱容,也是来自一个大家族,兄弟姐妹18个,她也是广东人,上海广东人。所以他们有很多共同点。我姥爷欧阳星南是广东商会上海分会会长,去世较早,他和孙中山去世的时间相同,都是1925年3月12日,办丧事的仪式有冲突,后来家族还和政府协商这事怎么办。可见,我姥爷在当时社会地位也是很高的。父亲当时还是一个穷海归。听母亲说,当年他们恋爱的时候,父亲的家族曾坚决反对。我爷爷虽然是个商人,但是个小商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母亲毕业于贵族教会学校,就是专门培养上流社会淑女的学校,她从小弹钢琴,弹得很好,外语也说得好,大学有三个毕业证书,钢琴、英语和家政,是个才女。后来,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走到一起。我们当时住在巴黎公寓45号,父亲和翻译家傅雷是邻居,也是朋友。母亲是(傅雷之子)傅聪的钢琴启蒙老师。5
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期间与朋友们在一起,右二为伍子昂
1933年,伍子昂获得哥伦比亚大学优秀学生金钥匙奖
于 您母亲当时从事什么工作?
1934年3月26日,中国建筑师学会在新亚酒楼召开1933年度会议。后排左四为伍子昂
| 伍 她一直在联合国救济总署,从上海的联合国救济总署,后来调到了青岛的联合国救济总署工作。1949年以后,由于各种原因,父亲不让她出去工作了。当时,有四五所音乐学院,想请母亲去上课。包括天津音乐学院、也就是现在的中央音乐学院,还有四川音乐学院,但父亲都不让她去。他们的感情非常好,父亲每次出差,一定会给母亲写信,每天一封,这是众所周知的,拿现在来说就是“妻管严”(笑),但那时候没这个概念。父亲去世后,母亲常年保持着每天下午14点44分,也就是父亲去世的时间,站在遗像前跟他讲讲话的习惯。所以,你说1934年是他的黄金时代,这个推断,我是认同的。崭新的事业,甜蜜的爱情。
1934年,伍子昂与欧阳爱容结婚
于 1937年上海沦为“孤岛”,由于战乱,经济很不景气,整个建筑行业也是萧条的。这期间,伍子昂先生又到了公利工程师行,同时还在沪江大学和之江大学作兼职老师。1945年,日本投降后,混乱的时局有所改观,上海的情况在好转,为什么伍先生选择在这一年举家搬到青岛呢?
| 伍 他的一个朋友,叫王华彬6,1945年,被选调到青岛作敌伪财产的接收大员。他当时正好有其他事情去不了,因为跟父亲是好朋友,就说:“子昂,能否劳你去趟青岛,帮我把这件事办了?”就这样,父亲坐着一条非常破的船,到了青岛。我跟母亲和哥哥是后去的,坐的那艘船叫“来兴号”,我记得很清楚,几百吨的船,又碰上大风浪,路上非常辛苦。
于 您是1940年出生,离开上海去青岛时,应该是5岁。
| 伍 1945年,我只有5岁。到了青岛以后,他不喜欢当官,但作为政府接收大员,总是要做官场上的事,但他又不愿意干。他特别喜欢青岛的环境,竟不愿意回上海了,就在青岛设计并建造了一座房子,是平房,还带一个大院子,地址在莱阳路59号。这栋房子的主体建筑现在还在。在父亲离开青岛后,童第周等知名人士都曾在那栋房子里住过。(www.daowen.com)
于 您父亲创办的青岛市第一家建筑师事务所 ——“伍子昂建筑师事务所”的办公地点就是在这所房子里吧?
1935年12月,伍介仁出生。1940年12月,次子伍介夫出生
| 伍 是的,就是在这里。但是时间不长,很快就停办了。1949年刚解放,当时我们对共产党根本不了解,就看着解放军进城,在那里散发传单。父亲当时已经不在政府机关做事了,自己开了家建筑师事务所,属于自由职业者。青岛解放前,我爷爷从香港来了电报说共产党快来了,叫他回香港。父亲说,我就不相信共产党比国民党坏,我不走,我要报效祖国。1948年,父亲曾带我们回去省亲,但很快就回来了。解放后爷爷又打来一个电报,说他快死了,叫赶快回去奔丧。父亲不信,他说,我不回去,在这儿挺好的。他觉得共产党不错,他就要留下。他就是这么个人,认准的这个理儿,谁说也不能动摇他。
青岛建筑公司给了他一个副经理的职位,但还是做总工程师的事。父亲很不愿意从政,人大代表啊、政协委员啊,帽子一大摞,他都(摆手)不去。开会也是从不发言,他就是一个学者,在家从来不谈政治。所以对他在外头的工作状况,家里人也基本不了解。
1945年伍子昂阖家赴青岛就任中央信托局伪产验收专员。
引自:青岛市档案馆
1947年,伍子昂在青岛自建“伍子昂建筑师事务所”
于 1955年举家来到了济南?
| 伍 对,1955年,“三大改造”时期,又下来一纸调令,调他来省府济南,他还是不服从分配。后来用了一些不太好的手段,说他是“特嫌”,整了他一下。他没办法,才来到济南。先是在重工业厅,很快到了建设口,进了山东省建筑设计院(以下简称省院),一待就是30年,一直任总工程师。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反右时差一点打成右派。幸亏当时的副省长李予超说:“你们把伍子昂打给右派,对山东有什么好处?”这样他才没被打成右派。但是“帽子”是拿在群众手中的,一有运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得被折腾一下。他在山东的这一段,我现在的评价是比较压抑的,尤其在“文革”期间,受了那么多的罪,光抄家就抄了六次,家是越搬越小,最小的时候是一个8平方米旱厕改造的房子。但是他没有过怨言。“文革”以后,很多人都在那里清算、诉苦,他还是不发言。有人问起他,他说这是时代的问题,是形势造成的,与具体哪个人没有关系。
原来他的工资在省内是相当高的,他从五几年月薪就有254块钱,一直到去世,都是254块。那时候254块是很让人吃惊的数额了,普通工人32块5就能养活一大家子人。虽然说是华侨子弟,又留过洋,吃过洋面包。他爱吃,济南原来有个市交际处餐厅,不是一般人能去的,“文革”前他经常去。但“文革”期间,每月只给他28块,其他的全部都没收了。他照样也能过,没有怨言。他对生活的要求就是这样,什么样的境遇都能适应,都能随遇而安。
中央信托局青岛分局证明书
1946年5月24日,伍子昂建筑师开业申请书。引自:青岛市档案馆 B0031
1949年4月25日,《大民报》刊登新闻“建筑师伍子昂成立事务所”。
引自:青岛市档案馆 D000120
伍子昂参加山东省职工宿舍设计竞赛评选。
前排左三为伍子昂
于 您刚才几次提到,您父亲在家里面从不谈工作和政治,那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吗?
| 伍 对,非常沉默。在家里日常交流中,他也很少讲话,回家就是坐在沙发上看书,这是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他不大说话,母亲则是说个不停,他是以不变应万变(笑)。他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怎么爱说话。
于 这期间他在单位的情况,您母亲有说过吗?
| 伍 对他的学术、工作上的事情,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家绝对不谈工作,不谈政治,这是他的信条。我听母亲说,一开始在济南参加工作的时候,有个领导问他,你是干什么的,他说,我是建筑师。领导问,建筑师是干什么的。我父亲就简单地说了下,对房子的设计啊,外观啊,环境啊等这些综合因素的考虑。领导说要这个干什么,在我们农村,找几个小工,商量一下子,也不要什么图纸,砌吧砌吧,就盖起来了,要什么建筑师啊。这是当时的政治气候。和他同时代的,有留学经历的同行大部分都在北京、上海,说实在话,他留在山东,是没有多少用武之地的。有些观念和他的不符,他也很难受。这一辈子,他就做了些默默无闻的工作。
虽然父亲从来不说,但我能感到他非常压抑。他后来跟孙子伍江说,将来有条件你来学学建筑,建筑是个层次比较高的艺术,中国现在还很少。我侄子算是继承他的理想了。他经常对我们说,他在外国生活得不舒适。他说“不舒适”,不是指物质条件,他要的不是物质生活,他要的实际上就是现在讲的“中国梦”,是他年轻时热血沸腾的科学救国的梦想。
1966年2月13日摄于上海文化会堂,右一为伍子昂
1953年10月23—27日中国建筑学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
1964年4月11—18日,北京市人民委员会邀请外省市18家单位共45人到京参加长安街规划方案审核讨论会议,山东省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伍子昂、技术员苏邦俊作为山东省代表参会。
本表转自刘亦师《1964年首都长安街规划史料辑佚与研究》
于 他这种很激昂的救国情怀,是到什么时间破灭掉的呢?
| 伍 他科学救国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那一代人的理念就这样。我曾看过关于钱学森归国的报道,我很理解他归国的意愿,因为我父亲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能不顾一切阻挠,毅然回国。现在一些很现实的人,对此是不能理解的,他真是有理想、有信念的人。
改革开放以后,有出国潮。我也想出国,结果父亲坚决反对,他说你出去干什么,英文知道一点,也不精通,又没有相应的专业,你出去最多是个二等公民,你是会被洋人欺负的;咱们这里虽然穷、落后,但是咱们是中国人,要为中国办事。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从那以后再也没提出国发展的想法。其实当时我是很有条件出去的,国外有那么多亲戚,找谁都行。在父亲眼里,为国家做事是最大的荣耀。北京“十大建筑”开始建造之前,万里是北京市副市长,在全国请了几十名建筑师,到北京去讨论“十大建筑”的相关问题。7我父亲去了,他觉得能为国家做事情是最大的荣耀。8
在政治环境严峻的那几年,他对于为咱们省建筑院校培养学生非常上心,经常备课到很晚。家里人只知道他是在备课,没想到老王9他们说,他一直教了他们4年。他经常是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因为他干什么事都非常认真。对任何事情,只要他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而且一定会做好。他在家里对我们要求也是这样,办事要不干就不干,干就要像个样。我想他之所以对这些学生全神贯注,恐怕也是一种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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