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在中国肆虐三个多月之后终于得到有效的控制,令国人欣慰,令世界感奋。但其间依然有太多的经验教训值得世人反思和汲取。而作为历史学者,我在想,在今后的中国史中,这段不幸将会以怎样的面貌呈现。尽管我相信它绝不会只有一种叙述,甚至还会有正野之分,但我同时相信,那最真切和最动人的版本,一定包含有最多疫区普通民众的真实记忆和亲身感受,一定能够见证这场灾难之中,全社会遭受的摧残之大,民众遭受的牺牲之惨,以及全民族所付出的代价之巨。而任何叙述如果无视或忽视了这部分记忆,即使不是有意地开脱和删改,也必定会无比冷漠和苍白。
我也从没像现在一样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个体的和民间的记忆对于历史叙述的不可或缺。我不知道今后各地是否会建造抗疫纪念碑,但我知道,无论形式怎样、材料怎样,任何纪念碑都无法替代这些个体的和民间的记忆。联想到历史遗产的保护工作这一近年颇为引人关注的议题,我更加相信,建成遗产固然重要,但若忽视了记忆遗产,不仅仅是文献的,还有那些口述的,我们所保护的遗产依然会有极大的缺失。
记忆是实物和文献不能替代另一种遗产,口述史是对这一遗产记录和保存的有效手段。在当事人难以将自己的记忆片段用文字完整和系统地表达的时候,通过访谈、录音和笔记的方式帮助记录和整理就成为最有效的手段。
可喜的是,中国建筑口述史工作正得到越来越多学界和业界人士的重视,并在近三年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从2018年开始每年举办的学术研讨暨工作坊,以及同时出版的《中国建筑口述史文库》就是其标志。学术研讨和工作坊有效地联络了许多不同地区和不同院校有志于参与口述史工作的同道,并促进了大家之间的经验交流。而同时出版的“口述史文库”则起到了汇集工作成果、示范工作方式的作用,相信也有助于推动这一工作的规范化。从已出版的两辑《抢救记忆中的历史》《建筑记忆与多元化历史》中可以看出,目前相关访谈已包括传统匠作技艺、名师名作、建筑行政、建筑教育、建筑和规划设计实践、历史与理论研究、遗产调查与保护实践。最近,设计院史、20世纪50年代的留苏学习、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外交流等新课题,又在继续验证这一领域的极其丰富和大有可为。
今后中国建筑口述史的继续发展尚有赖于至少以下四个方面的努力。第一是加深认识:可以理解,目前一些同仁对于口述回忆的可信性还有疑问。但无可否认,口述记录与其他实物、文献和图像史料一样,都是帮助后人了解过去的途径。它们都无可避免地带有制造者的主观姓,所以后人加以运用也都需要进行甄别与辨析。不过总的说来,线索多总比线索少好,同一件事回忆的人多了,角度就多,就可以相互参证、相互补充,就会有助于避免单一叙事可能带来的局限或偏颇。退一步讲,口述也是口述者的个人表现;通过其口述,后人还可以了解其为人与处世、见地与修养。
第二是把握学术“要津”和不断开辟新的工作“大场”。中国建筑口述史工作有许多值得探讨的课题,如在传统建筑研究中,除匠作做法之外,营建过程中的礼仪与禁忌,建筑与社群的关系似有助于将既有的技术史研究扩展到建筑人类学研究。而在现代史中,有待开辟探讨的新领域就更多,例如计划经济时期的建设方针与实践、国家政策方针对建筑行业的影响、援外工程、改革开放时代设计院的转型、中外合作设计、建筑师的自主创业、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对设计勘察行业的影响、重要城市和建筑项目的立项、设计和建设过程、重要学术著作或文章的写作契机和过程、“文革”之后文物建筑维修队伍的重建、建筑教育的大发展及学科评估的开展,以及留学生出国学习和回国经历,等等。研究者还可以通过与业界人士多多交流,从他们的经历中发现具有历史意义的新课题。(www.daowen.com)
第三是不断提高工作能力。口述史调研绝非事先开列一份问题清单让受访者逐一回答那样简单,其成果的好坏深浅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采访者在访谈过程中对谈、提问,以及把握新线索不断追问的能力。它将考验采访者的专业(题)知识、自己研究的问题意识、与受访者沟通和交往的诚意和态度、对于学科史和研究议题历史背景的了解,以及捕捉对话兴趣点的敏感。每一位采访者不仅要尽力做好采访准备,更要不断总结经验教训,以期不断提高成果质量。这对于非传媒专业出身的建筑学者们来说尤其重要。
第四是建立口述史工作机制。这里我想重复自己在2016年3月16日致马国馨院士信中提到的一点想法,就是建议各校“把每年的校庆当作新生聆听和记录老毕业生故事的机会,发动每班学生与30年、40年,甚至50年前的学长建立联系,让学校师生和业界校友有更多联系和互动”。同时“发动各校研究生,特别是建筑史专业研究生,每人都把采访一位建筑前辈(如老师、建筑师、工程师、学者、编辑、官员、建筑商)当作研究生学习一项必修的训练和毕业论文的一份不可缺少的附录,并由建筑学会要求各专业杂志都开相关专栏,不断发表。各学会分会可以在年会上组织专门研讨,协调这项工作的内容(如与中国建筑史相关的人物、事件、实物、文献)和方法(如采访技巧),再进一步督促高校去记录和整理。各设计院也不能只关心创造历史而不关心记录历史,都应该把总结和整理自己的过去当作一项常规业务,成立专门基金,与高校合作,鼓励研究生去写”。总之,我期待,通过一种机制化的努力,各校都能充分开发本地口述史资源,如老工匠、当地居民、本校老教师、校友、本地设计院和建筑主管单位的老前辈,推动建筑口述史工作的开展。并在此基础上,探讨各地的建筑传统,以及本地区现代化的独特历史过程。
悼念救疫牺牲烈士和逝世同胞的笛声已经响过。死者长已矣,存者当勉励!
2020年4月4日避疫于路易维尔家中 赖德霖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