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的“梦游华山诗”的意趣始终是双重的,如《梦游云水奇丽处,有古宫观,云云台观也》:
“神游忽到云台宫,太华彩翠明秋空。曲廊下瞰白莲沼,小阁正对青萝峰。林间突兀见古碣,云外缥缈闻疏钟。褐衣纱帽瘦如削,遗像恐是希夷翁。穷搜未遍忽惊觉,半窗朝日初曈曨。却思巉然五千仞,可使常堕胡尘中?小臣昧死露肝鬲,愿扈銮驾临崤潼。何当真过此山下,百尺嫋嫋龙旗风。”[1]p55
诗人由梦里景象写到惊觉后的思绪,而意趣也突然变化——梦里景象是求仙问道的闲适漫游,而惊觉之后却是报国御寇收复失地的崇高想象。这种转换不是偶发性的,而是陆游人生际遇的逻辑结果。陆游生于乱世,仕途偃蹇,其抗敌复国的志向时时受挫,但能秉承越人报仇雪耻的心志,即使梦中,忠愤之情也难以掩饰,如《癸丑七月二十七夜梦游西岳庙》:
“驿树秋风急,关城暮角悲。平生忠愤意,来拜华山祠。”
“牲碑别正朔,祠祝虏衣冠。神亦岂堪比,出门山雨寒。”[1]p55
癸丑是南宋绍熙四年(1193),陆游三年前因为“嘲咏风月”而被免职,他于乡居中秋夜梦游西岳庙,而悲凉之意郁郁勃勃,但更多的时候,陆游的想象是高昂的,是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如《月下野步》:
“空中磊落斗跨天,道旁荒寒月满川。行歌惊起鸥鹭眠,三万里在拄杖边。敲门索酒太华前,飞渡黄河不须船。袖中短铁青蜿蜒,昔曾巴丘从老仙,削平岩崖抉云烟,此妙可得不可传。雷声殷殷电煜然,已觉辽碣无腥膻。雪花如席登祁连,归来却看东封年。”[1]p56
另一方面,陆游又似乎要忘却世事,专注于游仙问道,专注于呵护个体生命感觉。这个时候,现世的纷扰和不幸都成为需要唾弃的,都是可笑的,个体生命感觉也完全融入山水的空明灵动之间,如《梦游三首》(其一):
“太华峰头秋气新,醉临绝壁岸纶巾。世间万事惟堪笑,禹迹茫茫九片尘。”[1]p56
又如《有客》:
“有客隐华山,学道忘岁月。灵苗生绝壁,光景中夜发根食之尽,倏尔换金骨。通籍虎豹阍,日预通明谒,绿章奏封事,误字坐责罚。后身幸不忘,去日苦飘忽。白首三入朝,未省及黔突。方逃申公钳,已取卞和刖。福微不盈眦,罪众几擢发。上天岂怜之,寸步使屡蹶,拔其利欲根,还之山水窟。洗心谢宿愆,世事等胡粤。”[1]p57
又如《赵将军》:(www.daowen.com)
“我梦游太华,云开千仞青。擘山泻黄河,万古仰巨灵。往者祸乱初,氛祲干太宁。岂无卧云龙,一起奔风霆。时事方错谬,三秦尽膻腥。山河销王气,原野失大刑。将军散发去,短剑茯苓。定知三峰上,烂醉今未醒。”[1]p56
的确,个体生命的慰藉与古代诗人的政治责任感在陆游的“梦游华山诗”里有各自独立的充分表现,未必都需要借助梦醒之间的转换,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陆游“梦游华山诗”的双重意趣只是古代士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生命格局的习惯性书写,然而,古代士人的生命格局和生存世界是复杂的。因为历史和文化的变革,层累地形成古代士人的生命格局和生存世界的复杂内涵,这种复杂内涵往往并不构成自觉的意识,而转化某种集体无意识。
陆游有《道院偶述》:
“忆在青城炼大丹,丹成垂欲上仙班。飘零未忍尘中老,犹待时平隐华山。”[1]p55
越到晚年,同样的表述也越趋于简约直接,如《梦中作》:
“华山敷水本闲人,一念无端堕世尘。八十余年多少事,药炉丹灶尚如新。”[1]p55
又如《梦华山》:
“古松偃蹇谷谽砑,太华峰前野老家。久客未归丹灶冷,碧桃八十一番花。”[1]p54
又如《记梦诗三首》(其一):
“黄河衮衮抱潼关,苍翠中条接华山。城郭丘墟人尽老,药炉依旧白云间。”[1]p57
这些诗歌都建立起一种仙凡并置的对立性空间,它隐含着明确的主观情志的倾向性,然而,这种倾向性不能统摄陆游“梦游华山诗”的双重意趣,甚至与他的政治责任感是矛盾的。因此,在更大的历史空间解析这种倾向性及其背后的集体无意识,才能充分揭示古代士人的生命格局和生存世界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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